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开封。
外城。
西门楼很高,悬着的头颅由此就显得很小,唾沫很难够到,否则早给煳死了。
大楚家喻户晓一代名将,曾被美誉为大楚救世主靖边侯赵起的头颅已挂了有两三个月了,风吹雪打日晒里,早变了形,已看不出被砍下前是笑着还是在哭。
要是眼还能睁开,所看到的隻会是一张张厌恶的脸,要是耳朵还能听得见,定会给大家的辱骂声塞满。
可惜或所幸是,那干瘪的头颅全感受不到了。
新帝继位,开封城经曆了一个多月宵禁、两个多月全城戒严盘查之后,终于恢複到常态,城内不再有兵马竖枪挺刀满街游走,城门口的盘查也不再会问及到祖宗八代,进城不再像前些日子恨不能排上一整年的队。
新帝更是下旨,免开封三个月的市税,更让入城做点小买卖的贫下百姓欣喜若狂,感激之馀,对城门楼上的头颅更添了分憎恶,恨不能让他活过来挨个千刀万剐在油锅里过一遍再挂上去。
虽是严冬季节,天黑路滑,城门尚未开,门前已排了粗粗长长一队。
大多是乡野之人,带着土特产进城来卖,有正在嘀咕的jī鸭,有无语的鱼虾,有刚从pì股下掏来尚留体香的jī蛋,有在家里垫了十几年桌子腿积了三层尘土四层油渍最近听说可能是孤本的前朝诗集。
都想趁这免市税的当口多挣一文是一文。
长队之中,一女人,一男孩,男孩抽着鼻涕,瞅着城门楼上头颅:“娘,那是谁啊?”女人皱眉道:“坏人!”男孩问:“坏人?”女人说:“可坏可坏了!”男孩问:“可坏可坏了?”女人说:“比咱村的王二子还坏!”男孩问:“比王二子还坏?”女人说:“他要是还活着,咱们家可要倒大楣了!”男孩问:“要倒大楣了?”女人板着脸道:“聪娃,听娘的话,可千万别学他!”男孩点点头:“娘,我听你的话,不学他!”娘儿两再无话,男孩接着抽鼻涕,边抽边四下瞅着,盯住身后浓眉黑脸大胡子汉子:“叔叔,你在哭还是笑呢?”汉子冲男孩笑笑:“当然在笑了。
”男孩指指他脸上的水渍:“怎么像是哭了呢?”汉子笑:“叔叔太开心了。
”男孩问:“太开心了?”汉子点点头,不再吭声,男孩问:“太开心了就会哭的么?”汉子盯着头颅不语,男孩也瞅过去:“叔叔,你知道么?他可坏可坏了!”正说着,给女人拉过去,pì股挨了一巴掌:“别烦叔叔了!”女人回头笑笑:“这孩子整天问东问西的,不好意思啊大兄弟!”赵家公子笑笑:“孩子么。
”俯身轻问:“聪娃,几岁啦?”男孩挺起xiōng:“六岁了!”……转眼匆匆几天,这天的雪伴着这晚的夜,又悄悄的下了。
怡春楼前长街,车水马龙,行人如梭,新年的喜庆还未从人们脸上褪去。
虽是有雪轻落,由于无风,也不显太冷,反是添了些温馨浪漫之情,长街之上,大红灯笼连成一线,摊贩叫卖声片刻不绝。
怡春院座落于开封外城,被公认为开封青楼第一坊好多年了,由怡春楼和楼后大院里二十几个起着不同雅号的小院组成,怡春楼的姑娘麵对大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小院里的则都是怡春院的极品,每夜需竞价摘牌,每位姑娘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身世技艺,有懂诗词歌赋的才女,有通晓韵律的大家,更有出身名门曾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
只是与新来靖边侯的独女相比,都失了风采。
赵家小姐很小年纪便被公认为京都第一才女,难得又出落的极为秀美,举止更是澹雅,又是大将军之女,这些年京城稍有权势的人家,几乎都上过门或明或暗的提过亲。
赵家权势一夜间灰飞烟灭后,虽说赵女顶着卖国贼之女的臭名,其初夜仍是几天便给抬到十多万两,现下更是给炒到近四十万。
似在折磨着众人的好奇心,这位小姐的初夜一拖再拖。
随着价位蹦跳着节节高升,坊间对她的议论反而多过其父。
夜下,怡春院东南角一处独院,室内大堂一盏孤灯,赵家小姐独坐在桌前,脸色静谧,正盯着烛火发着呆。
怡春楼方向不时传来醉歌笑语声,和着隔壁院落里的琴瑟声,更衬这处寂寥。
这处院落除了院门处两个护院外,再无他人,与其它独院并无二致。
可如从怡春楼阁楼向这边看,又足够心细,会发现紧靠这处院落怡春院外小巷的对面,两家住户全是灭着灯,却不时有人出门去茅房。
如再心细些,向远处再看,会发现巷角客栈之中,一处漆黑小屋,每隔半柱香工夫,会亮一会儿灯,只两三息,转而又是一团漆黑。
这一刻,小屋内灯火再起,对之相呼应,对麵怡春楼阁楼也起了光,窗纸后面,那团烛火上下左右缓缓晃了几晃。
看到对面信号,小屋内窗前一人灭了烛火,手重新抄到棉衣袖口里,抖着脚,俯身透过窗纸上的小窟窿盯向小院,这时,身后传来推门声,这人也不回头,喃喃骂道:“老孙,你她妈撒泡niào要撒到天亮么?”却没有回声,这人一呆,忙从棉衣袖口里拿出手去取身边单刀,又听脚步声大急,几步已到身后,虽已取刀在手,却是顾不得拔,纵身向一侧扑去,可身子刚拔起,只觉脖颈一凉,顿时软了。
黑暗里,赵家公子轻轻合了匕首,静静出了小屋。
半柱香后,小屋对面怡春楼,阁楼里轻轻两响,正是人垂死前的哀鸣,透过窗棂,沉到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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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
人声沸鼎中,一富家哥浑身酒气从楼上下来,跌跌撞撞向后院走去,在门处给拦下,一人恭恭敬敬道:“公子,怎么没妈妈领着?”话音未落,给推了个趔趄,唾沫溅了一脸:“我用你妈领?!”富家哥亮了亮手里牌子,也不理那人看没看清,满嘴酒气又骂:“这可是潇湘馆!一夜要百银呢,你这穷鬼耽误的起么?!”骂声里已进了院,踉跄走远。
盯着他背影,那门卫咬牙轻骂:“cào,有钱就了不起的么!”另一门卫安慰道:“庄哥,这种酒囊饭袋,跟他计较什么?”富家哥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去了大院东南角,离院门尚有十馀步,一护院刀已出鞘:“站住!”富家哥却似不闻,喃喃着:“青缘,我来啦…青缘,哥哥来啦…”那护院收了刀,耐着性子上前拦道:“这位公子,你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潇湘馆!”富家哥骂:“不是潇湘馆,难道是你家!你妈我可没兴趣!”护院霍的冷了脸,掏出腰牌,在富家哥眼前亮了亮:“西衙的!给老子滚!”“滚你老母!”富家哥一巴掌扇去,扇了个空,身子一歪,忙回手拽了护院衣领,止了跌势,喃喃又骂:“敢让本公子滚,信不信找人弄死你!”汉子给拽了领子,连挣了两下,却是没挣开,压了怒气回头喊:“老吴,帮我把这狗东西拖走!”“你吃屎的啊,这么个…”老吴合了刀悠悠走来,忽又住了脚,他前麵两人似都给定了身,也无半点声息,愣神间,那吃屎的忽的飞了过来,老吴一惊,闪身让过,身形未定,一身影已扑到近前,老吴脸色大变,匆匆拔刀,堪堪拔到三寸二分处,脖子一冷,手一软,刀连着鞘掉到雪里。
老吴捂着脖子踉跄着连连后退,视线里富家哥正俯身掏着“吃屎的”的腰牌,“吃屎的”脖上正深深一道血痕,应该与自己脖上的长短深浅相彷。
老吴摇晃着原地转了一圈,喉咙里丝丝几语,不甘的倒了地。
屋内烛火烧着杂质,轻爆一声,赵静晨身子微微一颤,又闻两响门声,有人轻道:“姐,快开门!”赵静晨霍的从椅里窜起,几步上前抽了门闩。
风起雪花急,一个闪身进了屋,合了门。
手里两衣、两刀、两草帽、两腰牌。
“小弟,快走!”赵静晨盯着少年,喃声未落,却是一头扑到他怀里,仰头颤手擦着少年脸上血渍,急急又道:“能见弟弟最后一麵,姐…别管我!你快走!”赵家公子摇摇头,把手里衣物递给少女,催促道:“姐,先把衣服换了!”……怡春院北,开封内城几丈高的城门楼正枕着夜。
在赵家公子进屋那一刻,楼顶阁间火光大作,接着一支火把伸于窗外,由左至右缓缓晃了三下,过了会儿,又三下。
信号刚传出,紧贴那院落小巷对麵的两户人家,院里顿时人影窜动,拔刀挺枪,涌向院门处。
同时,从怡春楼对麵酒楼涌出四五十人,或执弓弩,或握刀盾,封了怡春楼正门。
又从长街一端拥进一群兵士,驱赶着行人摊贩。
怡春院,杯茶工夫,一高壮一瘦小两浓眉长须黑脸汉子从那独院走出,踏雪向怡春楼方向行去。
两人皆身着灰衣,头顶草帽,腰挎单刀。
雪下,各处独院依然静谧,偶有琴声传来,有旖旎语透出,前方怡春楼的喧哗声也依旧,隻是街上叫卖声已无,高壮汉子止了步,四下环伺一番,转而拉了瘦小汉子向北侧院牆行去,刚到牆下,内城城楼火光再现,由左至右缓摆三下之后,再向上轻轻一挑。
瞅到火光,高壮汉子舍了爬牆出院的打算,拉起瘦小汉子转而回返,一路见灯必灭。
一刻。
几语轻叫过后,一处独院忽的火光大起。
接着。
又一处独院着了火。
再过几息。
再一处独院,院门内侧,两人静卧于雪,似在酣睡。
院里内屋,随着房门轰然倒下,响起男人怒叱声,刚起又断,又一声尖叫,女声,也断。
屋内温热如春,鸳鸯床上静静两片白臀,一双乳,迭于一处,披着汗。
被麵床单有红的血,烛焰下,娇豔无比。
床边,赵静晨盯着少年,眼里已有愠色:“小弟,你疯了?!你要杀多少人?!他们是无辜的!”正说着见少年挥刀往自己脸上划去,少女脸色瞬白,急急伸手去拦:“小弟,你在干什么?!”刀锋掠过,赵家公子脸上鲜血横流,衬着yīnyīn神情,更似恶魔,少女尚未缓过神,见他把匕首倒顶着一边梁柱,吼道:“快扶着!”赵静晨身子一抖,似给震去了心神,不由乖乖去握了刀柄。
刚颤手握上,少年便背了身向刀尖撞去。
赵静晨惊呼出声,忙鬆了刀柄,却是迟了,刀尖已深入赵家公子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