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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16)

可是,帕尔马公主入席时,忽然想起她想邀请德·厄迪古夫人看戏之事,很想知道这会不会使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愉快,就想试探一下。

就在这时,德·格鲁希先生进来了。他因火车出轨耽搁了一小时。要是他的妻子是古弗瓦西埃家的人,那她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但是,德·格鲁希夫人是个称职的盖尔芒特。

她见丈夫为迟到申辩,就插了一句:

“我看,迟到是你们的家风,为一点小事都会迟到。”

“请坐,格鲁希,别这样不安,”公爵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得不承认,滑铁卢战役不是一无是处,它使波旁王朝得以复辟,但更大的好处是,使他们失去了民心。不过,我看您倒是一位真正的纳穆尔公爵1!”

①纳穆尔公爵(1814-1896),法国七月王朝的缔造者路易·菲利浦的次子,因他是法国世卿,1848年2月革命后,被迫流亡在外。

“我还真的带回几只漂亮的猎物呢。明天我给公爵夫人送一打野鸡来。”

德·盖尔芒特夫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个念头。她执意不要麻烦德·格鲁希先生把野鸡送来。她朝那位订了婚的听差(我离开埃尔斯蒂尔画厅时同他说过话)做了个手势:”布兰,”她说,”您去伯爵先生家取野鸡,马上拿回来,因为,格鲁希,是不是,您会允许我拿它们来招待客人的吧?

我和巴赞两个人可吃不完十二只野鸡。”

“可是,后天吃也不晚呀,”德·格鲁希先生说。

“不,我要明天就吃,”公爵夫人坚持道。

布兰的脸色刷地变白了。这下他和未婚妻可会不成面了。这就足以使公爵夫人得到消遣了。她希望做什么事都合乎人情。

“我知道明天您休息,”她对布兰说,”和乔治调换一下不就行了嘛,让他明天休息,后天留下好了。”

可是,后天,布兰的未婚妻没有空,他休不休息就无所谓了。布兰刚离开大厅,大家异口同声赞扬公爵夫人对下人体贴。

“我也只是用我要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他们罢了。”

“正是这样!他们一定会说,在您府上做事是一件好差使。”

“没这么好。不过,我相信他们很爱我。刚才那位叫人看了有点不愉快,因为他恋爱了,以为应该装出郁郁不乐的样子来。”

正说着,布兰又进来了。

“的确,”德·格鲁希先生说,”他脸上没一丝笑容。对他们好是应该的,但不要好得过分。”

“我承认,我并不苛刻。他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只要到您府上去把野鸡拿来就完事了,照样拿他的工钱。”

“肯定有不少人想对他取而代之,”德·格鲁希先生说,”因为羡慕会使人丧失理智。”

“奥丽阿娜,”帕尔马公主说,”那天,您的表姐妹德·厄迪古夫人来看我了。当然,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是一个盖尔芒特,这无需多说。不过,有人说她爱造谣中伤……”

公爵故意做出惊愕的神态,朝妻子投去很长的一瞥。德·盖尔芒特夫人粲然一笑。帕尔马公主最后终于注意到公爵的神态。

“您……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她惴惴地问道。

“夫人不要留意巴赞的脸色。行了,巴赞,您别装出那个样子了,让人看了以为您在说我们亲戚的坏话哩。”

“他觉得她非常坏吗?”公主忙问。

“啊!一点也不,”公爵辩驳道,”我不知道是谁对殿下说她爱造谣中伤的。恰恰相反,她很善良,从不说别人坏话,也不伤害任何人。”

“噢!”德·帕尔马夫人舒了口气,”我也没发现。但是,因为我知道,一个聪明机灵的人,有时难免会嘲弄人……”

“嘿!这个她就更没有了。”

“您说她不聪明?……”公主很吃惊,问道。

“喂,奥丽阿娜,”公爵埋怨地插话道,一面用愉悦的目光扫视左右,”您没听见公主对您说,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吗?”

“她不是?”

“至少,她绝顶的胖。”

“别听她的,夫人,他不诚实。她笨得象……嗯……象头呆鹅,”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声音高大而沙哑。她越是不作努力,就越会比公爵更带有旧法国的特征。但她常想在这方面胜过丈夫,但采用的方式完全不同。她丈夫的方式就象衣服的襟饰,陈旧而过时,而她用的是和农民相近的发音,散发出苦涩而美妙的泥土味儿。这种方式实际上更精明。”不过,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再说,好到这种程度,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愚笨。我相信,我从没遇见过象这样的女人。这对医生倒是个病例,具有一定的病理价值。她和那些情节剧或和《阿尔姑娘》1中的忠厚老实、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女主人公一个样。她来我这里时,我总问自己,她是不是还没有到开窍的时候,这总让人感到有点担心。”帕尔马公主对公爵夫人这番话惊叹不已,但为她的评价感到愕然。”她,还有德·埃比内夫人,给我引用了您的’杰出的塔干’。这很耐人寻味,”她回答说。

①《阿尔姑娘》是法国作家都德的三幕剧,根据他的《磨坊信札》中的一篇改编。叙述一位青年农民爱上了阿尔的一个姑娘,当他知道她行为不端时,便自杀身亡。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这个词给我作了讲解。我很想对他说,他那位弟弟矢口否认同我认识,可是晚上十一点却等我上他家里去。但我事先没问罗贝能不能把这次约会讲出去。因为约会可以说是德·夏吕斯先生确定的,这事和他对公爵夫人说的话相矛盾,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8216杰出的塔干’是够绝的,”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厄迪古夫人邀请奥丽阿娜吃午饭那天,奥丽阿娜对她说的话比这更绝,她大概没对您说吧?”

“哦!没有!那您快说吧!”

“得了,巴赞,别说了。首先,那句话很蠢,公主听了会认为我比我的笨表姐还要笨。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叫她表姐。她是巴赞的表姐妹。不过,多少同我有点亲戚关系。”

“啊!”帕尔马公主听到公爵夫人说她会觉得她愚蠢,不禁惊叫一声,她竭力声明,她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也不能降低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再说,我们已经把她的才智否定了,那句话又是否定她的某些品质,我觉得现在讲出来不合适。”

“否定!不合适!瞧她多会说话!”公爵故意用揶揄的口吻说。他想让大家赞美公爵夫人。

“得了,巴赞,别嘲笑您的妻子。”

“有一点应该对殿下说明,”公爵又说,”对奥丽阿娜的那位表姐,怎么评价都可以,聪明,善良,是个胖子,但就不能说,怎么讲呢……不能说她慷慨。”

“这我知道,她非常抠,”公主插话说。

“我不敢用这个词,但您却找到了最合适的词。这从她的生活方式,尤其从她家的膳食可以看出。她家的膳食很出色,但是斤斤计较。”

“这甚至还闹了许多笑话,”德·布里奥代先生插话说。

“有一次,我亲爱的巴赞,我去厄迪古府上拜访。那天,他们正好等待您和奥丽阿娜光临,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可是,下午一点,听差送来一份电报,说你们不来了。”

“这我不奇怪!”公爵夫人说,她不仅难请,而且喜欢让人知道她难请。

“你们的表姐看完电报,感到很懊丧,但没有慌乱,她想,不应该为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领主增加无益的开销,便立即召来仆人,大声吩咐说:’去告诉膳食总管把鸡撤掉。’晚上,我听见她问膳食总管:’昨天剩的牛肉呢?您怎么不端上来。'”

“尽管如此,应该承认,她家的菜肴是无懈可击的,”公爵说,他认为使用这个表达方式,能显示他对旧制度的语言十分精通。”我没见过有谁家比她家吃得更好。”

“吃得更少,”公爵夫人插话道。

“对于象我这样粗俗的乡巴佬,这也就够了,对健康也有益,”公爵又说,”老是处于饥饿状态。”

“啊!如若是为了治病,那就另当别论了。显然是丰盛不足,卫生有余。况且也没有这样好,”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不喜欢别把巴黎最佳膳食的桂冠授予她以外的任何人。”我这位表姐就象难产的作家,每隔十五年产下一部独幕剧或一首十四行诗。这就是所谓的小杰作。象首饰一样毫无价值。总而言之,这是我最反感的。塞纳伊德家的膳食是不坏,但是,如果她不象这样抠,她家的膳食就更一般了。她家的厨师有的菜做得很好,有的菜却做得很差劲。我在她家吃过很糟糕的晚餐,到处都一样,只是她家的膳食不象别处的那样使我的胃不舒服罢了。因为胃对数量毕竟比对质量更敏感。”

“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束,我要对你们说,”公爵总结说,”塞纳伊德坚持要请奥丽阿娜去吃午饭,我妻子不大喜欢出门,便一再推辞。她想了解塞纳伊德会不会以请吃便饭为由,别有用心地拉她去参加一次盛大宴会。她想方设法打听请了哪些人,但一无所获。’来吧,来吧,’塞纳伊德坚持道,还夸口说会有好东西吃。’有栗子羹,其他的就不必说了。还有七小块鸡肉一口酥。”七小块!’奥丽阿娜有点惊讶。’这么说至少有八个人罗!'”

过了片刻,公主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犹如雷声轰鸣。

“啊!至少是八个人!说得太妙了!编写得太棒了!”她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想起了德·埃比内夫人用过的这个表达方式。这次用得比较恰当。

“奥丽阿娜,公主用的词很美,她说这’编写得很好’。”

“可是,朋友,您对我说这个是多余的,我知道公主很幽默,”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当一句话出自一位殿下之口,而且又是对她本人的赞美,她是不会不欣赏的。”夫人对我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话给予高度评价,我感到很自豪。况且,我不记得说过这话了。即使说了,也是为了讨好我的表姐,因为如果她有七块鸡肉一口酥,我敢说嘴就可能超过十二张。”这时,阿巴雄夫人(开饭前,她曾对我说,她姑妈将会非常高兴看到我参观她的诺曼底城堡)越过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脑袋,对我说,她愿意在科多尔接待我,因为她家在那里,在公爵桥。

“您会对城堡的档案室感兴趣的。里面藏有十七、十八和十九世纪所有最知名人士的极其珍贵的来往信件。我在里面一呆就是几小时,就象生活在过去一般,叫人乐而忘返,”伯爵夫人向我保证说。德·盖尔芒特先生曾对我说过,她很有文学修养。

“她手里有德·博尼埃1先生的全部手稿。”公主继续谈德·厄迪古夫人,她想尽量说明她完全有理由同她来往。

①德·博尼埃(1825-1901),法国文学家和诗人。1893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她大概做过这个梦吧。我相信她连认都不认识他,”公爵夫人说。

“最有趣的是,这些信是各个国家的人写的,”阿巴雄伯爵夫人继续对我说。她同欧洲各主要公爵世家和王族都有姻亲关系,因此很乐意在讲话中提及。

“不,她认识,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先生别有用心地说。”您难道忘记那次晚宴了吗?德·博尼埃先生就坐在您身边。”

“巴赞,”公爵夫人打断他说,”如果您想对我说我认识德·博尼埃先生,那是肯定的,他甚至来看过我好几次。但我一直没能下决心邀请他,因为他来一次我得用福尔马林消毒一次。至于那次晚会,我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在塞纳伊德家,她一生中从没见过他。如果同她谈《罗朗的女儿》1,她会以为主人公是一位波拿巴公主,是所谓希腊王子的未婚妻。不,我是在奥地利大使府上见到他的。那位颇有点魅力的霍约斯先生认为,把这个臭气熏天的法兰西学院院士安排在我身边,我会感到高兴。我却认为身边坐了一队宪兵。吃饭时,我不得不尽量捂住鼻子,只是在吃瑞士干酪时才敢呼吸。”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已达到目的,偷偷观察宾客,看公爵夫人的话在他们脸上引起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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