他的眼睛里有著惊异和惶惑。
“真的?”他问。“也没有什么,”我笑笑,“现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来接受他的施
舍,告诉你,贫穷比傲气强!现实比什么都可怕!而屈服于贫穷,压制住傲气去接受施舍,
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他静静的凝视我。风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这是个难得的晴
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弯眉月。我们都把手chā在大衣口袋里,慢慢的向前走,好
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我也默默不语。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我站住,说:“到
了,这儿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吗?”
他停住,仍然望著我,然后摇摇头,轻声说:
“不了,太晚了!”“那么,再见!”我说。
他不动,我猜他想提出约会或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等著他开口。可是,好久他都没说
话。最后,他对我点点头,轻声说:“好,再见!”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
灯的照射下移远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直到走进屋内,我才现我竟忘
了把那条围巾还给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打开了日记本,记下了下面的一段话:“今晚我在‘那边’
见著了如萍的男朋友,一个不使人讨厌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节,竭尽巴结之能事,令人作
呕。如萍晕晕陶陶,显然已坠情网。这使我生兴趣,如果我把这个男孩子抢到手,对雪姨
和如萍的打击一定不轻!是的,我要把他抢过来,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猜他对我的印
象不坏。这将是我对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这样做可能会使何书桓成为一个牺牲者,
但是,老天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抛开了笔,我灭了灯,上床睡觉。我们这两间小
屋,靠外的一间是妈睡,我睡里面一间,平常我们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所以也无所谓客厅
了。有时,我会挤到妈妈去同睡,但妈有失眠的毛病,常彻夜翻腾,弄得我也睡不好,
所以她总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睁著眼睛,望著黑暗的天
花板,了无睡意。在翻腾了大半夜,心里像塞著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既把握不住是什
么,也分解不开来。闹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著走到我床前来,我又
醒了,是妈妈,我问:“干什么?妈?”“我听到你翻来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妈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来摸我的额角。我说:
“没有,妈,就是睡不著。”
“为什么?”妈问。“不知为什么。”天很冷,妈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著小棉袄,冻
得直打哆嗦。我推著妈说:“去睡吧,妈,我没有什么。”
可是,妈没有移动,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额头上,坐了片刻,她才轻声说:“依萍,你
很不快乐?”
“没有呀,妈。”我说。
妈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依萍,”她说:“你很不快乐,你心里充满的都是仇恨和愤怒,你不平静,
不安宁。依萍,这是上一代的过失,你要快乐起来,我要你快乐,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
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觉我没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从小就太懦弱,这毁了我一
生。依萍,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愿你能创造你自己的幸福。”烟雨朦朦10/46
“哦,妈妈。”我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抱住妈妈的腰,把面颊贴在她的背上。“依
萍,”妈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你必须先获得
你自己内心的平静,那么,你就会快乐了。现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窝里,把
棉被四周给我压好了,又摸索著走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听著妈妈,我更睡不著了。是的,妈妈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辈子的气,而我是
决不会放松他们的!我的哲学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人所加诸我的,我必加诸别人!
天快亮时,我终于睡著了。可是,好像并没有睡多久,我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我醒
了。天已大亮,阳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个难得的好天!我伸个懒腰,又听到说话声,在
外间屋里。我注意到通外间屋的纸门是拉起来的,再侧耳听,原来是何书桓的声音!我匆匆
跳下床,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脱下睡衣,换了衣服,蓬松著头,把纸门拉开一条
缝,伸出头去说:“何先生,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没关系,吵了你睡觉了!”何书桓说。
“我早该起床了!”我说,到厨房里去梳洗了一番,然后走出来,何书桓正在和妈谈天
气,谈雨季。我看看何书桓,笑著说:“我还没有给你介绍!”
“不必了,”何书桓说:“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妈站起来说:“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场了!”她又对何书桓说:“何先
生,今天中午在我们这里吃饭!”
“不!不!”何书桓说:“我中午还有事!”
妈也不坚持,提著菜篮走了。我到屋里把何书桓那条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他说:“还你
的围巾,昨天晚上忘了!”“我可不是来要围巾的。”他笑著说,指指茶几上,我才现那
儿放著一大叠书。“看看,是不是都没看过?”
我高兴得眉飞色舞了起来,立即冲过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过去,一共六本,书名
是:《前夜》c《猎人日记》c《猫桥》c《七重天》c《葛莱齐拉》和一本杰克伦敦的
《马丁·伊登》。面对著这么一大堆书,我禁不住做了个深呼吸,叫著说:
“真好!”“都没看过?”何书桓问。
我抽出《葛莱齐拉》来。“这本看过了!”
“德莱塞的小说喜欢吗?我本来想给你拿一本德莱塞的来!”他说。“我看过德莱塞的
一本《嘉丽妹妹》。”我说。
“我那儿还有一本《珍妮小传》,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认为不在《嘉丽妹妹》之下。”
他举起那本《葛莱齐拉》问:“喜欢这本书吗?一般年轻人都会爱这本书的!”
“散文诗的意味太重,”我说:“描写得太多,有点儿温吞吞,可是,写少年人写得很
好。我最欣赏的小说是爱美莱·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庄》。”
“为什么?”“那本书里写感情和仇恨都够味,强烈得可爱,我欣赏那种疯狂的爱
情!”“可是,那本书比较过火,画一个人应该像一个人,不该像鬼!”“你指那个男主角
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赏他的个性!”“包括后半本那种残忍的报复举动?”他问:
“包括他娶伊丽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凯撒玲的女儿弄给他那个要死的儿子?这个人
应该是个疯子!哪里是个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带大的,一个生长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体会他的内
心”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冷气,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诧异的看
看我,问:“怎么了?”“没什么。”我说,跑到窗口去,望著外面耀眼的阳光,高兴的
说:“太阳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们就去旅行,怎样?”他问。
我眯起一只眼睛来看看他,微笑著低声说:
“别忘了,你中午还有事!”
他大笑,站起来说:“任何事都去他的吧!来,想想看,我们到哪里去?碧潭?乌来?
银河洞?观音山?仙公庙?阳明山?”
“对!”我叫:“到阳明山赏樱花去!”
妈买菜回来后,我告诉了妈,就和何书桓走出了家门。我还没吃早饭,在巷口的豆浆店
吃了一碗咸豆浆,一套烧饼油条。然后,何书桓招手想叫住一辆出租汽车,我阻止了他,望
著他笑了笑说:“虽然你很有钱,但是也不必如此摆阔,我不习惯太贵族化的郊游,假若真
有意思去玩,我们搭公共汽车到台北站,再搭公路局车到阳明山!你现在是和平民去玩,只
好平民化一点!”他望著我,脸上浮起一个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微笑著说:“我并没有叫出
租汽车出游的习惯,我曾经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过几次,每次你那位妹妹总是招手叫出租汽
车,所以,我以为”他耸耸肩:“这是你们陆家的习惯!”
“你是说如萍和梦萍?”我说,也学他的样子耸了耸肩:“如萍和梦萍跟我不同,她们
是高贵些,我属于另一阶层。”
“你们都是陆振华的女儿!”
“但不是一个母亲!”我凶狠狠的说。
“是的,”他深思的说:“你们确实属于两个阶层,你属于心灵派,她们属于物质
派!”
我站定,望著他,他也深思的看著我,他眼底有一点东西使我怦然心动。公共汽车来
了,他拉著我的手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阳明山到处都是人,满山遍野,开满
了樱花,也布满了游人,既嘈杂又零乱!孩子们山上山下乱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纸屑,尽管
到处竖著“勿攀折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樱花的人却大有人在。我们跟著人cháo向公园的
方向走,我叹了口气说:“假如我是樱花,一定讨厌透了人类!”
“怎么?”他说:“是不是人类把花木的钟灵秀气全弄得混浊了?”“不错,上帝创造
的每一样东西都可爱,只有一样东西最丑恶”“人类!”他说。我们相视而笑。他说:
“真可惜,我们偏就属于这丑恶的一种!”“假如上帝任你选择,不必要一定是人,那
么你愿意是什么东西?”我问。他思索了一下,说:“是石头。”“为什么?”“石头最坚
强,最稳固,不怕风吹日晒雨淋!”
“可是,怕人类!人类会把你敲碎磨光用来铺路造屋!”
“那么,你愿意是什么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说:“是一株小草!”“为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是,人类可以把你连根挖去呀。”
我为之语塞。他说:“所以,没有一样东西不怕人,除非是”他停住了。
“是什么?”我问。“台风!”他说。我们大笑了起来,愉快的气氛在我们中间蔓延。
在一块草地上,我们坐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个很富有而且很有声望的
父亲,原来他父亲是个政界及教育界的闻人,怪不得雪姨对他那么重视!他是个独生子,有
个姐姐,已经出嫁。他说完了,问我:
“谈你的吧,你妈妈怎么会嫁给你爸爸?”
“强行纳聘!”我说。“就这四个字?”“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妈从没提过,这还是
我听别人说起的。”他看看我,转开了话题。我们谈了许许多多东西,天文地理,日月星
辰,小说诗词,山水人物。我们大声笑,大声争执时光在笑闹的愉快的情绪下十分容易
消逝,太阳落山后,我们才尽兴的回到喧嚣的台北。然后,他带我到万华去逛夜市,我们笑
著欣赏那些摊贩和顾客争价钱,笑著跟人cháo滚动,笑著吃遍每一个小吃摊子。最后他送我到
家门口,夜正美好的张著,巷子里很寂静,我靠在门上,问:
“再进去坐坐?”“不。”他用一只手支在围墙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的望著我的
脸,好半天,才轻轻说:
“好愉快的一天。”我笑笑。“下一次?”他问。我轻轻的拍拍门。“这里不为你关
门。”他继续审视我,一段沉默之后,他说:
“你大方得奇怪。”“我学不会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徊的说:“再见。”“再见!”我说。但他仍然支著柱子站在那儿。我敲了
门,他还站著,听到妈走来开门了,他还站著。
开门了,他对妈行礼问好,我对他笑著抛下一声“再见”,把大门在他的眼睛前面阖
拢,他微笑而深思的脸庞在门缝中消失。我回身走进玄关,妈妈默默的跟了过来。走上榻榻
米,妈不同意的说:“刚刚认识,就玩得这么晚!”
我揽住妈妈的脖子,为了留给妈妈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妈妈,我说:
“妈,我很开心,我是个胜利者。”
“胜利?”妈茫然的说:“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说。脱下大衣,抛在榻榻米上,打开日记本,匆匆的写下几句话:“一
切那么顺利,我已经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将含著笑来听他们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我望著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荡漾著一种我不解的情
绪,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带著这份复杂而微妙的心境,我睡著了。烟雨朦朦11/464
yīn历年过去了。一个很平静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妈静静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
边”度过。然后,接连来了两个大寒流,把许多人都bī在房里。可是寒流没有锁住我,穿著
厚厚的毛衣,呵著冻僵了的手,我在山边水畔尽兴嬉戏,伴著我的是,那个充满了活力的青
年——何书桓。我们的友谊在激增著,激增得让我自己紧张眩惑。
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里作画,一个大画架塞了半间屋子,她穿著一件
白围裙——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她的头零乱,脸色苍白,看来
情绪不佳。看到了我,她动也不动,依然在把油彩往画布上涂抹,只说了一句:“坐下来,
依萍,参观参观我画画!”
画布上是一张标准的抽象派的画,灰褐色和深蓝色成了主体,东一块西一块的堆积著,
像夏日骤雨前的天空。我伸著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画是什么,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这画的题目是:爱情!”她闷闷的说,用一支大号画笔猛然在那堆灰
褐暗蓝的色泽上,摔上一笔鲜红,油彩流了下来,像血。我耸耸肩说:“题目不对,应该说
是‘方瑜的爱情!’”
她丢掉了画笔,把围裙解下来,抛在,然后拉著我在床沿上坐下来,拍拍我的膝盖
说:
“怎么,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没有什么,”我说,“我正在俘虏他,你别以为我在恋爱,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
打击雪姨和如萍。我是不会轻易恋爱的!”“是吗?”方瑜看看我:“依萍,别玩火,太危
险!何书桓凭什么该做你报复别人的牺牲者?”
“我顾不了那么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说。
“怎么,你又道学气起来了?”
“我不主张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别的办法报复,你这样做对何书桓太残忍!”“你知
道,”我bī近方瑜说:“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报仇!别的我全管不了!”“好吧!”她
说:“我看著你怎么进行!”
我们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起身告辞。方瑜
送我到门口,我说:
“你那位横眉竖眼的男孩子怎样?”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压在冰山底下,为他冷藏著,等他来融解冰
山。”
“够诗意!”我说:“你学画学错了,该学文学!”
她笑笑说:“我送你一段!”我们从中和乡的大路向大桥走,本来我可以在桥的这边搭
五路车。但,我向来喜欢在桥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桥,沿著桥边的栏杆,我们缓缓的走
著。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轻声说:“依萍,有一天我会从这桥上跳下去!”
“什么话?”我说:“你怎么了?”
“依萍,我真要狂了!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我望著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会儿,突然间又笑了起来:“得了,别谈了!再
见吧!”
她转身就往回头走,我怜悯的看著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间,我的视
线被从中和乡开往台北市的一辆小包车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来,血液加快了运行,瞪大
眼睛,我紧紧的盯住这辆车子。
桥上的车辆很挤,这正是下班的时间,这辆黑色的小轿车貌不惊人的夹在一大堆车辆
中,向前缓慢的移动。司机座上,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在这男人旁边,却赫然是浓装艳抹
的雪姨!那男人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却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头倾向他,正在
叙说什么,看样子十分亲密。车子从我身边滑过去,雪姨没有现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
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车子已开过了桥,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车站前。雪姨下了车,我慌忙
匿身在桥墩后面,一面继续窥探著他们。那个男人也下了车,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清
了他的面貌:一张瘦削的脸,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细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这一瞥之
间,我觉得这人非常的面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和雪姨讲了几句话,我距离太远,
当然一句话都听不见。然后,雪姨叫了一辆三lún车,那男人却跨上了小包车,开回中和乡
了,当车子再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记下了这辆车子的号码。
雪姨的三lún车已经走远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下,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情况,于是,我
也叫了一辆三lún车,直奔信义路。到了“那边”,客厅里,爸正靠在沙中抽烟斗,尔杰坐
在小茶几边写生字,爸不时眯著眼睛去看尔杰写字,一面寥落的打著呵欠。看到我进来,他
眼睛亮了一下,很高兴的说:
“来来,依萍,坐在我这儿!”
我走过去,坐到爸身边,爸在烟灰缸里敲著烟灰,同时用枯瘦的手指在烟罐里掏出烟
丝。我望著他额上的皱纹和胡子,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怜悯的情绪。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
寂寞。那些叱咤风云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在这时候,我方能体会出一个英雄的暮年是比一
个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著我,嘴边浮起一个近乎慈祥的微笑,问:
“妈妈好不好?”“好。”我泛泛的说,刚刚从心底涌起的那股温柔的情绪又在一瞬之
间消失了。这句话提醒了我根深在心里的那股仇恨,这个老人曾利用他的权柄,轻易的攫获
一个女孩子,玩够了,又将她和她的女儿一起赶开!妈妈的憔悴,妈妈的眼泪,妈妈的那种
无尽的忧伤是为了什么?望著面前这张验,我真恨他剥夺了妈妈的青春和欢笑!而他,还在
这儿虚情假意的问妈妈好。“看了病没有?”爸爸再问。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我很简短的回答,一面向里面伸伸头,想研究雪姨回来没有。
蓓蓓跑出来了,大概刚在院子里打过滚:满身的wū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铃,逗
著它玩,爸爸忽然兴致勃勃的说:“来,依萍,我们给蓓蓓洗个澡!”
我诧异的看看爸爸,给小狗洗澡?这怎么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兴致很高,他站起
身来,高声叫阿兰给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带著满腔的不解,跟著爸向后面走。尔杰无法
安心做功课了,他昂著头说:
“我也去!”“你不要去!你做功课!”爸爸说。
尔杰把下巴一抬,任性的说:
“不嘛!我也要给小狗洗澡!”
我看看尔杰,他那抬下巴的动作,在我脑中唤起了一线灵感。天哪!这细小的眼睛,短
短的下巴,我脑中立即浮起刚刚在桥边所见的那张脸来。一瞬间,我呆住了,望著尔杰奔向
后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著另一张脸的记忆,瘦削的脸,短下巴,是吗?真是这样
吗?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测的!雪姨会做出这种事来吗?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样,我完
全被震慑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尔杰是雪姨和另一个男人的儿子!“依萍,快来!”
爸爸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跑到后面院子里,在水泥地上,爸和尔杰正按著蓓蓓,给它洗澡。
爸爸还叼著烟斗,一面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抬头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的
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来。尔杰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恶作剧的扯著它的毛,看到
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的咯咯的笑。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怀疑,他没
有陆家的高鼻子,也没有陆家所特有的浓眉大眼,他浑身没有一点点陆家的特性!那么,他
真的不是陆家的人?爸爸显得少有的高兴,他热心的刷洗著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热心得像
个孩子,我对他的怜悯又涌了上来,我看出他是太空虚了。黑豹陆振华,一度使人闻名丧胆
的人物,现在在这儿伛偻著背脊给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风正在爸身上退缩消蚀,一天又一
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给小狗洗完澡,我们回到客厅里,经过如萍的房间时,我伸头进去喊了一声。如萍正篷
著头蜷缩在,看一本武侠小说。听到我喊她,她对我勉强的笑了笑,从爬了起来,
她身上那件小棉袄揉得绉绉的,长裤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她走了出来。我注意到
她十分苍白,关于我和何书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几分,大概她并不知道得太多。事实上,
我和何书桓的感情也正在最微妙的阶段,所谓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谊的最高cháo,而尚未走
进恋爱的圈子。我明白,只要我有一点小小的鼓励,何书桓会立刻冲破这道关口,但我对自
己所导演的这幕戏,已经有假戏真做的危险,尽管我用“报复”的大前提武装自己,但我心
底却惶惑得厉害,也为了这个,我竟又下意识的想逃避他,这种复杂的情绪,是我所不敢分
析,也无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著我到客厅中,蓓蓓缩在沙上抖,我说:
“我们刚刚给蓓蓓洗了个澡。”
如萍意态阑珊的笑笑,显得心不在焉。我注视著她,这才惊异爱情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的
影响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个月,她看来既消瘦又苍白,而且心神不属。我知道何书桓仍
然常到这儿来,也守信在给如萍补习英文,看样子,如萍在何书桓身上是一无所获,反而坠
入了爱情的网里而无以自拔了。大约在晚饭前,雪姨回来了。我仔细的审视她,她显得平静
自如,丝毫没有慌乱紧张的样子。我不禁佩服她的掩饰功夫。望了我一眼,她不在意的点点
头,对爸爸说:
“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一点!”
爸看来对雪姨的输赢毫不关心,我深深的望望雪姨,那么,她是以打牌为藉口出去的,
我知道雪姨经常要出去“打牌”,“手气”也从没有好过。是真打牌?还是假打牌?
我留在“那里”吃晚饭,饭后,爸一直问我有没有意思考大学,并问我要不要聘家庭教
师?我回答不要家庭教师,大学还是要再考一次。正谈著,何书桓来了。我才想起今晚是他
给如萍补习的日子,怪不得如萍这样心魂不定。烟雨朦朦12/46
看到了我,何书桓对我展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高兴的说:“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
里?”“我怎么知道!”“在你家,等了你一个下午,和你母亲一起吃的晚饭!”何书桓毫
不掩饰的说,我想他是有意说给大家听的,看样子,他对于“朋友”的这一阶段不满了,而
急于想再进一步。因而,他故意在大家面前bào露出“追求”的真相。
如萍的脸色变白了,雪姨也一脸的不自在,看到她们的表情使我觉得开心。何书桓在沙
中坐了下来,雪姨以她那对锐利的眼睛,不住的打量著何书桓,又悄悄的打量著我,显然
在怀疑我们友谊进展的程度。然后,她对何书桓绽开一个近乎谄媚的笑,柔声说:“要喝咖
啡还是红茶?”接著,又自己代他回答说:“我看还是煮点咖啡吧!来,书桓,坐到这边来
一点,靠近火,看你冷得那副样子!”她所指示的位子是如萍身边的沙。我明白,她在竭
力施展她的笼络手段,带著个不经意的笑,我冷眼看何书桓如何应付。何书桓只是淡淡的笑
了一下,说: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冷。”说著,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雪姨脸上的不自在加深了,
她眯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就走到里面去了。这儿,何书桓立即和爸爸攀谈了起来,爸爸在
问他有没有一本军事上的书,何书桓说没有。由此,何书桓问起当时中阀混战的详情及
前因后果,这提起了爸爸的兴趣,近来,我难得看到他如此高兴,他大加分析和叙述。我对
这些历史的陈迹毫无兴趣,听著他们什么直军奉军的使我不耐,但,何书桓却热心和爸爸争
论,他反对爸爸偏激的论调,坚持军阀混战拖垮了中国。爸有些激怒,说何书桓是个“乳臭
未干”的“小子”,妄想论天下大事。可是,当雪姨端出咖啡来,而打断了他们的争论的时
候,我看到爸爸眼睛里闪著光,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打量著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雪
姨端出咖啡来,叨何书桓的光,我也分到一杯。雪姨才坐定,尔杰就钻进她怀里,扭股糖似
的在雪姨身上乱揉,问雪姨要钱买东西。我又不由自主的去观察尔杰,越看越狐疑,也越肯
定我所猜测的,我记得我看到那个男人时,曾有熟悉的感觉,现在,我找到为什么会觉得熟
悉的原因了!“遗传”真是生物界一件奇妙的事!尔杰简直是那瘦削的男人的再版,本来
嘛,陆家的孩子个个漂亮,尔杰却与生俱来的有种猥琐相。哦,如果真的这样,爸爸是多么
倒楣!他一向宠爱著这个老年得来的儿子!我冷冷的望著雪姨,想在她脸上找出破绽,可
是,她一定是个做假的老手,她看来那样自然,那样安详自如。但,我不会信任她了,我无
法抹杀掉我亲眼看到的事实,这是件邪恶的事,我由心底对这事感到难受和恶心。却又有种
朦胧的兴奋,只因为把雪姨和“邪恶”联想在一起,竟变成了一个整体,仿佛二者是无法分
割的。那么,如果我能掌握住她“邪恶”的证据,对我不是更有利吗?
雪姨正在热心的和何书桓谈话,殷勤得反常。一面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谈话,如萍则
乞怜的看看雪姨,又畏怯的望望何书桓,一股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雪姨采取了断然的举
动,对何书桓说:“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里去给她上课吧,客厅里人太多了!如萍,你带
书桓去,我去叫阿兰给你们准备一点消夜!”
如萍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我房里还还没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里的凌乱相,和那搭在床头上的nǎi罩三角裤,就不禁暗中失笑。雪姨却毫
不考虑的说:
“那有什么关系,书桓又不是外人!”
好亲热的口气!我看看书桓,对他那种无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觉有趣。终于,何书桓对如
萍说:
“你上次那朗菲罗的诗背出来没有?”
如萍的脸更红了,笨拙的用手擦著裤管,吞吞吐吐的说:
“还还还没有。”
“那么,”何书桓轻松的耸耸肩,像解决了一个难题。“等你先背出这诗我们再接著
上课吧,今天就暂停一次好了,慢慢来,不用急。”如萍眨眨眼睛,依然红著脸,像个孩子
般把一块小手帕在手上绕来绕去。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几乎叫了起来,皱紧
眉头,噘著嘴,愣愣的坐著。雪姨还想挽回,急急的说:“我看还是照常上课吧,那诗等
下次再背好了!”
“这样不大好,”何书桓说:“会把进度弄乱了!”
“我说,”爸爸突然chā进来说:“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没什么分别,不学也罢!”说
著,他用烟斗指指我说:“要念还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点名堂来!”他看看何书桓说:
“你给我把依萍的功课补补吧,她想考大学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贯的命令味道,可是,何书桓却很得意的看了看我,神采飞扬的说:
“我十分高兴给依萍补课,我会尽力而为!”
我瞪了何书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但,我心里却有种恍恍惚惚的喜悦之
感。
“告诉我,”爸爸对何书桓说:“你们大学里教你们些什么?我那个宝贝儿子尔豪念了
三年电机系,回家问他学了些什么,他就对我叽里咕噜的说上一大串洋文,然后又是直流交
流串连并连的什么玩意儿,说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好像他已经学了好高深的学问。可是,
家里的电灯坏了,让他修修他都修不好!”何书桓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可是,雪姨却
很不高兴的转开了头。何书桓说:
“有时学的理论上的东西,在实用上并没有用。”
“那么,学它做什么?”爸爸问。
“学了它,可以应用在更高深的明和创造上。”
爸爸轻蔑的把烟斗在烟灰缸上敲著,抬抬眉毛说:
“我可看不出我那个宝贝儿子能有这种明创造的本领!不过,他倒有花钱的本领!”
雪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的说: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学什么的?”爸爸问何书桓。
“外文。”“嘿,”爸爸哼了一声,不大同意:“时髦玩艺儿!”
何书桓看著爸爸,微笑著说:
“英文现在已经成为世界性的语言,生在今日今时,我们不能不学会它。可是,也不能
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学得很好,然后吸收外国人的学问,帮助自己的国家,我们不
能否认,我们比人家落后,这是很痛心的!”
爸审视著他,眯著眼睛说:
“书桓,你该学政治!”
“我没有野心。”何书桓笑著说。
“可是,”爸爸用烟斗敲敲何书桓的手臂说:“野心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它帮助你成
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很可能带给你灭亡!”何书桓说。爸爸深思的望著何书桓,
然后点点头,深沉的说:“野心虽没有,进取心不可无,书桓,你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直接赞扬一个人。何书桓看起来很得意,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
对我眉飞色舞的笑笑。这种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动心,我现,我是真的
在爱上他了。又坐了一会儿,爸爸和何书桓越谈越投机,雪姨却越来越不耐,如萍则越待越
无jīng打采了。我看看表,已将近十点,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回家,爸爸也站起身来说:
“书桓,帮我把依萍送回家去,这孩子就喜欢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对我似乎过分关怀了!可惜我并不领他的情。何书桓高兴的向雪
姨和如萍告别,如萍结巴的说了声再见,就向她自己的房里溜去,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我
注意到她眼睛里闪著泪光。雪姨十分勉强的把我们送到门口,仍然企图作一番努力:
“书桓,别忘了后天晚上来给如萍上课哦!”
“好的,伯母。”何书桓恭敬的说。
我已经站到大门外面了,爸爸突然叫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我站住,疑问的望著爸爸。爸爸转头对雪姨说:“雪琴,拿一千块
钱来给依萍!”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说:
“可是”“去拿来吧,别多说了!”爸爸不耐的说。
我很奇怪,我并没有问爸爸要钱,这也不是他该付我们生活费的时间,好好的为什么要
给我一千块钱?但是,有钱总是好的。雪姨取来了钱,爸爸把它交给我说:
“拿去用著吧,用完了说一声。”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钱,和何书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对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著我,为了挫
折她,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间,抛给了她一个胜利的笑,看到她脸色转青,我又联想到川端桥
头汽车中那一幕,我皱皱眉,接著又笑了。
“你笑什么?”我身边的何书桓问。
“没什么。”我说,竖起了大衣的领子。
“冷吗?”他问,靠近了我。
“不。”我轻轻说,也向他贴近了一些。
“还好没下雨。”他说。
我看看天,虽然没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风很冷,我的
面颊已经冰冷了。
“你从不记得带围巾。”何书桓说,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围巾缠在我的脖子上,然后,
他的手从我肩上滑到我的腰际,就停在那儿不动了。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接著,有股朦胧
的喜悦由心中升起,温暖的包围了我。于是,我任由他揽住我的腰。我们默默的向前走著。
“依萍,”半天后,他低柔的叫我。
“什么?”“对你爸爸好一点。”他轻声说。
“怎么?”我震动了一下。烟雨朦朦13/46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爱你!”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并不爱我,我是个被逐出门的女儿!”“别这么说,他爱
你,我看得出来。依萍,他是个老人,你要对他原谅些,看到他竭力讨你欢心,而你总是冷
冰冰的,使人难过。”“你什么都不懂!别瞎cào心!”我有些生气。
“好,就不谈这些,你们这个家庭太复杂,我也真的不能了解。”何书桓说。迎面来了
一辆自行车,以高度冲了过来,我们让在路边,车灯很亮,车上是个穿著大红外套的少
女,车垫提得很高,像一阵旋风般从我们身边“刷”的一声掠过去。我目送那车子消失在黑
暗里,耸耸肩说:
“是梦萍,她快变成个十足的太妹了!”
何书桓没有说话,我们又继续向前面走。走了一段,我试探的说:“你觉得如萍怎么
样?”
“没有怎么样,很善良,很规矩。”他说,望著我,显然在猜测我问这句话的意思。
“你没看出雪姨的意思吗?”我单刀直入的问。
“什么意思?”他装傻。
“你别装糊涂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如萍爱上了你,雪姨也很中意你呢!”“是吗?”
他问,紧紧的盯著我。
“我为你想,”我故意冷静而严肃的说:“这头婚事非常理想,论家世,我们陆家也配
得过你们何家。论人品,如萍婉转温柔,脾气又好,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型,娶了她是幸福
无穷。论才华,如萍才气虽不高,可是总算中上等,何况女子只要能持家,能循规蹈矩,能
相夫教子,就很够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我的家门口,我停在门边,继续说下去。“如萍
有许多美德,虽然出身在富有的家庭,却没有一点奢华气息,又不像梦萍那样浪漫,对一个
男人来说,这种典型是最好的”他把手支在门上,静静的望著我,冷冷的说:
“说完了没有?”“还有,如萍”我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就突然吻住了我。
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嘴chún紧贴著我的。由于事先我丝毫没有防备到他这一手,不禁大吃了
一惊。接著,就像有一股热流直冲进了我的头脑里和身体里,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起
来,脑子中顿时混乱了,他的手紧紧的抱著我,他的身子贴著我,这种令人心慌意乱的压迫
使我窒息。我听得到他的心跳,那么沉重,那么猛烈,那么狂野。模模糊糊的,我觉得我在
回吻他,我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我已不能分析,不能思想,在这一刻,天地万物,全已变
成混沌一片。
“依萍!”他低低的叫我。
我被从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里拉回来。最初看到的,是他那对雾似的眼睛。
“依萍。”他再喊,凝视著我。
我不能说话,心里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他摸摸我的下巴,尝试著对我微笑。我也想对他
笑,但我笑不出来,我的心激荡著c飘浮著,悠悠然的晃荡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注视我,蹙
著眉,然后深吸了口气说:
“依萍,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的话在我心中又引起一阵巨大震动,他的脸距离我那么近,使我无法呼吸,于是,我
急急忙忙的打了门,一面对他抛下一声慌张的:“再见!”
我推他,要他走,但他仍然站著注视我。门开了,我闪了进去,立即把门碰上。妈妈不
解的望著我说:
“怎么回事?依萍?”“没什么。”我心慌意乱的说,跑上了榻榻米,走进房里,一直
冲到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反映出我绯红的脸和燃烧著的眼睛,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慢慢的坐
进椅子里。我的手碰到了他的围巾上的穗子,我缓慢的把围巾解了下来,这是条米色的羊毛
围巾,上面角上有红丝线刺绣的“书桓”两个字。望著这两个字,我又陷进了飘忽的境界
里。
这晚,我的日记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字。
“我战胜了如萍和雪姨,我获得了何书桓的心,但我自己很迷乱。”
我猜,我是真的爱上何书桓了,在我的复仇计划里,这是滑出轨道的一节车箱,我原不
准备对他动真情的,可是,当情感一生,就再也无法阻遏了。这天深夜,我辗转反侧,不
能成眠。妈妈也在翻身,于是,我溜下了床,跑到妈妈房里,钻进了妈妈的被窝。
妈妈用手我的面颊,轻轻的问我:
“你和何书桓恋爱了吗?”
“恐怕是的。”我说。妈妈抱住我,低声说:
“老天保佑你,依萍,你会得到幸福的。”
“妈妈,你曾经恋爱过吗?”我问。
妈妈默然,好半天都没说话,于是我又问:
“妈妈,你到底怎么嫁给爸爸的?”
妈妈又沉默了好半天,然后慢慢的说:
“那一年,我刚满廿岁,在哈尔滨。”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人生,一切都是偶
然和缘份。那天,我到我姨妈家里去玩,下午四点钟左右,从姨妈家里回家,如果我早走一
步或晚走一步,都没事了,我却选定了那时候回家,真是太凑巧了。我刚走到大街上,就看
到行人在向街边上回避,同时灰尘蔽天,一队马队从街上横冲直撞的跑来。慌忙中,我闪身
躲在一个天主教堂的穹门底下,一面好奇的望著那马队。马队领头的人就是你爸爸,他已经
从我面前跑过去了,却又引回马来,停在教堂前面,高高在上的注视著我,他的随从也都停
了下来。那时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只俯身对他的副官讲了几句话,
就鞭马而去,他的随从们也跟著走了。我满怀不安的回到家里,什么事都没生,我也以为
没事了。可是,第二天,一队军装的人抬了口箱子往我家客厅里一放说,陆振华已经聘定我
为他的姨太太!”
“就这样,你就嫁给了爸爸?”我问。
“是的,就这样。”妈妈轻声说。虽然在黑暗里,我仍然可以看到她凄凉的微笑。“抬
箱子来的第二天,花轿就上了门,我在爹娘的号哭声中上了轿,一直哭到新房里”她忽
然停住了,我追著问:“后来怎样?”“后来?”妈妈又微笑了一下。“后来就成了陆振华
的姨太太,生活豪华奢侈,吃的c穿的c戴的全是最好的,独自住一栋洋房。五c六个丫头
伺候著”
“那时爸爸很爱你?”我问。
“是的,很爱。是一段黄金时期”妈妈幽幽的叹了口长气:“那时你爸爸很漂亮,
多情的时候也很温柔,骑著马,穿上军装,是那么威武,那么神气,大家都说我是有福了。
但,在我怀心萍的时候,你爸爸又弄了一个戏子,就是雪琴。心萍出世第二年,雪琴也生了
尔豪,这以后,你父亲起码又弄了十个女人,但他都没有长性,单单对我和雪琴,却另眼看
待。心萍长得很美,有一阵时间,你爸爸不抛开我,大概就是为了喜欢心萍,心萍死了,你
爸爸哭得十分伤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叨心萍之福,我居然能跟著你爸爸到台
湾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爸爸也不是很无情的”
我疲倦了,打了个哈欠,我睡意朦胧的说:
“我反对你,妈,爸爸是个无情的人!他能赶出我们母女两个,就是无情。”“这不能
全怪你爸爸,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情的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明白的。
拿你爸爸待心萍来说,就不能说他无情,心萍病重的时候,你爸爸不管多忙,都会到她床前
陪她说一段话”妈又在叹气:“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让人流泪。心萍的娇柔怯
弱,和你爸爸的任性倔强,是那么不同,但他们父女感情却那么好。当医生宣布心萍无救
时,你爸爸差点把医生捏死,他用枪威胁医生”我又打了个哈欠。“他能这样对心萍,
才是奇迹呢!”我说。
“我和你爸爸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至今还一点都不了解你父亲,可是,我断定他不
是个无情的人,非但不是个无情的人,还是个感情很强烈的人。他不同于凡人,你就不能用
普通的眼光去衡量他。”
“当他打我的时候,我可看不出他的感情在哪里,我觉得他像个没有人性的野兽。”我
说,翻了一个身,浓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眼帘。“依萍,我为你担心。”妈妈在说,但她
的声音好像距离我很遥远,我实在太困了。“一顿鞭打并不很严重,为什么你要让仇恨一直
埋在你的心底?这样下去,你永远不会获得平安和快乐”我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句,应的
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妈妈的声音飘了过来:
“依萍,我受的苦比你多,我心灵上的担子比你重,你要学习容忍和原谅,我愿意看到
你欢笑,不愿看到你流泪,你明白我的话吗?”“唔,”我哼了一声,阖上了眼睛。隔了好
久,我又模模糊糊的听到妈妈在说话,我只听到片片段段的,好像是:
“依萍,你刚刚问我有没有恋爱过?是的,我爱过一个人真真正正的爱漂
亮英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爱他这么许多年我一直无法把他从心中驱除”
妈妈好像说了很多很多,但她的话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见了,我的眼睛已经再也
睁不开,终于,我放弃去捕捉妈妈的音浪,而让自己沉进了睡梦之中。烟雨朦朦14/465
天气渐渐的暖和了,三月,是台湾气候中最可爱的时期,北部细雨霏微的雨季已经过去
了,阳光整日灿烂的照射著。我也和这天气一样,觉得浑身有散不完的活力。我没有开始
准备考大学,第一,没心情,一拿起书本,我就会意乱情迷。第二,没时间,我忙于和何书
桓见面,出游,几乎连复仇的事都忘记了。生平第一次,我才真正了解了什么叫“恋爱”。
以前,我以为恋爱只是两心相悦,现在才明白岂止是两心相悦,简直是一种可以烧化人的东
西。那些狂热的情愫好像在身体中每个毛孔里奔窜,使人紧张,使人迷乱。
何书桓依然一星期到“那边”去三次,给如萍补英文。为了这个,我十分不高兴,我希
望他停止给如萍补课,这样就可以多分一些时间给我。但他很固执,认为当初既然允诺了,
现在就不能食言。这天晚上又是他给如萍补课的日子,我在家中百无聊赖的陪妈妈谈天。谈
著谈著,我的心飞向了“那边”,飞向了何书桓和如萍之间,我坐不住了,似乎有什么预感
使我不安,我在室内烦躁的走来走去,终于,我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抓了一件毛衣,我
匆匆的和妈妈说了再见,顾不得又把一个寂寞的晚上留给妈妈,就走出了大门。
到了“那边”,我才知道何书桓现在已经改在如萍的房间里给如萍上课了。这使我更加
不安,我倒不怕如萍把何书桓再抢回去,可是,爱情是那样狭小,那样自私,那样微妙的东
西,你简直无法解释,单单听到他们会关在一个小斗室中上课,我就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
来。尤其因为这个改变,何书桓事先竟没有告诉我。爸爸在客厅里,忙著用橡皮筋和竹片联
起来做一个玩具风车,尔杰在一边帮忙。爸爸枯瘦的手指一点也不灵活,那些竹片总会散开
来,尔杰就不满的大叫。我真想抓住爸爸,告诉他这个贪婪而邪恶的小男孩只是个使爸爸戴
绿帽子的人的儿子!当我对尔杰的观察越多,我就越能肯定这一点。可是,时机还未成
熟,我勉强压下揭露一切的冲动。直接走到如萍门口,毫不考虑的,我就推开了房门。
一刹那间,我呆住了!我的预感真没有错,门里是一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局面。我看到
如萍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何书桓却紧倚著她站在她的身边,如萍抓著何书桓的手,脸埋在
何书桓的臂弯里。何书桓则俯著头,在低低的对她诉说著什么。我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我,我深深抽了口冷气,立即退出去,把门“砰”的碰上。然后,我冲
进了客厅,又由客厅一直冲到院子里,向大门口跑去,爸爸在后面一叠连声的喊:“依萍!
依萍!依萍!你做什么?跑什么?”
我不顾一切的跑到门口,正要开门,何书桓像一股旋风一样卷到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
的手,可是,我愤愤的抽出手来,毫不思索的就挥了他一耳光。然后,我打开大门,跑了出
去。刚刚走了两三步,何书桓又追了上来,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转过身子来。
他的脸色紧张而苍白,眼睛里冒著火,迫切而急促的说:
“依萍,听我解释!”“不!”我倔强的喊,想摆脱他的纠缠。
“依萍,你一定要听我!”他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由于我挣扎,他就用全力来制服
我,街上行人虽然不多,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了。我一面挣扎,一面压住声音说:
“你放开我,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说,把我抱得更紧:“你必须听我!”
我屈服了,站著不动。于是,他也放开了我,深深的注视著我的眼睛,说:“依萍,当
一个怯弱的女孩子,鼓著最大的勇气,向你剖白她的爱情,而你只能告诉她你爱的是另一个
人,这时,眼看著她在你眼前痛苦c绝望c挣扎,你怎么办?”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但是,这是张太真挚的脸,真挚得
不容你怀疑。那对眼睛那么恳切深沉,带著股淡淡的悲伤和祈求的味道。我被折服了,垂下
头,我低低的说:“于是,你就拥抱她以给她安慰吗?”
“我没有拥抱她!我只是走过去,想劝解她,但她抓住了我,哭了,我只好攫住她,像
个哥哥安慰妹妹一样。你知道,我对她很抱歉,她是个善良的女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
白吗?”“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固执的说:“怜悯更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尤其在男女之
间。”
“可是,我对她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
“假如没有我呢,你会爱上她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困惑的摇摇头:
“我不知道。”“这证明她对你仍然有吸引力,”我说,依然在生气:“她会利用你的
同情心和怜悯心来捉住你,于是,今晚的情况还会重演!”“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
著我的眼睛说:“从明天起,我誓不再到‘那边’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对如
萍他们背信,无法容忍你对我怀疑!依萍,请你相信我,请你!请你!”他显然已经情急
了,而他那迫切的语调使我心软,心酸。我低下头,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我抬起头来,我们
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眼里的求恕和柔情系紧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手chā进他的
手腕中,我们的手交握了,他立即握紧了我,握得我痛。我们相对看了片刻,就紧偎著无
目的的向前走去。一棵棵树木移到我们身后,一盏盏街灯把我们的影子从前面挪到后面,又
从后面挪到前面。我们越贴越紧,热力从他的手心不断的传进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尽
头,我们同时站住,他说:“折回去?”我们又折了回去,继续缓缓的走著,街上的行人已
寥寥无几。他说:“就这样走好吗?一直走到天亮。”
我不语。于是,在一棵相思树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说,又加了一句:“闭上你的眼睛!”
我闭上了。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们爱上了碧潭。主要的,他爱山,而我爱水,碧潭却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春
天,一切都那么美好,山是绿的,水是绿的,我们,也像那绿色的植物一样散著生气。划
著一条小小的绿色的船,我们在湖面享受生命c青春和彼此那梦般温柔的情意。他的歌喉很
好,我的也不错,在那荡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歌:
“雪花儿飘过梅花儿开,
燕子双双入画台。锦绣河山新气象,万紫千红春又来——”
我笑著,把手伸进潭水中,搅起数不清的涟漪,再把水撩起来,浇在他身上,他举起桨
来吓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著转儿。然后,我用手托著下巴,安静了,他也安静了,我们彼
此托著头凝视,我说:
“你的歌不好,知道吗?既无雪花,又无梅花,唱起来多不合现状!”“那么,唱什
么?”“唱一合现状的。”于是,他唱了一支非常美丽的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这歌婉转幽柔,他轻声低唱,余音在水面袅袅盘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湿润了。他
握住我的手,让小船在水面任情飘荡。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我们相对无言,默然凝
视,醉倒在这湖光山色里。
四月,我们爱上了跳舞,在舞厅里,我们尽兴酣舞,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时候,可是
我们都不会跳。他却不顾一切,把我拉进了舞池,不管别人看了好笑,我们在舞池中手舞足
蹈,任性乱跳,笑得像一对三岁的小娃娃。
深夜,我们才尽兴的走出舞厅,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回到了家里,我禁不
住在小房间内滑著舞步旋转,还是不住的要笑。换上睡衣,拿著刷头的刷子,我哼著歌,
用脚踏著拍子,恰恰,恰恰恰!妈妈诧异的看著我:“这个孩子疯了!”她说。
是的,疯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人疯:爱情!
这天,我和何书桓去看电影,是伊丽莎白泰勒演的狂想曲,戏院门口挤满了人,队伍排
到街口上,“黄牛”在人丛里穿来穿去。何书桓排了足足一小时的队,才买到两张票。前一
场还没有散,铁栅门依然关著。我们就在街边闲散的走著,看看商店中的物品,看到形形色
色的人,等待著进场的时间。
忽然间,我的目光被一个瘦削的男人吸引住了,细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这就是雪姨
那个男朋友!这次他没有开他那辆小汽车,而单独的c急急忙忙的向前走,一瞬间,我忽
奇想,认为他的行动可能与雪姨有关,立即产生一个跟踪的念头。于是,我匆匆忙忙的对何
书桓说:
“我有点事,马上就来!”
说完,我向转角处追了上去,何书桓在我后面大叫:
“依萍,你到哪里去?”
我来不及回答何书桓,因为那男人已经转进一个窄巷子里,我也立即追了进去。于是,
我现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个名叫“小巴黎”的咖啡馆,当那男人走进那咖啡馆时,我更加
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约会了。我推开了玻璃门,悄悄的闪了进去,一时间,很难于适应那里面
黑暗的光线,一个侍应小姐走了过来,低声问我:
“是不是约定好了的?找人还是等人?”
我一面四面查看那个瘦男人的踪迹,一面迅的用假话来应付那个侍应生,我故意说:
“有没有一个年轻的,梳分头的先生,他说在这里等我的!”“哦,”那侍应生思索著问:
“高的还是矮的?”
“不高不矮。”我说,继续查看著,但那屏风隔著的火车座实在无法看清。“我带你去
找找看好了。”那侍应生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跟在她后面,从火车座的中间走过
去,一面悄悄的打量两边的人。立即我就现那瘦男人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里,单独一个
人,好像在等人。我很高兴,再也顾不得何书桓和电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结果来!我转头
对侍应生低声说:“大概他还没有来,我在这里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小姐,你就
带他来。”烟雨朦朦15/46
我在那瘦男人前面一排的位子里坐下来,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风,也耐心的等待著。
侍应生送来了咖啡,又殷勤的向我保证那位先生一来就带他过来。我心里暗中好笑,又
为自己这荒谬的跟踪行动感到几分紧张和兴奋。谁知,这一坐足足坐了半小时,雪姨连影子
都没出现,而那场费了半天劲买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开演了。那个瘦男人也毫无动静,我
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等到底。又过半小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我面前经过,熟练的走进
了瘦男人的位子里去了,我听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的说:“足足等了一小时。”
我泄了气,原来他等的是一个男人!与雪姨毫无关联,却害我牺牲掉一场好电影,又白
白的在这黑咖啡馆里枯坐一小时,受够了侍应生同情而怜悯的眼光!真算倒了十八辈子的
楣!正想起身离开,却听到瘦男人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话:
“到了没有?”“今天夜里一点钟。”这是个粗哑的声音,说得很低,神秘兮兮的。我
的兴趣又勾了起来,什么东西到了没有?夜里一点钟?准没好事,一切“夜”中的活动,都
不会是光明正大的!我把耳朵贴紧了屏风的木板,仔细的听,那低哑的声音在继续说:“要
小心一点,有阿土接应,在老地方。你那辆车子停在林子里,知道不?”“不要太多人,”
瘦子在说。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个家伙是新人。”
“有问题没有?”“没有。”“是些什么,有没有那个?”
“没有那个,主要是化妆品,有一点珍珠粉。”声音更低了。我明白了,原来他们在干
走私!我把耳朵再贴紧一点,但,他们的声音更低了,我简直听不清楚,而且,他们讲了许
多奇奇怪怪的名词,我根本听不懂。然后,他们在彼此叮嘱。我站起身来,刚要走,又听到
哑嗓子的一句话:
“老魏,陆家那个女人要留心一点。”
“你放心,我和她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可是,那个姓陆的不是好惹的!”
“姓陆的吗?他早已成了老糊涂了,怕什么!”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足以让我震惊和紧张。在咖啡杯底下压上十块钱,
我走出咖啡馆。料想何书桓早就气跑了,也不再到电影院门口去,就直接到了“那边”,想
看看风色。雪姨在家,安安分分的靠在沙里打毛衣,好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我在她脸上
找不到一点犯罪的痕迹。爸仍然靠在沙里抽烟斗,梦萍和尔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
躲在自己的房里害失恋病。只有尔杰在客厅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弹珠,满地和沙底下
爬来爬去。爸爸看到我,取下烟斗说:“正想叫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问。爸眯著眼睛看了我一眼,问: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
我噘噘嘴,在沙中坐下来,雪姨看了我一眼,自从我表演了一幕夺爱之后,她和我之
间就铸下了深仇大恨,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于无意间获得了那么严重的消
息,不禁对她多看了两眼,爸审视著我,问:
“你看样子有心事,钱不够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财产数字很庞大,多数都是他往日用不太名誉的方式弄来的,反
正,爸是个出身不明的大军阀,他的钱来源也不会很光明。可是,这笔数字一定很可观,而
现在,经济的权柄虽cào在爸手里,可是钱却早已由雪姨经营,现在,这笔财产到底还有多
少?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个瘦男人老魏的手里了。我想了想,决心先试探一下,于是,我
不动声色的说:“爸爸,你有很多钱吗?”
爸眯起眼睛来问:“干什么?你要钱用?”
“不,”我摇摇头:“假如要买房子,就要一笔钱。”
“买房子?”爸狐疑的看看我:“买什么房子?”
“你不是提议过的吗?”我静静的说:“我们的房东想把房子卖掉,我想,买下来也
好。”
“你们的房东,想卖多少钱?”
“八万!”我信口开了一个数字。
“八万!”雪姨chā进来了:“我们八百都没有!”
我掉转眼光去看雪姨,她看来既愤怒又不安。我装作毫不在意的说:“爸爸,你有时好
像很有钱,有时又好像很穷,你对自己的帐目根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少财
产?”
“你很关心?”爸爸问。
我嗤之以鼻。“我才不关心呢,”我耸耸肩:“我并不准备靠你的财产来生活,我要靠
自己。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帐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话收到预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来了,他盯著我说:“你的话是什么意
思?你听说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雪姨也正狠狠的望著我,她停止织毛衣,
对我嚷了起来:
“你有什么话说出来好了,你这个没教养的”
“雪琴!”爸爸凌厉的语气阻住了雪姨没说出口的恶语,然后,他安静的说:“晚上你
把我们这几年的总帐本拿来给我看看。抽八万出来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
“你怀疑我”雪姨大声的喊。
“不是怀疑你!”爸皱著眉打断她:“我要明白一下我们的经济情况!帐本!你明白
吗?晚上拿给我看!”
“帐本?”雪姨气呼呼的说:“家用帐乱七八糟,哪里有什么帐本?”“那么,给我看
看存折和放款单!”
雪姨不响了,但她握著毛衣的手气得抖,牙齿咬著嘴chún,脸色青。我心中颇为洋洋
自得。我猜想她的帐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去掩饰几年来的大漏洞。一笔算不
清的帐,一个瘦男人,一个私生子,还有走私!多黑暗,多肮脏,多混乱!假如我做一
件事,去检举这个走私案,会怎么样?但,我的证据太少,只凭咖啡馆中所偷听到几句话
吗?别人不会相信我
“依萍,”爸的声音唤醒了我:“房子一定给你买下来,怎样?”“好嘛,”我轻描淡
写的说:“反正缴房租也麻烦。”
“你的大学到底考不考?”爸爸问。
“考嘛!”我说,爸真的在关心我吗?我冷眼看他,为什么他突然喜欢起我来了?人的
情感多么矛盾和不可思议!
“你在忙些什么?”“恋爱!”我简简单单的说。
爸爸的眉毛也挑了起来,斜视著我说:
“是那个爱说大话的小子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书桓,就点了点头。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面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将来
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没说话,爸说:
“依萍,到我房里来,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觉得很奇怪,平常我到这儿来,都只逗留在客厅里,偶尔也到如萍房里去坐坐,爸爸
的房间我是很少去的。跟在爸爸身后,我走进爸爸的房间,爸爸对我很神秘很温和的笑笑。
我皱皱眉,近来的爸爸,和以前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但,我所熟悉的爸爸是凶bào严厉的,他
的转变反而使我有种陌生而不安的感觉。爸爸从橱里取出了一个很漂亮的大纸盒,放在桌子
上,对我说:“打开看看!”我疑惑的解开盒子上的缎带,打开了纸盒,不禁吃了一惊。里
面是一件银色的衣料,上面有亮片片缀成的小朵的玫瑰花,迎著阳光闪烁,这是我从没见过
的华贵的东西,不知爸爸从哪一家委托行里搜购来的。我不解的看看爸爸,爸爸衔著烟斗
说:“喜不喜欢?”“给我的吗?”我怀疑的问。
“是的,给你,”爸说,笑笑。“我记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这是给你的生日礼
物。”
我望著爸爸,心里有一阵激荡,激荡之后,就是一阵怜悯的情绪。但,这怜悯在一刹那
间又被根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没了。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钱收买我。可是,我,陆依
萍,是不太容易被收买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爸,你弄错了,”我毫不留
情的说:“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哦,是吗?”爸说,顿时显出一种茫然失措的神情
来,紧紧蹙起眉头,努力搜索著他的记忆。“哦,对了,是心萍的生日,她过十七岁生日,
我给她订了个大宴会,她美得像个小仙子,可是,半年后就死了!”他在床前的一张安乐椅
里坐了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陷进一种沉思状态。好一会,他才醒悟什么似的抬起头
来,依然紧蹙著眉说:“那么,你——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记!”我冷冷的说。是的,他何曾关心过
我!恐怕我出生后,他连抱都没抱过我呢!活到二十岁,我和爸爸之间的联系有什么?金
钱!是的,只有金钱。
“哦,”爸爸说:“是十二月,那么,这件衣料你还是拿去吧,就算没原因送的好了,
等你今年过生日,我也给你请一次客,安排一个豪华的宴会”
“用不著,”我冷淡的说:“我对宴会没有一点兴趣,而且我也没这份福气!”爸爸深
深的注视我,对我的态度显然十分不满,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睛里有一抹被拒的愤怒。
我用手指搓著那块衣料,听著那摩擦出来的响声,故意不去接触爸爸的眼光。过了好一会,
爸爸说话了,声音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静:
“依萍,好像我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不感兴趣!”
我继续触摸著那块衣料,抬头扫了爸爸一眼。
“我感兴趣的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我傲然的挺挺xiōng说:“可是我从你这里接受到
的,都是有价的东西!”说完,我转身向门外走,我已经太冒犯爸爸了,在他脾气以前,
最好先走为妙。但,我刚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惯常的命令口吻喊:“站住!依萍!”我站
住,回过头来望著爸爸,爸爸也凝视著我,我们父女二人彼此注视,彼此衡量,彼此研究。
然后爸爸拍拍他旁边的床,很柔和的说:“过来,依萍,在这儿坐坐,我们也谈谈话!”烟
雨朦朦16/46
爸爸找人“谈话”,这是新奇的事。我走过去,依言在床边坐了下来,爸爸抽著烟,表
情却有些窘,显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要说什么,而我却一语不的在等著他开口。
“依萍,”爸终于犹豫著说:“你想不想和你妈妈再搬回来住?”“搬回来?”我不大
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现在我们母女二人生活得很快乐,无意于改变我们的现状。说
老实话,我们也受不了雪姨!我们为什么要搬回来过jī犬不宁的日子?现在我们的生活既单
纯又安详,妈妈不会愿意搬回来的,我也不愿意!”爸挺了挺背脊,眼睛看著窗子外面,我
看清了他满布在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突然明白,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
来,茫茫然的叹了口气说:
“是的,你们生活得很快乐。”他的声音空洞迷茫,有种哀伤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
我们这份快乐?“我也知道你们不愿搬回来,对你妈妈,对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
住了嘴,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曾经娶了七个太太,生了十几个孩子,现在我都失去了,
雪琴的几个孩子,庸碌c平凡,我看不出他们有过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
上,重重的压著我:“你的脾气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倔强任性率直,如果你是个男孩子,一
定是第二个我!”
“我并不想做第二个你,爸爸!”我说。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个我!”爸爸说,吐出一口烟,接著又吐出一
口,烟雾把他包围住了。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的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感到爸爸的语气里充
满了苍凉,难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许多错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又轻声
说:“依萍,什么是有价的?什么是无价的?几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东三省无人不知道
我,但是,现在——”他苦笑了一下:“我现闯荡一生,所获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
下来的只有钱,我只能用有价的去买无价的——”他忽然笑了,挺挺脊梁,站了起来,说:
“算了,别谈这些,把那件衣料拿回去吧!我喜欢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别辜负了
老天给你的这张脸,把这件衣服做起来,穿给我看看!”“爸,”我走过去,著那件衣
料说:“这件衣料对我来说太名贵了一些,做起来恐怕也没机会穿,在普通场合穿这种衣服
徒引人注目——”“你应该引人注目!”爸爸说:“拿去吧!”
我把衣料装好,盒子重新系上,抱著盒子,我向客厅走,爸说:“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妈在家等著!”我说。
走到客厅,我看到雪姨还坐在她的老位子上呆,毛线针掉在地下,我知道她心中正在
害怕,哼!我终于使她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来,她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对我手里的纸盒
狠狠的注视了一下,我昂昂头,满不在乎的走到大门口,爸也跟了过来,沉吟的说:
“何书桓那小子,你告诉他,哪天要他来跟我谈谈,我很喜欢听他谈话。”我点点头,
爸又说:“依萍,书桓还算不错,你真喜欢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点毛病”“爸
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来衡量别人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见异思迁的!”
“唔,”爸爸哼了一声,对我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那对眼光依然是锐利的,然后点点
头说:“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别了爸爸,回到家里。门一开,妈立即焦急的望著我说:“你到哪里去
了?”“怎么?”我诧异的问。
“书桓气极败坏的跑来找我,说你离奇失踪,吓得我要死,他又到处去找你。刚刚还回
来一趟,问我你回来没有。现在他到‘那边’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书桓说你忽然
钻进一条小巷子,他追过去,就没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赌咒说你一定给人绑票
了!”
我深吸了口气,就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妈生气的说:“你这孩子玩些什么花
样?别人都为你急坏了,你还在这里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玩躲猫吗?
你不知道书桓急成什么样子!”
“他现在到哪里去?”我忍住笑问。
“到‘那边’找你去了。”
“我就是从那边回来的,怎么没有碰到他。”
“他叫计程汽车去的,大概你们在路上错过了。依萍,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边去为
什么不先说一声,让大家为你著急!”我无法解释,关于雪姨的事和我的复仇,我都不能让
妈妈和何书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妈妈还在我身后责备个不停,看到
盒子,她诧异的问:
“这是什么?”“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说,把盒子打开。
“生日?”妈妈皱著眉问。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我是五月三日生的!”我把那件衣料抖开,抛在桌子
上,闪闪熠熠,像一条光带。“好华丽,是不是?妈妈?可惜我并不希罕!”
妈妈惊异的凝视那块料子,然后用手了一下,沉思的说:“以前心萍有一件类似的
料子的衣服,我刚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件衣服,你爸爸喜欢女孩子穿银色,他
说看起来最纯洁,最高贵。”
“纯洁!高贵!”我讽刺的说:“爸爸居然也喜欢纯洁高贵的女孩子!其实,雪姨配爸
爸才是一对!”
妈妈注视著我,黯然的摇摇头,吞吞吐吐的说:
“依萍,你爸爸并不是坏人。”
“他是好人?”我问,“他抢了你,糟蹋了你,又抛开你!他玩弄过多少女人?有多少
儿女他是置之不顾的?他的钱哪里来的?他是好人吗?妈妈呀,你就吃亏在心肠太软,太容
易原谅别人!”妈妈继续对我摇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她静静的说:“一个最
好的人也会有坏念头,一个最坏的人也会有好念头。依萍,你还年轻,你不懂。依萍,我希
望你能像你的姐姐”
“你是说心萍?”我问:“妈,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欢她!”“她是个最安详的
孩子,她对谁都好,对谁都爱,宁静得奇怪,在她心里,从没有一丁点恨的意识。”
“我永不会像心萍!”我下结论说:“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为她不适合于这个世
界!”
妈妈望著我,悲哀而担忧。又摇了摇头,正想对我说什么,外面有人猛烈的打门,我走
到门口去开门,门外,何书桓冲了进来,虽然天气不热,他却满头大汗,一面喘著气,一面
一把抓住了我说:“依萍,你是怎么回事?”
望著他那副紧张样子,我又笑了起来,看到我笑,他沉下脸来,捏紧我的手臂说:
“小姐,你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望著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著火,狠狠的瞪著我。汗从他额上滚下
来,一绺黑汗湿的垂在额际。看样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气,我笑不出来了,但又无法解
释,他把我手捏得更紧,捏得我痛,厉声说:
“你不跟我解释清楚,我永不原谅你!”
“我不能解释。”我轻声说:“书桓,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溜
开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这一个下午我跑遍了全台北市?差一点要去报警察局了!”“对不起,
行不行?”我笑著说,想缓和他。
“你非说出原因来不可!”他气呼呼的说。
“我不能。”我说。“你不能!”他咬著牙说:“因为你根本没有原因!你只是拿我寻
开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你不该整我冤枉!”“我不是有意的。”我
说。
“你还说不是有意的!小姐,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说出
来,非说不可!”他叫著说,固执得像一条蛮牛。“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点生气了:
“就算我跟你开了玩笑,现在我说了对不起,你还不能消气吗?”
“好,我成了猴子戏里被耍的猴子了!”他愤愤的把我的手一甩,掉头就向门外走。我
扶著门,恼怒的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来!”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愣愣的站在门口,希望他能折回来,但他并
没有折回来,我把门“砰”的关上,又气,又急,又伤心。既恨自己无法解释,又恨何书桓
的不能谅解。走进屋里,妈妈关心的说:
“怎么样?你到底把他气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声说,冲进房子里,气愤的叫著说:“这么大的脾气,他以为我希
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依萍!你这个脾气总是要吃亏的!”
妈妈望著我,摇头叹气。“你不要对我一直摇头,”我没好气的说:“我从不会向人低头
的,何书桓,滚就滚好了!”
但是,我的嘴虽硬,夜里我却躺在流泪。为了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书桓闹
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样大的脾气,难道要我向他下跪磕头吗?我望著天花板,等
待著天亮,或者天亮之后,他会来找我,无论如何,这么久的感情,不应该这么容易结束!
天亮了,我早早的起了身,他并没有来,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转眼,四天过
去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四天,每天都在家里看表,摔东西,脾气,第四天晚上,
妈妈忍不住了,说:“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来是你不对
嘛!”我心里正想著要去找他,可是,给妈妈一说出来,我又大起脾气:“鬼才要去找他
呢!我又不那么贱!他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那么,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家里!”
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应该出去玩玩,于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开门出去了。才
走出大门,我就一眼看到我们墙外的那根街灯的柱子上,正靠著一个人!我站定,注视著
他,是何书桓!他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望著我。我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站在他
面前。我们对望著,好半天,还是我先开口:“书桓——”我的声音是怯怯的,带著连我自
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两个字,我就顿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依然靠在
柱子上,双手chā在口袋里,不动,也不说话。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一阵无法描写的
难堪,我已经先开了口招呼他,而他却不理我!我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这儿受他的冷淡。跺了
跺脚,我转头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抬起脚,我的手臂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
过头来,他的眼睛正热烈而恳切的望著我,于是,一切的不快c误解c冷淡,都消失了。他
拥住了我,我注意到灯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来往但是,管他呢,让他们去说话,
让他们去批评吧!我什么都不管了!烟雨朦朦17/466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会何书桓的父母,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何书桓的父
亲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事先,我仔细的修饰过自己,妈妈主张我穿得朴素些,
所以我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浅蓝的裙子,头上系了条蓝缎带。嘴上只搽了点淡色的口红。
何书桓来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路
上,何书桓有意无意的说:
“我有一个表妹,我母亲曾经希望我和她结婚。”
我看了何书桓一眼,他对我笑笑,挤挤眼睛说:
“今天,我要让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强,还是我的眼光强!”
我站住了,说:“书桓,我们并没有谈过婚姻问题。”
他也站住了,说:“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见得有效呢!”
“是吗?”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学非洲的x个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抢婚!”我们又继
续向前走,这是我们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谈到婚姻。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属
了。
何家的房子jīng致宽敞,其豪华程度更赛过了“那边”。我被延进一间有著两面落地大玻
璃窗的客厅,客厅里的考究的沙,落地的电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纱窗帘,都说出这家人物
质生活的优越。墙上悬挂著字画,却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没有一张西画,我对一张徐悲鸿的
画注视了好久,这家的主人在jīng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贫乏。
一个很雅净的下女送上来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还没有出来,何书桓打开电唱机,
拉开放唱片的抽屉,要我选唱片,我选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事后才觉得不
该选这张的。坐了一会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来了,何伯伯是个高个子的胖子,体重起
码有七十公斤,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权威性,这是个有魄力
的人!何伯母却相反,是个瘦瘦的,苗条的女人,虽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丽,有一份高贵
的书卷气,看起来沉静温柔。我站起身,随著何书桓的介绍,叫了两声伯伯伯母,何伯伯用
爽朗的声音说:“坐吧,别客气!陆小姐,我们听书桓说过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何伯伯说:“陆小姐早就该到我们家来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对应酬的场合很不会处置。“陆小姐的令尊,我很知
道,以前在东北”何伯伯回忆似的说。
我不喜欢听人说起爸爸,我既不认为他以前那些战绩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陆振
华的女儿而引以为荣,因此,我深思的说:“我父亲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认
为只有拳头和枪弹可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头和枪弹,结果等于是唱了一出闹
剧,徒然扰乱了许多良民,而又一无所得。关于我父亲以前的历史,现在讲起来只能让人为
他叹气了。”何伯伯注视著我,说:
“你不以为你父亲是个英雄?”
“不!”我说:“我不认为。”
“你不崇拜你父亲?”他再问。
“不!”我不考虑的说:“我从没有想过应该崇拜他!事实上,我很小就和我父亲分居
住了。”
“哦?”何伯母chā嘴说:“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我们迅的转变了话题,一会儿,何书桓怕我觉得空气太严肃,就提
议要我去参观他的书房,何伯伯笑著说:
“陆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这个书呆子有一间规模不太小的藏书室!”我跟著何书桓
走进他的书房,简直是玲珑满目,四壁全是大书架,上面陈列著各种中英文版本的书籍,我
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书目,只一会儿,我就兴奋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
一坐,用手抱住膝,叹口长气说:
“我真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了!”
何书桓也在我身边席地而坐,笑著说:
“我们赶快结婚,这间书房就是你的!”
我望著他,他今年暑假要毕业了。他深思的说:
“依萍,我们谈点正经的吧。今年我毕业后,我父亲坚持要我出去读一个博士回来,那
么大概起码要三c四年,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会等我这么久。”
“是吗?”我有点气愤:“你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说:“我只认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运,不信
任这个世界,天地万物,每天都在变动,四年后的情况没有人能预卜,最起码,我认为人力
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们最近就结婚,婚后我再出国!”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分?”
“是的,婚后你和你的母亲都搬到这边来住,我要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你
好自私!”我说:“那么,当你在国外的时候,我如何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紧握著说:
“是的,我很自私,因为我很爱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说。
他为之语塞。于是,我握紧他的手说:
“书桓,我告诉你,假如我不属于你,现在结婚也没用,假如我属于你,现在不结婚,
四年后我还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