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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追忆似水年华 > 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19)

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19)

“您早就知道了,因为您在这里见过她。她有倾国倾城之貌,但有点傻里傻气,尽管她有日耳曼人的高傲,待人倒也和和气气,心肠不错,但常做傻事。”

斯万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德·盖尔芒特夫人此刻一心想卖弄”盖尔芒特精神”,而且不费多大劲儿,因为她只用了她的一些旧词,用得也并非尽善尽美。然而,为了向公爵夫人证明他业已明白她是想显示她的诙谐,挤出了一点儿微笑,就好象她刚才说的话的确很幽默似的。这种虚情假意的微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象从前当我听见我父母亲同凡德伊先生谈论某些阶层的fu败现象时(其实他们明明知道蒙舒凡的fu败更加触目惊心),或者当我在社交场所听见勒格朗丹象对傻瓜讲话似地咬文嚼字,选用一些晦涩难懂的,而且他完全知道有钱或高雅的听众听不懂、没有文化的人才听得懂的形容词时,我也曾有过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得了,奥丽阿娜,您在说什么呀,”德·盖尔芒特先生说,”您说玛丽愚蠢?她博览群书,还是小提琴手呢。”

“我可怜的巴赞,您好象还是一个出世不久的孩子哪。难道一个博览群书、喜爱音乐的人就不可能有点傻!况且,傻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如说她糊涂,她来自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国1和罗马神圣帝国,有点窝囊。只要一听到她的发音,我的神经就受不了。但我承认,这是一个可爱的傻瓜。首先,就从她走下德国皇帝的宝座,下嫁给一个普通人,就够可爱的了!的确是她自己相中的!哦,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她把脸转向我说,”您不认识希尔贝吧,我给您描绘一下:有一次,我给卡尔诺夫人送了一张名片,他为此事病了一场……喂,亲爱的夏尔,”公爵夫人想换个话题,说道,因为她看到她给卡尔诺夫人送名片的故事似乎使德·盖尔芒特先生不高兴,”您知道,您还没把我们罗得岛骑士的照片送来呢,我是因为您才喜欢上他们的,我多么想同他们认识。”

可是,公爵仍然瞪着眼睛看他的妻子:

①黑森-达姆施塔特是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爵的领地,从1567年起,达姆施塔特成了这个大公国的首府。现今黑森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一个州。

“奥丽阿娜,至少您应该讲出全部事实,不要只讲一半。事实上,”他作更正地对斯万说,”那时的英国大使夫人,不知怎么搞的,会邀请我们和总统及其夫人一起出席她的晚会。大使夫人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但她好象生活在月球上,经常做这种蠢事。我们感到很吃惊,连奥丽阿娜也感到意外,再说,大使夫人对我们这些人是很了解的,她不该邀请我们参加象这样不可思议的聚会。有一个部长过去当过贼,唉,这事就算了,我们事先不知道,上了圈套,况且,应该承认,那些人那天都很有礼貌。象这样也就不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做事经常不同我商量,她觉得那个星期应该到爱丽舍宫送一张名片。希尔贝认为这会玷污我们的名字,他这种看法可能有些过分。不过,不要忘了,即使把政治撇开不管卡尔诺先生虽说是一个称职的总统,可他的祖父却是革命法庭的成员,一天就处死了我们十一个亲友。”

“那么,巴赞,从前您为什么每个星期都到尚蒂伊宫去吃晚饭呢?奥马尔公爵的祖父不也是革命法庭的成员吗?所不同的是,卡尔诺是一个正直的人,而菲利浦-平等却是一个十足的无赖。”

“对不起,我插一句,那张照片我已经给您送来了,”斯万说。”我不明白,您怎么没有拿到。”

“这不会让我感到吃惊,”公爵夫人说。”我的仆人只把合乎他们想法的事告诉我。他们大概不喜欢圣约翰骑士团。”说完她摇了摇铃。

“您是知道的,奥丽阿娜,我去尚蒂伊宫吃饭时,并没有什么兴致。”

“兴致倒是不高,就是还带着睡衣,以防亲王留您过夜。其实,他很少这样做,他和奥尔良家族所有的人一样,一点没有教养……您知道今晚在圣德费尔特夫人家我们同谁一起吃饭吗?”德·盖尔芒特夫人问她丈夫。

“除了您知道的客人外,还有狄奥多西国王的兄弟,他是最后一刻才被邀请的。”

听到这个消息,公爵夫人脸上显露出满意神色,但话语中却表现了厌烦情绪。”唉!我的上帝,又是亲王。”

“但是这个亲王很可爱,很聪明,”斯万说。

“但毕竟不完全,”公爵夫人回答道,她象是在搜索枯肠,以便使她的思想推陈出新。”您注意到没有?最可爱的亲王并不完全可爱。没错,我向您保证!他们对什么都得要有自己的看法。因为拿不出看法,于是他们用前半生听取我们的看法,用后半生鹦鹉学舌般地在我们面前重复我们的看法。他们必须说,这个演得不错,那个演得差一些。其实根本分不出高低。我告诉您,那位小狄奥多西(我忘记他的名字了)曾问我,什么叫乐队的动机。我回答他说,”说到这里,公爵夫人双眸闪出光芒,姣美的红嘴唇流出清朗的笑声,”我回答他说:’这就叫乐队的动机。’嘿!他心里可不高兴哩。啊!我的小夏尔,”德·盖尔芒特夫人无精打采地说道,”上别人家去吃饭真是乏味透了!有些晚上,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出门!当然,死也可能同样令人讨厌,因为我们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一个仆人进来了。就是那位和门房吵嘴的年轻未婚夫,多亏仁慈的公爵夫人出面干涉,他们才表面上和解了。

“今晚我要不要去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他问。

“不要去,明早再去!今天晚上我甚至不想要你待在这里。让他的仆人-你认识他-来向你报告消息,叫你去找我们好了,反正你不在。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痛快地吃一吃,玩一玩,可以在外面过夜,但是,明天早晨前我不要你在这里。”

仆人脸上漾出无限的快乐。他终于能和未婚妻在一起待好几个小时了,自从他和门房又吵了一次架,公爵夫人和颜悦色地劝他以后最好不要出去约会,以免再次发生冲突以来,他几乎见不到他的未婚妻了。想到终于能有一个晚上自由支配,他感到无比幸福,公爵夫人对此一目了然。她看到别人瞒着她偷偷享受快乐,又生气又嫉妒,心里一阵痛苦,四肢骚痒难忍。”不,巴赞,得让他留在这里,不能让他出去。”

“奥丽阿娜,这太荒唐,您的人都跟您去了,另外,半夜里有管服装的男女仆人侍候您参加化妆舞会。他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再说,就他一人和马马的听差是朋友,所以我宁愿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听着,巴赞,不要管我,今晚上我恰恰有事要吩咐她,但说不准几点钟。您一分钟都不要离开这里,”她对那位仆人说,仆人好似泄了气的皮球。

如果说公爵夫人家纠纷不断,仆人在她府上干不多久就被辞退,那么对这一切应负责任的人却是永远也不可能辞退的,不过此人不是门房。不错,公爵夫人把重家伙交给了门房,让他干粗活,做特别累的苦差事,让他同别人吵嘴,甚至打起来。而且,他扮演这个角色时丝毫也不意识到是在完成别人交给的任务。他和盖尔芒特府的其他仆人一样,非常钦佩公爵夫人待人宽厚,那些比较迟钝的仆人离开公爵府后还常回来看望弗朗索瓦丝,对她说,要是没有门房,公爵府是巴黎最好的位置。公爵夫人利用门房,就如同人们长期利用教权主义、共济会,利用犹太人是祸害的论调……一个仆人进来了。

“为什么不把斯万先生送来的东西给我拿上来?噢,对了(您知道,夏尔,马马病得很厉害),儒尔,谁去打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了?回来了吗?”

“刚回来,公爵先生。估计侯爵先生随时都有可能去世。”

“太好了!他还活着,”公爵松了口气,喊道。”什么估计不估计的,你难道是撒旦吗?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公爵神色愉快地对我们说。”他们把他说得好象已经死了、埋了似的。一星期后,他比我还要活蹦乱跳。”

“是那些医生说他活不过今天晚上的。有一个医生还想夜里再来看他一次。他们的头头说没有必要了。侯爵先生也许现在已经死了,他全靠用樟脑油灌肠才延长生命。”

“住嘴,蠢货,”公爵火冒三丈,喊道。”谁让你说这些的?

你根本没有听懂人家对你讲的话。”

“不是对我,而是对儒尔。”

“还不快住嘴!”公爵吼道,接着转身对斯万说,”他还活着,太叫人高兴了!他会慢慢恢复的。经历这么一场危机,还能活下来,这就够了不起了。不能要求过高。用樟脑油进行一次小小的灌肠,大概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公爵一面搓手一面说,”他还活着,还要怎样呢?经历这样一场病灾,还能活下来,这就够美的了。我甚至羡慕他有这样好的体质。啊!病人,人们总是对他们关怀备至,可对我们却漠不关心。今天上午,有一位蠢厨师,用鸡蛋黄油调汁给我烧了只羊腿,我承认,味道美极了,但正因为它太好吃,我就多吃了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化。可是人们却会象对待我亲爱的阿马尼安那样前来打听我的消息。甚至打听他消息的人太多,这会使他很疲劳。应该让他喘气嘛,不断派人去他家,会把他这个人杀死的。”

“喂!”公爵夫人见仆人退出客厅,对他说,”我不是叫你们把斯万先生送给我的装在套子里的照片拿来吗?”

“公爵夫人,那东西很大,不知能不能进得了门。我把它放在前厅了。公爵夫人要我把它拿上来吗?”

“那就算了!你们早就应该对我说嘛。不过,既然很大,那我待会儿下去看吧。”

“我还忘了告诉公爵夫人,莫莱伯爵夫人上午给公爵夫人留下一张名片。”

“什么?上午?”公爵夫人很不高兴地说,她觉得,这样年轻的女人是不允许在上午留名片的。

“将近十点钟,公爵夫人。”

“把名片拿给我看看。”

“奥丽阿娜,您说玛丽嫁给希尔贝的想法很可笑,”公爵把话题拉回到一开始说的事情上,”其实,是您自己写历史的方式奇特。如果说在这场婚姻中有谁干了蠢事的话,那也是希尔贝,他恰恰娶了一个和比利时国王血缘很近的女人,那位国王篡取了布拉邦特这个姓,可那是我们的姓。总而言之,我们和黑森家族有着相同的血缘,而且我们是长房。谈论自己肯定是愚蠢的,”他对我说,”不过,有一点我得告诉您,不管我们去达姆施塔特,还是去卡塞尔1和黑森选侯采邑的任何地方,诸侯们每次都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让我们这些长房子孙走在前面。”

①卡塞尔,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东部城市,位于黑森州东北。先后曾为黑森-卡塞尔首府及威斯德特伐伦王国都城。

“巴赞,您不会对我说那位曾在他们国家的军队里当过护士长,后来和瑞典国王订了婚的女人是……”

“哦!奥丽阿娜,您太过分了,您似乎不知道瑞典国王的祖父曾在波城1种过地,可是,九百年以来,我们在整个欧洲一直占据首位。”

①波城为法国城市,大西洋比利牛斯省首府。

“尽管如此,如果有人在大街上喊:’瞧,瑞典国王’,大家都会一直跑到协和广场去看他,可是,如果有人喊:’瞧,德·盖尔芒特先生’,没有人会知道他是谁。”

“强词夺理!”

“此外,我不能理解,既然布拉邦特公爵爵位已经转入比利时王室,您怎么还不死心。”

仆人手中拿着莫莱伯爵夫人的名片,或者说拿着她当作名片留下的那张纸回来了。她以身上没带名片为理由,从口袋里掏出她收到的一封信,把信纸放回口袋,在写着她的名字莫莱伯爵夫人的信封上折了个角。那年流行大规格信纸,因而信封也很大,这张手写的”名片”比一般名片差不多大一倍。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莫莱夫人的简朴,”公爵夫人不无揶揄地说。”她想让我们相信她没带名片,想标新立异。但是,这些我们都见过,是不是,我的小夏尔,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况且我们自己也够标新立异的,不会不了解一个半青半黄的小妇人想的是什么。她挺有魅力,但在我看来,她羽毛还没丰满,不要以为用信封充当名片和在上午十点钟留名片的做法,能轻而易举地震惊社交界。她那老耗子母亲会向她证明,干这样的事,她和她一样得心应手。”

斯万想到公爵夫人(她有点嫉妒德·莫莱夫人在社交界的成就)还真能本着”盖尔芒特精神”找到一些挖苦话来回敬这位送名片来的女来访者,不禁哑然失笑。

“关于布拉邦特公爵爵位问题,我已给您说过一百遍了,奥丽阿娜……”公爵又说。公爵夫人根本没有听他讲话,而是对斯万说:

“小夏尔,我等着瞧您的照片都等得不耐烦了。”

“哦!extctordranistratoranubis1,”斯万说。

①拉丁语,意即:消灭残酷的发出咆哮的死神阿努比斯。阿努比斯是埃及神话中人身豺面的死神,司引导死者进入黄泉。

“对,您用威尼斯圣乔治教堂作比较,实在高明。只是我不懂为什么要说阿努比斯?”

“拔拔尔的祖宗不象阿努比斯吗?”德·盖尔芒特先生问:

“您想看他的巴巴尔?”德·盖尔芒特夫人神态冷淡地说道,这是为了表示她本人对这个同音异义谐语也很瞧不上。

“我可是两个都想看,”她进而又说。

“听着,夏尔,我们下去等车吧,”公爵说,”我们到前厅去交谈,因为我妻子不看见您照片是不会让我们安静的。说实话,我可不象她那样迫不及待,”他又得意洋洋地说。”我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可是,再不下去,她会宁愿让我们死的。”

“我举双手赞成,巴赞,”公爵夫人说,”我们到前厅去,至少我们知道为什么我们从您的书房下去,而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我们是布拉邦特伯爵的后代。”

“关于这个爵号是怎样加入黑森家族的,我已对您讲过一百遍了,”当我们去看照片的时候,公爵说道(而我却在想着斯万给我带回贡布雷的那些照片),”1241年,布拉邦特家族中有一个同图林根和黑森的最后一代诸侯的女儿结婚,因此,更确切地说,是黑森家族的亲王爵位归并到布拉邦特家族中来了。再说,您也应该记得,我们曾用’兰堡1属于征服者’的战斗口号,这同样也是布拉邦特公爵们用的战斗口号。后来,我们用布拉邦特的武器换来了盖尔芒特的武器,这个口号才停止使用。况且,我认为我们这样做是错误的,纵然有格拉蒙家族的先例,我也不会改变看法。”

①兰堡是比利时的一个省。历史上曾是下洛林的一个伯爵领地,继而是公爵领地,后被布拉邦特公爵征服,成为布拉邦特公爵领地。

“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那是因为比利时国王征服了兰堡……而且,比利时王位继承人叫布拉邦特公爵。”

“我的宝贝,您说的这个是站不住脚的,是绝对错误的。您和我一样清楚,有些爵位象是奢华的陈设,领地被人窃到了,但爵位却依然完好地存在。例如,西班牙国王就自称是布拉邦特公爵,这就意味着他的祖先也占有过布拉邦特,当然比我们要晚得多,但比比利时国王要早。他还自称是勃艮第公爵,东、西印度国王,米兰公爵。然而,他已不再拥有勃艮第、印度和布拉邦特了,正如我和黑森亲王都不再拥有布拉邦特一样。西班牙国王和奥地利皇帝都宣称自己是耶鲁撒冷国王,但他们谁也不掌握耶鲁撒冷。”

他稍停片刻,由于”正在审理的案件”,怕提到耶鲁撒冷会使斯万尴尬,但他马上就接着往下讲了:

“您说的那些对什么都合适。我们曾是奥马尔公爵,公爵领地合法地归入了法国王室,正如儒安维尔公爵领地、谢弗勒丝公爵领地归入阿尔贝家族一样。我们并不要求恢复这些封号,正如我不要求恢复诺瓦穆蒂埃侯爵称号一样。诺瓦穆蒂埃侯爵领地曾属于我们家族,后来非常合法地成了拉特雷默伊耶家族的采邑。但是,尽管某些让与是有效的,但不等于说所有的让与都有效。例如,”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小姨子的儿子称作阿格里让特亲王,这个爵位也和拉特雷默伊耶家族的塔兰托亲王爵位一样,都来自疯女人霞娜1。然而,拿破仑一世却把一个士兵册封为塔兰托亲王,当然,士兵本人可能是一个很不错的大兵。但是,拿这件事和拿破仑三世册封贝里戈尔为蒙莫朗西公爵相比,前者超越的权限更大,因为贝里戈尔至少有一个姓蒙莫朗西的母亲,而那个士兵成为塔兰托亲王却全凭拿破仑的个人意志。但这并不能阻止谢·代斯当士在影射您的孔代叔叔时,问帝国检查官是不是到万森2墓地去捡过蒙莫朗西公爵的爵位。”

①疯女人霞娜(1479-1555),历史上卡斯蒂利亚王国的王后,该王国位于今西班牙的伊比利亚半岛上,建于1035年。

②万森是法国地名,那里有万森城堡,建于九世纪,法国历史上许多国王和显贵都曾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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