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花了半日的功夫,劫生才翻过大山,远远地看见一片湖泊,碧蓝碧蓝地像倒扣着的天。
此时天sè渐晚,那股酒劲已然过去了一半,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不由得跌坐在地上发起愣来。
“你怎么了?”一个甜甜糯糯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劫生被吓了一跳,猛然抬头,迎上了张花儿般的面盘,是个漂亮的小丫头,轻盈瘦小的身姿正前倾着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股甜蜜的鼻息传了过来。
劫生没来由的脸涨得通红,头扭向别处,默不作声。
“给你!一看就是饿了!”小丫头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扔进劫生的怀里,然后咯咯咯地笑着准备离开。
劫生心里一热,立起身来问道:“你一个人在山上不怕吗?”
小丫头鼻头一皱,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刺拉拉地抖了抖,笑应道:“我不怕,我有剑!”
劫生又问道:“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小丫头收好剑,背着小手将劫生上下打量一番,咯咯咯地笑道:“我觉得你不是坏人,那你就不是坏人咯!”
然后不容劫生缓过神,又急忙道:“糟糕,还得赶紧给师爷抓药呢!我走了!”说完便急匆匆地消失在山影中,留下劫生对着娇俏的背影发呆。
手中的馒头还是热的,长这么大,收获到的第一份关心竟是来自一个陌生人,不由得鼻子一酸。吸了吸鼻子,劫生想起了正事,他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向山下湖边的大宅奔去。
此时,已近黄昏,太阳将依依不舍的目光染红整个湖面。
劫生来到了宅子门前,大门紧闭,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一股风从墙旮沓里吹了出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分不清是冷还是害怕。
拿出那壶酒,劫生一口气全喝进了肚子。酒一入肠,胆就肥了。他本来打算从墙头上偷偷进入,但喝了酒后手不自觉地放在大门上,揪住两个铜环,把门敲得砰砰作响。
良久,门自个开了。门洞冷冷地迎接着他,仿佛在嘲笑他刚才的用力过度。
“有人在吗?渭无涯第一剑客在吗?”劫生打着嗝,在院中大呼小叫道。
“我是刀客劫生,前来挑战!”劫生继续喊着,手上下划拉着,行李滑落在地上。
“什么第一剑客,我看是徒有虚名,缩头乌龟罢了,哈哈哈哈,到现在还不敢现身!”劫生愈发胆大了,他抽出大刀,立于眉间,伺机而动。
只听得一声细微如发丝般的颤音,劫生感到脖子一凉,一股强大的气流向自己压过来。他赶紧顺势往后一仰,躲过这一险招,额前一缕刘海应声落地。
来不及喘息,一道剑光闪过,朝他劈面刺来。劫生一个飞旋转身,用刀背抵住了剑势,却只见剑好像生了脚似的,一闪身朝他的腰间奔去。
劫生心中大呼不妙,不顾形象,直接将身形一矮,扑倒在地,一副狗吃屎状,躲过了这一劫。
“哈哈哈……”剑影落定,显出其主人面貌,一头花发,白须飘飘,眉眼中溢出阵阵仙气,惊为天人。劫生不由得看呆了,手中想反抗,内心里却升出莫名的亲切感。
渭无涯大笑着看着劫生滑稽的样子,嗤笑道:“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原来只是个喝醉了酒的小娃儿。罢了罢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姑且饶你一命!”
劫生羞愤交加,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地上拾起大刀,挥舞着朝渭无涯砍去。
太阳已然归西,收走了最后一丝光芒,院落笼罩在渐浓的夜sè中。只听得“哗”的一声,屋内齐齐亮起了灯盏,橙红的灯光将院落映得灿烂夺目,犹如湖边的一颗夜明珠。
劫生被突然而来的亮光惊了一下,酒醒了一半,持刀愣在了原地。
“哼,你小子居然能躲过我的三招,还算有点小本事。”渭无涯捏摸着胡须,就着光朝劫生上下打量着。越瞅越惊奇,这眉眼这身段,怎么活脱脱地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呢?
“你……”
渭无涯的话音未落,劫生像突然梦醒了一样,举起刀向渭无涯扑来。
渭无涯根本就没有举剑,只是划着微步,缩身削肩,巧妙地躲开了劫生的攻击。
而劫生手中的那把大刀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不是当年宅中遗失的宝刀乌龙抱月吗?
“你的刀从何而来?!”渭无涯怒斥道。
“不告诉你,先打败了我再说!”劫生没有理会,继续攻击。
“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好,我就先杀了你,解我夺刀之恨!”渭无涯被激怒,不再防守改为进攻。
劫生自以为三招可以把这个老头搞定,没想到高手就是高手,招数多得令自己应接不暇。
“你小子翻来覆去就这么几招吗?眉开眼笑,喜笑颜开,心花怒放?”渭无涯冷笑道。他猜到了,这小子是一刀销魂断空派来的,这么多年了,他还在耿耿于怀,伺机报复?
说到底,耿耿于怀的不应该是自己吗?偷我宝刀,抢走我心爱的女儿樱樱,斩杀我的爱徒,种种恶行令人咬牙切齿。渭无涯咆哮一声:“断空,你这个畜生!有种自己出来跟我斗,搞个娃儿出面你好意思吗?”
四周一片冷寂,只有呼呼的湖风和少年气喘吁吁的声音。
前仇旧恨涌上心头,所谓之“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渭无涯杀心顿起,无暇继续与劫生纠缠,放狠招直直地向他戳去,暗暗加深力度,俨然将他当成了仇人断空。
劫生已经耗尽了体力,毫无招架之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戳来,他本能地大叫一声“父亲!”,然后绝望地迎接死亡。
5、
“噗嗤!”一个滑溜粘稠的声响后,劫生并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疼痛,却是一个身影及时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挡住了这一剑。劫生定睛一看,竟是父亲!
“是你!畜生!”渭无涯怒吼道,挥剑继续斩下。劫生用刀抵住,大叫道:“乘人之危,岂是英雄行径!说出去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收住剑势,渭无涯瞟了躺在地上的断空一眼,剑穿xiōng而过,伤势确实很重。他冷哼一声,退到一边。
“父亲!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劫生流着泪大声呼唤。
“你不要叫我父亲,我不是你的父亲......”断空弱弱地回应着,眼底继续着冷漠。
“他叫你父亲?难道他是樱樱的孩子?”渭无涯急切地问道。
“哼哼......他的确是樱樱的孩子,你的亲外孙......但不是我的孩子。”断空回答道。
“师父,到现在你还是以为我是故意杀死大师兄的吗?你明明知道我与樱樱是真心相爱,却屡次横加阻拦,就因为我出身卑贱配不上你女儿......你错信大师兄,以为他能保护好樱樱,结果怎样你知道吗?”
“他人面兽心,占着你对他的信任强行玷wū樱樱的身子,我一怒之下才会斩杀了他!可你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我只好带着樱樱连夜逃跑......”断空停顿了下来,喉头蠕动着喷出一口鲜血。
“你说的可是真的?”渭无涯身形一震,慢慢垮塌,一脸的惊怒转为痛苦,尽显憔悴与沧桑。
“将死之人,何必谎话连篇。我就要去见樱樱了,有些事情若不说清楚,她会怪罪我的。”断空强行抬了抬身子,回头望向劫生,眼底滚动着泪光。
“这孩子便是大师兄的孽种!劫生,不要怪我,我实在是对你爱不起来。看见你就想到了那个畜生!看见你就想到了樱樱为了生下你丢了性命!咳咳咳......”
“这不是真的!父亲你是顾念我的,不然也不会挺身救我!”劫生大哭道,拼命地摇头。
“傻孩子,你一直被我当成复仇的棋子还不自知。我故意让你找到刀谱和刀,故意让你在深山苦练两年,故意引你出山,故意让那班混混激将你......为的就是等到今天,看着你外公亲手斩杀自己的亲孙子,我想让渭无涯也尝尝痛失亲人的滋味!”
“如果当初他应允了我与樱樱的婚事,就不会有今天......”断空恨恨地将目光投向渭无涯。
“可是父亲,你最后还是救了我!”劫生继续哭道。
“唉......终究是狠不下心来,毕竟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毕竟你的身上还流着樱樱一半的血yè,如果真的让你这样死了,樱樱地下有知一定会恨我的......”断空闭了闭眼睛,轻轻叹息。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告诉我乌龙抱月这把宝刀又是如何到了你的手中?”渭无涯质问道。
“是大师兄!他知道我迟早会走,早就将刀暗藏在我的行李中,等我和樱樱急匆匆地赶到落脚点时,才发现了这把刀!他嫁祸于我,别有用心!”断空怒目圆睁。
“师父......请允许我最后叫您一声师父,一切的恩怨止于今日。劫生这孩子聪明有悟性,是个习武的好料子,我把他还......还给您.....”
“当年我早就应该追随樱樱而去......可笑我竟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劫生,对不起你,你好好活着......”
“父亲!父亲!”断空的身体在劫生怀中渐冷,劫生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真相大白,渭无涯无力地蹲坐于地。
“把那本刀谱拿出来......”渭无涯突然朝劫生喊道:“哭有什么用,能让他活过来吗?”
劫生将断空轻轻平放在地上,拿出刀谱走到渭无涯身边。
渭无涯翻开三招之后的空白页,指着劫生眼中的泪水道:“将它们擦拭在纸上!”
奇迹发生了,被泪水浸染过的纸页立马呈现出文字和画面,便是接下来的刀法:喜极而泣,乐极生悲,黯然销魂,伤心欲绝......一招一式悲从心头起。
原来最jīng妙的刀法竟是在痛苦的历练之后。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我会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渭无涯一把搂过劫生。大人之间的糊涂账,竟牵连到了无辜的小外孙,他恨不能一口气把所有的亏欠补偿给他。
这时,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串铃铛般的声音响起:“师爷爷,你要的药我都给您买回来了,快开门!”
门开了,一个女孩雀跃着走了进来。这不正是白天给馒头给自己吃的那个小丫头吗?劫生不由得发怔,原来世界是如此之小。
看到眼前的场景,小女孩竟不惊不躁,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她挤到渭无涯的身边,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劫生。
“来来来,这是你的小师哥,这是你的小师妹......从此你们便是一家人了。”渭无涯捻着胡子互相介绍道。
“小师哥!”
“哎!”
“小师哥!你不问问我是谁来自哪里吗?”
“不问!英雄不问出处!”
......
风不知何时悄悄退却,湖水归于平静,,一lún圆月从浓密的云层中破壳而出,撒一把清辉,将一切归置于平静,不问过去,只有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