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与耶律洪基并骑而行,片刻已驰出十余里外,众御营禁卫马力不及,都被远远抛在了后面。此时已是初冬,城外一带荒野阴沉空旷,都是灰黄之色,只枯枝头上几点残霜反着日光,煞是刺眼。耶律洪基停马四顾,忽道:“兄弟从南边回来,那边可是人烟鼎盛,繁华得紧?我大辽明明几万里河山,却只有这般的萧条景象。”
萧峰心中一紧,道:“不论何地之人,总有贫有富,那南朝也并非处处富庶。这带土地只是抛荒久了,无人料理。臣已下了令,南院境内禁绝草谷,明年开春有了耕作,便不是这般景象了。皇上大可安心。”
耶律洪基皱了皱眉道:“兄弟不许去打草谷,天气一冷,却也没什么猎物。今日便为朕破一次例,成不成?”
萧峰不便驳他,应道:“是。”耶律洪基向他看了一眼,忽又笑道:“我知朝令夕改,不是大将的做派,也不叫兄弟你为难,并不要你下令。朕南来之时,这猎物已叫人备下啦!”
一言未了,东北方向一声炮响,跟着军号齐鸣,耶律洪基大笑道:“来了!来了!”纵马飞奔。萧峰随行在后,心中疑惑,只觉那号声炮声不似围猎,倒似在上京时参与祭礼的动静。两骑马一前一后,上了一片平岗,但见一队皮室军白袍素帽,腰系铜铃,手中持着长弓,已列队守在那里。萧峰认得这装束乃是春日祭山神时所着,此时立冬都已过了,祭祀何来?却见众军弓箭上弦,遥遥指着东北天际,急转头看时,那天边远远的山影重叠,隐约可见,而在群山影前,平岗之下一字儿排开,立了数根木桩。每根桩上捆着一人,都是宋国平民的模样。离得远了,瞧不清面上神情,只听得阵阵哭号之声,震天动地。
萧峰大惊,叫道:“皇上?”
耶律洪基扬鞭前指,大笑道:“那边便是我契丹祖宗的木叶圣山。太.祖皇帝时候行的这祭礼,朕一直未能亲历,今日有幸,却是要效法先祖,亲手来试上一试了!”
萧峰自知辽人凶悍,却也从未见过这般杀人的活祭,猛地一愣,有御营军官已近前低声道:“萧大王,你回来辽国不久,想来不知。这称作‘射鬼箭’之礼。太.祖皇帝时候凡有出征,便将细作向着木叶山方向乱箭射杀,祛邪辟凶,便可必胜。眼下那边绑的,都是擒来的宋国细作……”
《辽史》本纪述云:阿保机北追剌葛,闻诸弟面木叶山射鬼箭厌禳,乃执叛人解里向彼,以其法厌之。即其事也。
这人再说些什么,萧峰已是一字也听不到。胸中只如着了一把烈火,喉头双眼,几乎烧得片片碎裂。猛想起当日皇帝以宫卫叛军试探之事,那边绑的,可当真是宋人的细作?“出征……出征!这是要我眼看着活人的鲜血,拿来祭旗么?”
只见耶律洪基拉开金弓,嗤嗤嗤嗤几声,一箭一个,已射中了六人。有的一箭贯胸,有的却射中面门肚腹,被血流呛住,叫不出声,在木桩上不住地抽搐扭动。皮室军同声大呼:“万岁!万岁!”山呼地摇,跟着开弓射去。箭如雨下,登时将那几人射的刺猬一般,都成了一条条的血尸。
萧峰近在咫尺,若射箭之人不是皇帝,甚或皇帝并不是他结拜义兄,他只一抬手,便能打下那些羽箭。然而此时眼中看着,人一动也动不得。却见那桩上只剩东首一人未死,耶律洪基一声长笑,将弓递过来道:“兄弟,你来!我契丹战神开弓祈胜,才真是得了圣山的庇佑了。”
众军高呼声中,萧峰缓缓将弓接了过来。他用此弓也非是一次,然而此时拉得满了,弓弦的咯吱吱声音刺入耳鼓,竟比声声高呼还响得可怕。北风疾吹,鲜血气息又腥又咸,直扑鼻端。只一刹那间,双臂猛地一振,喀喇一声刺耳酸心,那张铁胎金的硬弓竟被他硬生生拉做了两半!
耶律洪基一愣,才想到他这是故意为之,勃然变色,喝道:“……萧峰!”
萧峰掷下金弓,下马跪倒在地,应道:“萧峰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