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面不甚宽敞,众人拥在洞口,不时感到有冷风自后面幽幽吹来,这般炎夏天气,却都生出了微微的寒意。李逍遥取了一枝火把,来到后洞,见有一道石阶斜斜向下通去,举火一照,目光所及,竟然看不到尽头。他心下又是奇怪,又隐隐的有些不安,将江少云唤过来骂道:「你这骗子,当真编的好故事!这洞后面怎会有石阶?甚么鬼王墩、妖怪捉人,我看全是你胡乱编出来的罢?」
江少云给他问得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才没好气地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我怎么说得清楚?你既不信,大可以当我编的好了。」
林月如等人闻声过来,见状也都十分惊讶,站在一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赵灵儿见江少云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知道他仍对那传说心有余悸,便道:「逍遥哥,适才江大哥曾经说过,那鬼王墩上的洞穴早已封住,这里既有石阶,想是另外一处也说不定。」
李逍遥摇头不答,沉吟了片刻,说道:「我看这下面很有些古怪,左右闲着没事,不如大家下去瞧瞧……」
江少云大吃一惊,忙道:「下面既冷又黑,有甚么好瞧?我看这大雨不久便停,咱们还要接着赶路,何必又旁生枝节?」
李逍遥侧头斜睨着他,冷笑道:「怎么?江大侠可是怕了?」
江少云哼了一声,并不接口。
李逍遥道:「江大侠先前曾说,那赤鬼王躲在一处秘洞里修炼,说不定便是此间。咱们将这老小子捉了出来,抢他些粮食酒肉,放开肚皮大吃一顿,岂不是好?江大侠不愿冒险,便在这里等着,不过夺来的东西么,嘿嘿,自然没你的份了。」
智杖饿了半宿,腹中早已在大唱空城计,此时于困厄中蓦地听见一个「吃」字,眼前一亮,甚么妖魔鬼怪全不怕了,短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大叫道:「好极,打鬼吃肉么?算俺一个!哪一个胆小害怕,留在这里别下去便是。」
江少云道:「笑话!我哪里是怕了?大家不妨想一想,倘若那赤鬼王真在这里,岂不更该小心谨慎些才是?眼下咱们全无准备,敌明我暗,敌众我寡,何况还带着一个……一个……」说着转头向洞前看去,却不见那受伤的汉子,不禁奇道:「咦,那个人呢?」
李逍遥惕然一惊,顾不上再同他饶舌,忙提着火把冲了出去。前洞本就不甚宽敞,他高举火把,向四下里遍照,却哪有一丝那人的影子?他分明记得进洞之后,智杖将那人贴壁放在靠近洞口之处,此刻墙上水迹未干,显是有人倚过,但怎么又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愣了愣神,复又走回后洞查看,石阶之上尘土厚积,不见半个脚印,自不可能有人由此下去。而此时洞外雷电交作,雨集如矢,那汉子受伤如此之重,若说他拼了一死,硬闯出去,岂非更是咄咄怪事?
众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均觉十分不可思议。林月如喃喃地道:「莫非……是给尸妖捉了去?」赵灵儿等人相互对望一眼,心下均想:「这小小的洞中有五六个人在,便是给尸妖捉去,怎能听不到半点响动?除非有人将他藏了起来。」一念及此,都齐刷刷地转头看着智杖。
智杖性子虽嫌粗疏,却非傻瓜,明白众人此举何意,瞪着眼道:「你们拉着一张臭脸做甚么?俺进洞之后将那家伙放下,便一直站着听你们说话,屁也没放过半个。你们自家做事不小心,反倒想赖俺,那可不成!」
众人忙说并无此意。
江少云悻悻地道:「这家伙定是做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所以一待伤势好转,便偷偷逃了。唉,我早看他形迹可疑,只可惜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李逍遥道:「放你娘的狗屁!这人中了尸毒,连半步也走动不得,跟着咱们尚有一线生机,为何自寻死路?天下岂有你这样的傻瓜!」
江少云不服,还待同他争辩。林月如劝道:「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外头雨这样大,此人身受重伤,如是坏人,多半也难以活命,何必管他?我看这里确是有些不大对头,下去看看也好。」
李逍遥狠狠瞪了江少云一眼,转身问智泽道:「智泽小师傅怎么说?」
智泽面无表情,淡淡地道:「下去。」
众人均知他言语不多,但每发必中,自然再无异议。
那石阶宽不及五尺,甬道亦是十分狭窄,当下众人排作一队,李逍遥在前开路,余人手手相牵,相随而下。只见每一级台阶都积满了尘土,壁角蛛网密布,显已多年无人到此。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甬道中一时只闻细碎的脚步声,以及火把嗤嗤的燃烧声,此外更无任何声响。
向下行了数丈远近,到得石阶尽头。那是一间小小的土室,室中空无一物,对面又有一道石阶向下边通去。李逍遥走到阶前,探头一望,没见甚么异常。众人又都沿阶而下。到得尽头,见仍是一间小小的土室,对面一道石阶,笔直地延伸出去。
李逍遥心中有些发毛,暗想:「这鬼石阶不晓得有多长,若似这般一直走去,难道竟会永无尽头?」回头看了看众人,低声说道:「下面只怕还深得很,须得省着用火。月如,江大侠,你们几个将火把熄了。」林月如等人依言灭去火把,只用李逍遥的火把照亮。
愈往下行,石阶尽头的土室就愈加窄小,角落里也是骸骨纵横,蛇虺杂乱,看得人不禁心生惧意。江少云一面走,一面喃喃絮语,埋怨李逍遥行事太过卤莽,如此冒失而进,无疑将陷众人于险地,实乃非常不智之举、下策中的下策。李逍遥也懒得理他,任他一个人胡说。
如此穿过十间土室,算来已下行了数十丈有余,忽觉面上微风拂过,隐隐的闻到一股霉味。李逍遥心头一喜,快步奔下,见甬道果然已至尽头。眼前这间土室极为宽敞,宛如一座轩阔的花厅,对面有两扇拱门,十分高大。李逍遥走过去摸了摸,触手冰凉,门上遍布锈迹,竟然是以纯铜铸就。
众人陆续下到室中,见那铜门虽极厚重,但间隙微小,几不容发,工艺十分精湛,无不啧啧称奇。李逍遥试着轻轻一推,铜门发出轰的一声大响,接着轧轧连声,打开了一道缝。
门背后一团漆黑,李逍遥摆手示意,要众人退开,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半步,将火把从门缝抛了进去。只听嗒的一声轻响,火把似乎撞中了甚么东西,摔落在地,并不熄灭。他缓缓抽出长剑,探头向里面一张,幽幽的火光之中,只见面前蓦地现出无数人影。
李逍遥吃了一惊,疾忙抽身后退,手中长剑连颤,霎时间刺了五六剑出去。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似有甚么物件给长剑刺中,跌在地下。众人拔出兵器,点燃了火把,凝神戒备。
过得良久,门后仍无任何异状。李逍遥复又取过一枝火把,蹑手蹑脚走到近前。他这一次并不将火把丢入,而是横持在手,探入门内,上下晃了晃。只见面前高高低低立着十余人,早已死去,变成了白骨,衣衫俱都烂得不成样子,条条缕缕地挂在身上。这些尸骸手拿兵器,相互扶持,是以年代虽久,却仍能端立不倒。适才自己刺出的几剑,或中或不中,将三颗骷髅头骨和两柄腰刀斩落于地,掉在脚边。
李逍遥见状先是一惊,转念又想,这般奇诡之地,有几个死人殊非意外,惧怕之心却也就此消了,将长剑横在胸前,迈步行入。只见这是一间石造的秘室,约莫数十丈见方,宽敞无比,正中摆着一口石棺,除门后所立的十余人外,四下角落里尚三三两两躺着数具骸骨,也都是衣衫褴褛,脚下散落着几件兵器。
李逍遥心道:「原来这是一间墓室,怎的却有许多死人?」举火向那些尸骸照去。这些人衣衫虽已朽烂,但细辨之下,仍可认出是本朝军士服色。他将长剑收入鞘中,弯腰自地下拾起一柄长刀,擦去锈迹,只见上刻「大明扬州府」五个小字,暗想:「这些人俱为本朝将士,莫非便是失踪的军役?如此看来,那传说倒像真有其事。」
正想着,门外传来林月如的呼喊之声。李逍遥高声答应,将众人唤入。众人见了石棺和无数尸骸,都是大为惊讶,参详许久也不得要领。忽听林月如道:「奇怪,奇怪!」李逍遥问道:「有甚么奇怪?」林月如道:「你们看,这里并非绝地,虽然深入地底,但有门有户,一路都是石阶通上,若想逃生何难?这些人……怎会好端端地死在这里?」
李逍遥早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蓦地给这番话触动了心事,一惊抬头,恰好对上江少云惶惑的眼神。猛听得铜门轧轧作响,两人心思相同,齐叫:「不好!」一前一后抢了过去。李逍遥身法虽快,但毕竟相距过远,手指差了数寸没能够到,那铜门还是轰的一声,紧紧闭上。江少云随后冲来,收足不住,撞上了李逍遥的背心,二人滚作一团。
林月如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呆了,知道此门一关,多半便再无出路,纷纷惊呼着奔到门前。那铜门不知被甚么机括所控,竟是闭得极牢,加之门内一侧又光秃秃的,毫无抓握之处,众人虽运起内力,指抠手扳,连推带拉,只是打它不开。
智杖急得光头上颗颗汗珠直冒,运足全身力气踢了两脚,只痛得趾骨欲裂,哇哇大叫起来。忽听江少云语带哭音,颤声道:「大家快看。」说着将手中火把向上举了举。只见铜门背面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凹痕,累累重重,深可盈寸,皆是刀砍枪刺所致,令人触目惊心。江少云见众人都不说话,哭丧着脸又道:「我看这下,多半是……出不去啦。这怎么好?」
原来这些明军士卒的经历同六人一般无二,也是下到洞底,为墓室所困,虽然试过无数法子,终归还是徒劳一场,一个个相继饿死在这里。众人一转念间,已明其故,心中登时凉了半截,都眼巴巴地望着铜门不做声。
过了半晌,智杖突地高声咒骂起来,一面大骂,一面疯了一般挥拳猛击,打得那铜门砰砰闷响,兀自不肯停手。江少云越想越怕,惊惧交集之下,却哇的一声掩面大哭起来。他原本决不至于如此不济,但一来两日里连遭挫折,对之打击颇甚,二来万万也想不到,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死在这般诡谲之地。霎时间种种委屈、悔恨之念一齐涌上心头,涕泪滂沱如雨,竟是再也抑止不得。
林月如和赵灵儿赶忙上前,拉着他好言安慰,李逍遥却在一旁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流了下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智泽忽然小声说道:「别怕,有机关。」
众人之中以林月如最为镇定,智泽的声音虽低,她于吵闹声中却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怔之下,颤声问道:「你……你说这里有机关么?」眼见智泽缓缓点头,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大声叫道:「这里有机关!大家不要吵,快快找了出来!」
李逍遥等人原已绝望,听她这么一说,自然是喜出望外,却都有些不敢相信,过了好半天才止住喧声,一个个跳起身来。墓室之中别无他物,只有那石棺分外显眼,众人便都围了上去。只见那石棺打造得颇为粗糙,棺盖却平整光滑,上面并无任何异状。智杖大声道:「你们都闪开些,待俺将这劳什子东西搬了下来!」
众人忙都依言散开。
智杖俯身吹去棺上尘土,伸手比了一比,见那棺盖长约丈二,重不下千斤,情知若要徒手搬起,万难做到,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双掌抵住两角,欲待运劲将之推开。谁知力道尚不曾使出,便听喀的一声响,那棺盖竟然微微向右横移数寸,打开了一道窄缝。
众人出其不意,都吓了一跳。智杖慌忙缩手回去,叫道:「啊哟,操他奶奶的,这是甚么古怪玩意儿?」
只听得喀喀喀的声响不绝于耳,那缝隙越开越大,一股腐朽之极的恶臭也破棺而出,向室中弥漫开来。众人见势不妙,纷纷掩住口鼻,向后退避。那棺盖就如鬼怪附体一般,忽上忽下地颠了数颠,猛地跳起,一股凌厉的劲风掠过众人,向头顶直飞上去。乓的一声大响,棺盖狠狠撞上屋顶,接着摔落下来,将地面砸出好大一个深坑。
智杖身高步长,逃得最远,冷不防却给碎石砸中额角,登时肿起了一个青包。他咧开大嘴,刚待呼痛,忽见一只白碜碜的巨爪探出棺来,重重在地下一拍。砰的一下,青石地面震了一震,冒起一股白烟,地上现出五条长长的爪痕。智杖惊惧之下,这一声「妈啊」便没叫得出。众人早都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是谁发一声喊,一窝蜂地向着室角逃去。
李逍遥一面跑,一面张开手臂,用身子护住了二女和智泽,眼见江少云舍生忘死,冲向最前,不禁心中有气,伸腿在他脚下一绊。江少云哎哟一声,重重摔了个狗吃屎。只听身后有人喝道:「是……谁……吵……醒……本……将……军……」
江少云一骨碌翻身爬起,听得声音甚是凄厉刺耳,赶忙回头一看,只见棺中坐着一具白骨尸骸,大张着口,两只空眼窝直瞪过来,却看不出神情是喜是怒。他心头一颤,脊背上一股寒气冒将上来,两腿顿时像灌满了铅,再也动弹不得。那尸骸磔磔怪笑了数声,伸爪在地下一撑,人立而起,迈步出了石棺。它生得身躯极伟,胸前挂着一具青铜重甲,举手落足之际,甲上铜鳞相互碰击,发出铿铿的大响。
江少云只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大叫:「救命!诈……诈尸啦……」那尸骸佝偻着身子,行动迟缓,但每一步跨出,均有五六尺远近,三步两步便到了他跟前。
李逍遥心道:「这小子虽然讨厌,教他死在白骨精手里可也不妥。」赶忙飞身抢上,扯着衣领将他拖至屋角。江少云两眼发直,仍在不住地大叫大嚷,李逍遥恐那尸骸耳力尚存,给它循声追来可不得了,低声喝道:「别做声!」
江少云已是吓丢了魂,冲他嘻嘻一笑,叫声非但不停,反倒愈来愈响。李逍遥怒火中烧,狠狠一拳捣在他头上。江少云这才回过神来,哇啊一声惨叫,摇摇晃晃地贴壁软倒。此时六个人都挤在墓室一隅,江少云身子后仰,背心撞中壁上暗藏的机括,一枚圆石触身而动,喀喀作响,缓缓陷入壁中,整间墓室随之猛烈颤动起来。
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纷纷惊呼:「啊哟,干甚么?」「怎么回事?」江少云做贼心虚,忙道:「不……不是我……」一股大力从脚底蓦地涌来,话只说了一半,整个人突然飞了出去。
火把扑扑扑地接连熄灭,眼前一片黑暗,众人犹如给甚么东西大力抛起,一个接一个飞上半空,又惨呼着向下落去。李逍遥只觉耳旁劲风呼呼,身上衣衫瞬时鼓胀,变成了一个圆球,口鼻之中也灌满了凉风,待要纵声大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双臂张开,拼命稳住身形。突然指尖碰到软软的一物,却是一只手掌,当即牢牢抓住,同时双足连环踢出,便待借力跃起。哪知道砰砰两下,这两脚都踢中了身畔一人。
他隐隐听见对方闷哼一声,也辨不出是谁,当下不敢乱动,但觉下坠之势越来越疾,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稀里糊涂地只想:「不知落下去是干草还是硬土?阿弥陀佛,可别不明不白摔死在这里。」陡然间身子一震,砰的一声,摔在地下,昏了过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李逍遥慢慢醒转过来,感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四肢百骸似已摔作了千百块。周围一团漆黑,他呻吟着爬起,从怀中掏出火折打着。微弱的火光下,入眼竟是江少云一张愁苦之极的脸。只见他鼻梁青肿,脸挂两行浊泪,左手兀自紧紧拉着自己的右手,不肯放脱。
李逍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原来掉下来时,抓到的竟是这王八蛋,真他娘的晦气!」急忙摔开他手臂,站起身来。只见林月如等人或趴或卧,都在身后不远之处,当即走过去一一扶起。适才这一下跌得虽狠,但众人落身之处土壤松厚,是以都未受伤,只有江少云「啊哟」、「啊哟」地叫唤不停,说是不知怎么给人劈面狠狠楱了两下。李逍遥料想他定是被自己踢中,心下不由得暗暗好笑。
众人身上大都带着火折,此时纷纷摸了出来,各自晃亮。火折虽多,但光线微弱,难于及远,只看清脚下一层厚厚的红土,身后是赭红色的岩壁,却看不出身在何地。
这一次死里逃生,六人都觉十分庆幸,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林月如道:「适才那白骨尸妖好生吓人,江大哥险些命丧它手。我看它身穿铠甲,自称『将军』,没准是哪一朝的开国大将也未可知。」
智杖道:「这他娘的算甚么狗屁将军?他啥处不好葬,偏偏葬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最后诈尸成妖,可吓了大伙儿一跳!喂,小丫头,咱们怎的到了这鬼地方?俺摔得七荤八素,先前的事可都不大记得了。」
赵灵儿笑道:「想是智杖大哥运气好,那机关不知怎地被人触发,墓室崩塌,这才将咱们甩到这里。逍遥哥,不知那白骨尸妖现在何处?咱们可别给它找到了。」
众人想起那尸骸的凶狠恐怖之状,都是心有余悸。李逍遥起身说道:「我瞧瞧去。」从衣襟上撕下一大幅布条点燃了,摸索着向前行去。
只走出二三十步远,迎面遇到一座断崖。李逍遥慢慢摸到崖边,将身子探出崖外,一松手,布条带着一团火焰悠悠飘下,照见峭壁上寸草不生,也是血染一般的殷红。待落到两三丈许,火光一闪而灭,一切又都归于黑暗。
李逍遥呆了一呆,打着火折,向右行去。林月如追过来问道:「怎样?可见到了甚么吗?」李逍遥不答。两个人默默地转了一圈,只见周围不是高崖便是绝壁,众人处身之所乃是山间的一座平台,岩壁上滑溜溜的莫可攀附,竟然别无他路。两个人心情十分沉重,慢慢走回原处,将火折熄了。
赵灵儿等人见到他们面上神情,晓得此番处境不妙,心中都不由得一凉。江少云犹抱一丝希望,试探着道:「李兄,我看咱们不忙探路,还是先想法子出去的好。至于除妖的事,待脱险之后再从长计议。」
李逍遥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林月如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江大哥,我们两个已看过了,这里三面悬崖,没……没出路的。」
智杖惊怒交集,应声喝道:「你说甚么没出路?他奶奶的,为甚么没出路?这到底是甚么鬼地方!」俯身搬起脚下的一块大石,奋力掷出。他膂力甚强,火光下但见石去如矢,带着呼呼风响,远远落了下去。众人静坐倾听,许久也不闻丝毫声息,那悬崖竟似深不见底一般。
过了半晌,林月如小声说道:「大家先歇息片刻,吃些东西,待有了力气慢慢再找。我看一定能想出法子来。」
李逍遥心道:「这悬崖深不见底,周遭又无一丝光亮,即便有路,又如何找得见?看来今日要毕命于此了。」他愤恨恼怒已极,眼见江少云畏畏缩缩地蹲在一旁,脸上布满了惊恐之色,神情显得格外可憎,忍不住骂道:「都是你这混蛋乱吹大气,才有今日!狗日的江少云,老子今世撞见你,实在就像撞了瘟神一般!呸,真恨不得杀了你喂狗!」
江少云两日来屡遭他讥嘲戏侮,到此终于忍无可忍,也跟着发作道:「姓李的,江某纵有千错万错,要杀要剐,冲我一人便是,你怎么总要扯上我妈妈?我妈妈死了十几年啦,她可是从没得罪过你!」
李逍遥怒极而笑,喝道:「老子就是要骂,他妈的,你待怎的?来,来,来,是英雄是狗熊,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反手抽出长剑,隔空向他疾刺了两三下,嗤嗤有声。
众人赶忙上前劝阻。二人心中俱不服气,兀自怒冲冲地眦目相向。
林月如从包裹里取出一袋干粮,分给各人,说道:「大家都吃些罢。」大伙累了半日,早已经饥肠辘辘,但满怀心事,均是食难下咽。只有智杖自分必死,横下了一条心,和着凉水连吞了五张面饼下肚。他眼见干粮所剩无几,虽仍自意犹未尽,但总不好意思独吞独占,让别人饿肚子,无奈罢手,舔了舔嘴唇,叹道:「吃尽了这袋干粮,大伙儿早晚都是一死。嘿,也不知哪个王八蛋运气好,死在老子头里!」
此时火折尽已熄灭,众人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心下均自暗想:「是了,先死的人有人收尸,那是好事,最后毙命的没这运气,只好曝尸在外。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纷纷摸黑躺倒,都不再说话。
这座平台深藏地底,四下举目如漆,黑得好像九幽地府一般。不知何处传来嗒嗒的声响,那是岩壁上水滴不断渗出,一滴一滴落在石上,静夜之中,听来格外清晰。
李逍遥心中烦闷,半晌难以入眠,回想一天中所遇之事,总觉像是梦境一般。思来想去,想起日间救的那受伤汉子,此人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实在有些令人奇怪。正要倒头睡去,脑中灵光一闪,突然猛醒过来:「这家伙多半便是拜月教的人!」霎时间心跳加速,睡意全无,翻身坐起,又想:「小高那厮死前曾说,拜月教的人大举东来,为的是搜寻灵儿的下落。莫非这些家伙阴魂不散,竟追到白河一带来了?」心头不禁的一阵发紧。
正在胡思乱想,远处蓦地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水声嗒嗒之下,却听得不甚清楚。过了片刻,一个人悄悄走到他身边,摸索着坐下,伸出手来和他相握,说道:「逍遥,你也睡不着么?」
李逍遥闻见身畔幽香浮动,知道来的是林月如,轻轻点了下头。
两个人默默坐了半晌,林月如将脸偎过来,靠在他肩上,在他耳旁说道:「咱们干粮带得不多,若是寻不到出路,只怕连十天半月也难撑过。逍遥,你……心里面怕不怕?」
李逍遥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道:「怎么,你怕了么?」
林月如道:「起先是有一点,不过想到有你陪着,便不那么怕了。」隔了一会儿,悄声说道:「逍遥,我好想我娘。你……你抱一抱我……」
李逍遥心中一阵感动,一阵怜惜,伸手拥她入怀,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只觉怀中娇躯微微一颤,霎时间变得炽热火烫,不禁张臂紧紧抱住了她。两人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高崖之上,虽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但两颗心却渐渐融为一个,突突突地跳动不休,再也说不出话来。
恍惚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似乎有了光亮。李逍遥只道是在做梦,翻了个身,正待再睡,忽听江少云大叫一声,声音之中饱含着惊喜。他一惊跃起,神智尚不曾十分清醒,便觉眼前红光耀目。他赶忙揉揉双眼,只见原本漆黑的地底,此刻竟已亮如白昼,天地间一片血红,远近景物也都清晰可见。阳光自数里外的半空倾泻而下,照在对面那小峰之上,一时如梦如幻。
江少云第一个醒转过来,蓦见光亮,喜不自胜,浑忘了身在何处,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大叫大嚷,登时将众人吵醒。大家见了眼前的一片赤水丹山,都不禁面露惊诧之色,心中暗暗称奇:「此处分明已在地底,光线如何竟能透入?又为何这般一片血红?」
李逍遥快步奔到平台边,极目眺望,此时两侧无山峰遮挡,看得更为清楚。原来数里之外的地面裂了一个大洞,仿佛天际有一片厚厚的云层,猛地被一双大手撕扯开来,万道金光正是由此泻下。对面那小峰秀削如花,流水四绕,原本景致绝佳,但在漠漠血色的映照之下,却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
他回过头去,环视周遭,但见背后两峰相峙,陡直地向上拔起,岩壁间无数藤萝垂挂而下,如帘似幕,青翠欲滴。天地之间浑然一体,仿佛血染,这小小的一片翠绿杂处其间,显得甚是耀眼夺目。原来这片藤萝生在高处,夜来火光不及,是以未被众人发现。
李逍遥定定地站了半晌,心下惘然若失:「这里虽有阳光,却无道路,唉,到底还是死路一条。」
蓦地里只听身后江少云大喊一声:「有鬼!」李逍遥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他伸手指着智杖的后背,两只小眼瞪得溜圆,身子不住地向后倒退,显然是看到了甚么可怕的东西,心中万分惊恐。
智杖见状一呆,赶忙回手向背心摸去。他生得身躯胖大,颇不耐热,是以昨晚脱了外衫,赤膊而卧。此时身子微微躬起,赤裸的脊背侧向众人,只见上面弯弯曲曲,印着十余道血痕,早已干得发黑,宛如一条条吸饱了血的大蚯蚓,模样甚是吓人。
众人都吃了一惊,赵灵儿指指江少云,惊叫道:「哎呀,你……你这里……也有。」只见他长衫下摆亦已被血水染得殷红一片。众人忙脱了江少云的衣衫,替两人检视,身上并不见有何伤处。
赵灵儿凝思片刻,走到身后的峭壁之旁,低头看了看,招手叫道:「你们快来。」
众人纷纷上前,见峭壁上的石缝里,红水汨汨地直淌,有的渗入地面,也有的积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处山间不时有血样的红水渗出,如若睡在地上,便会给沾得满身都是。江少云和智杖所卧之处有血水流过,是以他二人身上被染,旁人离得较远,却都无事,倒也不足为怪。
智杖见是虚惊一场,十分高兴,哈哈一笑,对江少云道:「原来不是恶鬼作祟,他奶奶的,你小子害俺吓了一跳。」忽觉颈间微痒,胡乱一耙,一片绿叶应手而落。林月如举头仰望,若有所悟,道:「逍遥,咱们拉着这些藤萝,定能够爬到峰顶上去。却不知上面有没有路?」
李逍遥向那峭壁打量了打量,估计自己足可一气攀上,余人却都无此本事,当下道:「好,我试试看。」向前猛冲几步,奋力高纵,伸手撑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之上,借力再行拔起。如此连续两番,指尖已触到一条粗大的老藤,赶忙牢牢抓住,手足并用,快速异常地爬了上去。
众人仰面看着,只见他身子越升越高,渐被密密的藤叶遮住不见。过不多时,峰上一条粗索悠悠垂下,到众人面前停住。那索子以数条藤蔓连结而成,自是李逍遥已安然到顶,放下来相助。众人欢声大叫,先将智泽拦腰扎紧,吊了上去。余人随后相继而上。
这座山峰高耸陡峭,峰顶乱石堆叠,却无草木。众人举目眺望,远近的山峰河谷都笼罩在一袭淡淡的红雾之中,莽莽苍苍,杳无涯际,气势端的磅礴无比。
峰上虽不见人迹,却有一条天然小径蜿蜒而出,崎岖险峻,犹如蜀地驰名天下的栈道一般。众人互相搀扶,一步一步小心下行。循路走出不远,忽听得几下笛声呜呜传来,听来甚是耳熟。众人闻声尽皆色变,赶忙加快脚步,绕过一道山壁,遥见对面陡坡下有一队人缓缓走了上来。当先的是一名赭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口衔竹笛,手提短杖,看模样正是一名尸伥。他腰间拴了一条细绳,一端系着一名女子,身后跟着七八头尸妖。
众人不料这里竟会撞见对头,都是吃惊不小。智杖勃然大怒,一挽袖子,粗声喝道:「操他奶奶个熊!这群王八蛋不肯罢休,居然追到这地方来了。俺这就过去和他们拼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八只手闪电般伸出,死死将他扯住。
李逍遥道:「别忙动手,先看看再说。」
赭衣少年引着群尸和那女子行到坡上,忽然传来一声吆喝,不知从何处冒出十余名大汉,将几人拦了下来。一个青衣汉子越众而出,指着那少年骂道:「他妈的,你小子新来的?回到鬼府还乱吹甚么狗屁!你当这曲子很好听,老子一天到晚也听不厌吗?」
李逍遥凝神细看,原来陡坡之上有一座山洞,向山壁间微微凹进,众大汉都藏身其内,自己所在的位置太远,是以不容易瞧得清楚。他暗暗后怕,心想:「亏得两下相距不近,否则大家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对方人多,说不定便要吃亏。」
赭衣少年笑着唱了个喏,道:「马师哥息怒。小弟头一次外出牧尸,好不容易办得一件新鲜货品回来,想着能孝敬师父跟诸位师哥,一时高兴,忘了规矩,惹你老人家生气了。」一扯腰间的麻绳,将那女子往前带了一带。
那马师哥哦了一声,道:「是甚么鲜货?让我瞧瞧。」走上前去,扳过那女子的脸来,左右看看,眼见姿色甚是平庸,顿时兴味索然,放开了手,道:「他妈的,实在差劲儿得很。喂,你是甚么地方人哪?」
那女子哼哼唧唧的只是哭,不敢回答他的问话。
那马师哥对赭衣少年道:「师父他老人家是何等样人?像这样不入流的烂货,岂能瞧得上眼?最后还不是胡乱赏了咱们?你小子还猴子献宝似地邀功哩,呸,也不害臊!」
赭衣少年垂手微笑道:「是。这娘们的年纪是老了些,面孔也生得太黑,不过胜在新鲜。小弟听师哥们说,大伙都爱争吃鲜货,不知是也不是?」俯在那马师哥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二人抬起头来,相对吃吃而笑,笑声甚是淫荡。
那马师哥笑骂道:「他妈的马屁精,快滚你的罢。」一招手,八名力夫模样的壮汉快步上前,解开崖边一座绞盘的绳索,将一个大藤篮搬了上来。
赭衣少年道:「有劳各位师哥。」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扯着那女子跨入篮去,群尸也都随后跟入。那女子望见脚下漆黑的深洞,只吓得浑身乱颤,扯着嗓子大哭起来。赭衣少年反手一个耳光打去,她向后一趔趄,哭得反更凶了。吵闹声中,众力夫松开缆索,扳动绞盘,藤篮一晃一晃,载着几人向下行去。
李逍遥等人待他们做完手中活计,返回山洞,又静候片刻,再不见有人出来,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到峰上。
赵灵儿悄声道:「原来坡下便是尸妖的老巢,想不到咱们误打误撞,竟找到这里来了。」
林月如眼见那女子羊入虎口,多半难有幸理,心下早已怒不可遏,呸的一声,骂道:「这些混帐东西,当真无耻!竟敢强捉民女,做……做那个事,还有没有王法?一个个活该千刀万剐!」
李逍遥笑道:「算了吧,何必气成这样?其实你自己还不是一样?青天白日,硬拉姑爷的事,我可也见识过的。」
林月如一怔,随即醒悟,气得扑哧一声笑了,道:「你少贫嘴了。眼下这事该怎么办?」
李逍遥笑眯眯地道:「怎么办?我看最容易不过。这里虽有尸妖,但毕竟也是一条生路,总强过困在山上等死,是不是?」
林月如道:「对,咱们兵刃都在,不如索性抢了那吊篮,杀将下去!」
赵灵儿有些担心,问道:「倘若动起手来,给下面的人发觉了怎么办?」
江少云道:「正是!我看林姑娘但有蛮力,却似乎不知兵法。这吊篮下面不晓得有多深,敌人若趁咱们身在半空,先放起火来,那可危险得紧。如今之计,不如先想法子逃了出去,莫要给人发觉,至于除妖之事,可以从长计议。」
林月如道:「山下面有人守着,咱们一旦靠近,便会给洞里的人知觉,还不是一样要动起手来?你倒说说看,有甚么法子可以逃出去?」
江少云道:「法子是人想出来的,须得大家同心协力。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罢了。」
两个人越说越恼,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李逍遥道:「不要慌,我倒有一条计策在这里。」待众人都安静了,伸手指指下面的陡坡,道:「你们看,那山洞上面也生着藤萝,咱们从峰顶迂回过去,顺藤爬下,而后再乔装改扮,请这帮傻瓜送咱们下去,岂不大妙?」
林月如道:「怎么个乔装改扮?你说来听听。」
李逍遥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月如,灵儿,你们两个女人须委屈一下,扮成给尸伥捉来的村女,我们四个臭男人么,选出一个扮作尸伥,应付那姓马的家伙,余下三人……」
智杖抢着道:「余下三人就扮他娘的尸妖!」
李逍遥冲他一竖大拇指,接着道:「……咱们这样乔装改扮,混了下去,那老贼定无防备,而后随机应变,闹起事来,杀他个把赤鬼王还不是手到擒来?嘿嘿,从前三国时候,东吴有一位大将吕子明,那厮带领军士假扮客商,白衣渡江,袭了荆州,害得关老爷败走麦城,计策很是高明。如今我小李子依样画葫芦,弄他一条『乌龟换壳』之计,这个,这个……只怕也不算太差!」
众人听他自吹自擂,都忍不住笑了。
江少云叫道:「这真是胡闹得紧!下面尸妖不定有几百,咱们这里六七个人、三四把剑,如何能斗得过他们?」
李逍遥翻着白眼望了望他,面露鄙夷之色,道:「你江大侠又不是诸葛亮,怎么算得出下面藏了好几百尸妖?当初是你请我们来除妖,如今事到临头,自己却先扮起缩头乌龟来,要不要脸?」
江少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林月如道:「唔,我看这法子或许能行。大家兵刃都藏好了,到时候一齐发难,杀了老贼,吓跑他那些狐群狗党,就算有几头尸妖也难成气候。灵儿妹子,你们说是不是?」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表赞成。
江少云眼见大局已定,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李逍遥道:「很好,那么我来分派一下。智杖、智泽两位大师傅都扮尸妖,刚好一文一武,有粗有细,相得益彰。江大侠,咱们哥儿俩一人尸伥、一人尸妖,随便你老人家挑上一个来扮,小弟我无不奉命。」
江少云性本好洁,那些尸妖全身肮脏不堪,恶臭难闻,他自是不愿扮的。但见李逍遥面上笑容十分诡异,很有些不怀好意,疑心这是欲擒故纵之计,实则又在想法子捉弄自己。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下踌躇,犹犹豫豫地难作决断。
李逍遥等了片刻,见他仍自犹疑不定,不耐烦道:「你想好了没有?痛快些。」
江少云道:「我……我还是和大伙儿一起扮尸妖。」
李逍遥笑道:「是了,我早说你老兄天生一副好根骨,扮尸妖原是再合适不过……」突然纵上前去,嗤的一下,将他大半条袖子扯了下来。江少云又惊又怒,身子向后一缩,道:「你干甚么!」李逍遥哪容他逃脱?出手如电,嗤嗤连声,又将他衣领、袍襟尽数扯烂,歪过头来,端详了半晌,笑道:「不错,不错,现下看起来有几分像了。」
众人见状都忍不住笑了。当下一齐动手,装扮起来。二女先将衣裙揉皱,发髻打散,但容貌还是太过明艳,只得挖些泥巴擦在面上。江少云三人扯烂衣衫,脸上、手上都涂了不少石缝里渗出的红水,待晾干后一看,果然同血污一般无二。
智杖道:「俺们三个都是光头,做尸妖收不收和尚?这他娘的倒不曾问过。」李逍遥哈哈大笑,命二女割下几缕青丝,用泥巴胡乱替他们沾在头上。二女爱惜秀发,不肯多予,三人鼓弄了半天,头上仍只是稀稀拉拉的几根毛,十分难看。好在尸妖形貌丑陋,毛发多半已掉得所剩无几,三人依样披散了头发,远远看去,倒也不大瞧得出破绽。
须臾装扮停当,李逍遥领着众人绕到对峰,顺藤垂下,又扯了衣上布条,搓成绳索,在二女腰间绕了几绕,牵在手上,低声说道:「大伙儿都打起精神来。江大侠别总苦着脸,小心教人瞧出破绽!」转过身形,向陡坡上行去,众人稀稀落落跟在后面。二女装作万分不情愿的样子,不时地哭哭啼啼,抹几下眼泪。
一行人来到坡前,山洞里的人听见声响,都鱼贯走出,将他们团团围住。那穿青衣的马师哥见李逍遥面生,看看他胸前挂的令牌,面露狐疑之色,道:「咦,你这是臭穷酸齐老八的令牌啊。小子,几时入门的?怎么我从没见过你?」
李逍遥心道:「原来那死鬼名叫齐老八,你若不说,我还不晓得。」躬身行了个礼,毕恭毕敬地道:「马师哥,小弟名叫李小三,入门才只两月,因为齐师哥闹病起不得床,所以命我替他。」
马师哥点点头道:「这就是了。齐老四八这贪色鬼,一天到晚离不开娘们,身子也弄得坏了,只怕早晚要死在女人肚皮上……」一面说话,一面拿眼睛向李逍遥身后乱瞟,见林、赵二女婷婷袅袅地站在一旁,登时眼前一亮,叫道:「啊唷,这……这两个小娘们是谁?可他妈的标致得紧哪!」
二女此刻虽都蓬头乱发,脸上涂满了泥污,但因生得天然俏丽,手腕、颈中肌肤如雪,那份绝丽的容光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来。马师哥满脸猴急地凑上前去,伸手抬起林月如的下巴,上下打量了打量,口里啧啧连声,惊叹不已。
林月如气愤愤地将头一甩,瞪了他一眼。李逍遥恐她一时发怒,露出马脚,赶忙道:「这两个小娘们是南边村里捉来的。唉,不要提了,头一回出门便遇上了硬点子,折了咱们好几头僵尸,真他妈的晦气。」
那马师哥不耐烦理他,随口答应一声,又撩开赵灵儿额前乱发,看了过去。但见这少女双颊晕红,妙目流盼,娇美中带着三分羞怯之态,更增无边风致。他越看越是心痒难当,在赵灵儿脸蛋上扭了一把,吃吃吃地淫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心生疑窦,转身问李逍遥道:「你小子运气倒好,这里方圆数十里,哪来这么美貌的小娘们?」
李逍遥道:「那……那还不是师父洪福齐天,师哥们关照有加,小弟有个狗屁运气。」胡乱一句马屁,将这问题轻轻带过,眼见江少云已是眼霎唇颤,脸如土色,吓得着实不轻,当即抬腿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他妈的,你给我老实些!」
江少云痛得一咧嘴,险些叫了出来。
那马师哥道:「哦?是吗,这倒说得也是。」眼珠转来转去,只是不住打量李逍遥。过了片刻,伸手示意,要过一枝火把,说道:「徐六,你和我送这……这李师弟下去。」一名蓝衫汉子答应一声,快步走到崖边,众力夫将藤篮拉上平台,让他跨入。
李逍遥忙道:「这怎么敢当?师哥当值辛苦,理该多歇歇才是。」
那马师哥道:「举手之劳,不妨事。」嘿嘿干笑数声,举着火把上了藤篮。
李逍遥怕他起疑,不敢再多说,向众人使了个眼色。江少云三人都装出一副痴呆的模样,随他上了藤篮。林月如和赵灵儿哭哭啼啼,假装不肯,一名大汉上前将她们推入。
这平台下方是一道窄洞,宛如一口深井。李逍遥借着火把的亮光看去,只见脚下漆黑一团,深不见底,四面山岩裸露,红彤彤,湿漉漉,像是才涂满了人血一般。那马师兄倚在篮边,斜眼瞧着众人,不住地向李逍遥言语探问。李逍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扯。
过了半盏茶工夫,脚下隐约现出一片光晕。李逍遥精神一振,晓得离地不远,咳嗽两声,冲林月如等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都伸手摸向腰间,准备发难。
蓦地里不知何处冒出一股奇香,非兰非麝,熏得人直有些头晕目眩。只见此处山壁间生着无数大花,紫瓣白茎,大如芍药,一团团,一簇簇,姿态十分艳丽,众人却都不识。这花的最奇之处,便是在黑暗之中也能生长,越往下去,生得越密,一路的紫艳纷披,煞是诡异。
那马师哥侧头看看李逍遥,拉着长音说道:「师弟你瞧,今日这鬼花开得格外繁盛,岂不教人奇怪?」
李逍遥见他面上不带表情,不知此话何意,干笑着咕哝了几声。那马师哥又道:「师弟出门几日,不知回来时服没服解药?咱们这紫罂粟毒性厉害,最擅化人内功,你若是偶然忘记了服药,毒发起来,可就麻烦得很呐。」
李逍遥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花唤作紫罂粟,竟有这般毒性,真真的料想不到。」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目光中透出狡狯之意,慌忙一拍脑袋,叫道:「啊哟,该死!该死!不是师哥提醒,几乎忘了。今早过河时,小弟不慎摔了个跟头,身上东西都祭了河神啦,还真是不曾服过。好师哥,你身上一定带着解药,先借小弟一两颗使使,明天奉还。」
那马师哥道:「好啊。」笑嘻嘻地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向李逍遥晃了两晃,见他伸手来接,又猛地缩回,指指江少云等人,道:「且慢!我看这几位兄弟假扮尸妖,很是辛苦,要不要也吃上一粒解解乏?咱们血池鬼府,外人一向待不惯的,很容易便会染上奇症,甚么上吐下泻、水土不服,嘿嘿,简直的不在话下。」
李逍遥听他语中之意,竟不知怎的窥出了破绽,眼见藤篮离地渐近,当即喝道:「动手!」拔剑向他面门刺去。不料只这短短的一瞬间,浑身内力竟已尽数消失,长剑一抽、一刺,手上轻飘飘地毫无劲力。
那马师哥嘿嘿狞笑道:「臭小子,中了紫罂粟的毒,还这么凶得紧!」挥掌在他臂上一格。李逍遥只觉对方手劲奇大,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出。这藤篮虽阔,但八、九个人挤在上面,所余空当也已不大,这一下跌出,背心恰好撞中了徐六。徐六顺手一指戳出,点了他的xx穴。
江少云等人急忙抽剑,向二人斩刺,但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兵器都给二人空手打落,点中了穴道。智杖不曾修习过内家功夫,那紫罂粟花毒对他却是无效,兼之气力过人,本该大有一番作为,但徐六见他身形魁梧,相貌凶恶,自然着意地加以照拂,上来就连点了他三处大穴。智杖口中「直娘贼、王八蛋」地骂个不停,却连一根小拇指也动弹不得。
此时众人脚下轻震,藤篮已落地。只见来到一处幽深的岩洞,壁上挂着两盏油灯,灯光昏暗,却是无人把守。二人将李逍遥等人拖出藤篮,徐六扯着吊索晃了两晃,洞顶隐隐传来几下铃响,过得片刻,藤篮慢悠悠地升了上去。
那马师哥拍拍两手,望了望李逍遥,突然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冷笑道:「你这呆瓜自作聪明,敢骗老子,最后还不是被我看破?他妈的笨蛋!我问你,你小子方才鬼鬼祟祟,一个劲儿地使甚么眼色?当我看不出么?」
徐六在一旁满面堆笑,连竖大指,称赞他头脑伶俐,心机深不可测。
那马师哥面带得色,微微眯起了眼,问道:「你们几个狗男女哪里来的?到我们鬼府有何企图?快快招来。」
智杖怒道:「呸!你这只瘦皮猴才是他娘的狗男女!老子明明是你亲爷爷,哈哈,你怎的全忘记了?奶奶的臭贼!」那马师哥大怒,俯身拾起一柄长剑,倒转剑柄,在他光头上狠凿了一记。咚的一声响,智杖头上应声鼓起一个大包,身子连晃几晃,仍是站立不倒,口里不住声地大叫喝骂。徐六连踢他屁股数脚,他却只有骂得更凶了。
李逍遥和林月如见状也一齐大骂。江少云吓得脸孔煞白,瘫在地上做声不得。
那马师哥听见李逍遥骂声花样百出,最是难听,上前给了他一记耳光,恶狠狠地道:「你小子给我仔细听着,你们运气好,师父他老人家尚在闭关,暂且由得你们多活几日,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再敢骂上一句,信不信老子塞你一嘴狗屎?」顿了一下,看着智杖和林月如又道:「你们两个也是一样,再敢出得半声,我立刻喂这小子吃屎。」
李逍遥吓了一跳,情知和这人非亲给故,只怕他既说得出,便做得到,一定不会同自己客气,这里狗屎虽未必真有,但他胡乱拿些人屎、妖屎来冒充,只怕也就抵受不住,当即住口。智杖禀心忠厚,闻言更是大气也不敢喘,惟恐紧张之下,不小心打一个嗝,或是放一个屁出来,不免累得李逍遥大吃狗屎。
徐六扯扯那马师哥衣袖,向他递个眼色。两个人走到一旁,小声商议了片刻,走回来解开六人被封的穴道。那马师哥指指李逍遥等人,道:「你们四个,给我老老实实地随徐师弟去,不要自找难过。」停了一下,又笑嘻嘻地看着二女道:「你们两个,跟我来罢。」
众人见他们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知道所议定非好事,都不肯挪步。两人更不客气,三拳两脚下去,众人衣上又添脚印无数。
当下徐六押了四男,那马师哥押着二女,分向两边行去。
这岩洞两侧各有一条甬道,约莫两丈来宽,洞壁上每隔数丈便点起一盏油灯,发出蓝荧荧的光。林月如和赵灵儿毕竟都是年轻女子,走了几步,只觉这甬道甚是阴森吓人,不禁害怕起来,将身躯紧紧靠在了一起。
鬼府的地底甬道密如蛛网,纵横交错,岔口极多。那马师哥押着二女走了许久,两侧不时现出一些石洞,有的门前装着木栅,有的拉一块布帘,里面传出嘤嘤的啜泣之声,想必是关押女子的所在。
三人行到一间石洞跟前,那马师哥喝住二女,在林月如背上轻轻一推,道:「进去罢。」二女见洞中黑漆漆的,心下害怕,都站着不动。那马师哥沉下脸道:「我是一片好心,饶你们性命,你们再不听话,可别怪我马大路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啪啪两下击掌,一个声音慢悠悠地说道:「好啊!马师弟好威风,好煞气,好胆色啊!真教人钦佩万分。」
马大路闻声一惊,猛地转过身去,只见甬道暗处鱼贯走出十多个人,都是鬼府门下弟子。当先一人约莫四十余岁年纪,一身白衣,发红似火,相貌甚是狞恶。马大路一见这人,脸色大变,说道:「大……大师兄,你……你好。」
那大师兄缓步走近,双眼一翻,冷冷地望着他道:「马大路,你老人家也好得很呐。这等绝色的女子,竟敢不禀师兄而私藏此处,可不是要造反吗?」
马大路道:「甚么造反?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大师兄嘿嘿嘿地笑了几声,道:「血口喷人?」突然一板脸,喝道:「徐六何在?」一个人应声上前,在他身边垂手站了,正是徐六。
马大路又惊又怒,伸手指着徐六道:「徐六,你……你这王八蛋。你……你……你敢冤我?」
那大师兄怒道:「住口!你故意支走徐六,命他押送四人,前去囚房,自己却带了两个女人转到这里,那明明便是违逆师命、妄图藏私!还有甚么话好讲?」
马大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他……他这是胡说八道!大师兄,你万不可轻信这等骗人的鬼话。」
那大师兄理也不理,自顾自地接着说:「咱们鬼府的规矩,谁都清楚,像这样欺师灭祖的大罪恶罪,历来不容轻恕。嗯,现下师父正在闭关,凡事由我做主,马大旦,我问你,你是想再多活几日,待师父出关之后见上他老人家一面呢,还是让我给你个痛快的?嘿嘿,我瞧你还是自己了断的好些。」
马大路越听越怕,只吓得脸无人色,叫道:「大师兄饶命,小弟不敢了!小弟今后再不敢了!」一面叫喊,一面膝行而前,双手抱住了大师兄左腿,磕头如捣蒜。
二女在一旁看了半晌,此刻方才明白,原来鬼府中的规矩,但凡捉到美貌女子,定要先进与赤鬼王享用,待他玩腻之后,这才分赐门下弟子。这姓马的胆大包天,色欲蒙心,给徐六一通撺掇,竟欲将林、赵二女偷藏起来,私相享用。却不料徐六转身便将此事报知了大师兄,这才有此一变。至于其中的缘由,想来必是他们众弟子之间相互倾轧,争权牟利,一时却猜不到十分明白。
只听那大师兄厉声喝道:「这时候才晓得求饶,不嫌太晚些吗?」一提右足,便待向他面门踢去。突然之间,马大路身子一挺,疾跃而起,眼中凶光毕露,左手一扬,噗的一声响,壁上油灯被他用甚么东西打中,登时熄灭。
甬道之中密不透光,远处虽有灯火,但众人眼前亮得久了,猛然间一黑,就如盲了眼一般,甚么也看不到了。接着便听唰唰数响,那大师兄失声惨叫,似是已为兵刃所伤。
众弟子大哗,纷纷抽刀拔剑,乱作一团。有人脑筋转得快,料知定是马大路不甘束手,故意磕头求饶,分散众人的注意,而后突发暗器,打灭油灯,砍伤了大师兄,当即喝道:「这狗贼找死,大伙儿一起毙了他!」众人一通乱叫,各出兵刃,在身前乱捅乱刺。
赵灵儿陡见场面大乱,心下惊慌,生恐林月如给刀剑误伤了,赶忙伸手相拉,想同她一齐躲进屋去。黑暗中却有一人抢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粗糙冰冷,似是一个男子。赵灵儿一惊之下,张口欲呼,那人早已料到,伸手捂住她嘴,低声道:「别出声,我来救你。」轻轻一扯,赵灵儿给他拉得踉跄了几步,身不由己地向前奔出。
跑不上几步,只听身后传来两下短促的惨呼之声,马大路已给众人乱刀砍死。赵灵儿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叫道:「我……我还有一个同伴,请你一起救上一救……」那人闭口不答,只顾拉着她狂奔。
此时亮光一闪,有人点燃了壁上油灯,接着大叫:「啊,大师兄……大师兄给这奸贼害死啦!」众弟子齐声怒骂。蓦地里又有两人大喊:「咦,他妈的臭小子,你干甚么!」「混蛋,好大的胆子!快快站住!」却是众弟子发觉有人救走赵灵儿,纷纷叫骂着追来。
那人拉着赵灵儿逃至一个岔口,折而向左。赵灵儿借着微弱的光线匆匆一瞥,见此人年纪甚轻,五短身材,一张脸却生得极为白净。甬道曲折蜿蜒,二人一时向左,一时向右,每到得一盏油灯前,那人便以掌风将之扑灭,借此阻扰追兵。众弟子眼前昏黑,速度因此大减,始终追之不及。
眼见两下里相去越来越远,只听得有人叫道:「放暗器!快放暗器!」众弟子停步驻足,各掏暗器掷了出去,霎时间甬道里嗤嗤之声响个不停,飞刀、袖箭似飞蝗一般射了过来,打得洞壁上铮铮作响,火星直冒。
赵灵儿内功尽失,全无闪避之力,跑得几步,右臀上一凉,给一枚毒锥打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人回身将她扶住,弯腰摸到她臀上毒锥,随手拔出,丢在地下,用力将她抱起,接着又跑。赵灵儿只觉右侧大腿酸胀难当,渐生麻木之感,喘息道:「我……我中了毒啦,你别管我,快自己逃命去罢。」
那人咬牙不答,奔出不远,听得后面追声渐近,低声骂了一句,停步将赵灵儿放下,从怀中掏出一物。赵灵儿抬眼一看,见他手握一个模样古怪的钢球,约有茶碗般大小,通体亮晶晶的,看不出是甚么东西。那人快步走到岔口转弯处,探头看了看,扬手将那东西丢了过去。
只听得「呜」的一声怪响,甬道彼端红光耀目,仿佛突然着起了大火,接着传来几名鬼府弟子的惨呼之声。一名弟子惊叫道:「啊,是血玲珑!哪里冒出来的?」另一人呻吟着骂道:「这……这龟儿子盗了师父的血玲珑。臭贼,他妈的不得好死!啊哟……啊哟……」赵灵儿从未听过「血玲珑」这名字,料想是一件极厉害的暗器,众弟子出其不意,大半都为其所伤。
鬼府众弟子见状,一时不敢再追,守住甬道一端,大声喝骂,救治伤者。那人返回原地,蹲身将赵灵儿抱起,发足又奔。赵灵儿所中之毒十分厉害,只片刻功夫便已发作。她眼前一片模糊,耳听那人足音嗒嗒,在甬道中回响,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渐渐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