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个月有工资发来,启元的小日子过得别提多美,他一件一件地尝试大上海的好玩物事,看电影,听戏,逛百货公司,不过他总是花最少的钱过最大的眼瘾,他在摆满货物的大百货公司里只买了一件小货物,一只从美国进口的万花筒,六角形的筒身,灰绿的颜色,看上去并不起眼,但睁大眼睛往里面一看,简直是万紫千红,花样翻新,永不重复。工作累了,就拿出万花筒看会儿,很快心平气和。
启元大部分的钱是花在书店里。以往看书只能去爹爹书房里找,看的是爹爹的口味。现在则是不同,他兜里装着钱进书店,犹如小老鼠跳进白米缸,他爱看什么就买什么。最初,以往爹爹认为低俗的诸如志怪啊外传啊秘史啊之类的书,他逆反地看了个饱。花一块钱借几本书,下班就钻在冬冷夏热的亭子间里,一晚上可以疯狂地看完一本。于是很快就腻了。他开始买正经书看。
问题书店那么多书,那么多选择,他反而不知如何下手。一家一家书店地逛,终于在春风荡漾的一天,逛到秦东升的面前。他喊了声“东升兄”,而不是过去小时候喊的“东升哥”,秦东升却是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他,一个劲儿笑说“启元长这么高了,启元长这么高了”。两人互相通报近况,启元不会说谎,一说他是小学毕业就被送来做学徒,东升就一脸了然,后娘跟小白菜,还能变出什么新花样来。东升原定的学徒期是三年,才前年满师,现在做得很好,老板器重他,挑书入货的时候还会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每月还可以攒钱贴补家用。东升一听说同学承平与朝华私奔来了上海,哈哈大笑,要启元赶快带他去见承平。
东升给启元挑了几本书,有国外名著翻译的,也有现代文人的集子。挑完书,开个单子,踮起脚拿头顶的铁夹子将单子与启元拿出的钱夹在一起,“唰”地一推,铁夹子顺着铁丝滑入账房,账房结好帐,将敲章的单子与找零夹回铁夹子,“唰”地又飞回来。这么会儿工夫,东升早麻利地用一张草纸将启元买的几本书包好。启元看着直笑,佩服东升兄的快手。东升让启元自己数找零,又不知从哪个角落出一本书,递给启元,“这本你看过没有?”
启元一看立即将书窝在口,左右看清没人,才轻轻道:“这是反书。”他装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东升笑道:“什么反书不反书,现在又不是朝廷一统了。别怕,看看没什么,兼听则明,只要都别去告密就行。你想看就拿着,拴皮带里带走。看完来还我。”
启元见东升说得如此轻松,便也跟着轻松下来,撩开西装,将书夹在皮带里,又放下毛衣遮住。他只是好奇,经常听说□如何如何,现在又是怎样被赶得到处流窜,不知他们的书会写些什么东西。如东升兄所言,这种事确实需要兼听则明。不过,他更多的还是好奇,纯粹的好奇。他还好奇地问东升兄:“你是不是□?”
东升摇头,这回,东升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启元噤声。一只等到书店关门打烊,两人出来店外了,东升才道:“这种事你别大胆,要是有人说什么介绍你入□,你别胡乱相信,弄不好是有人设圈套。这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比看几本书严重得多。”
启元连连点头,搬出他爹爹的三不方针,“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东升听着一个劲儿地笑,问宋校长心里究竟支持哪方,启元不知道,反问东升支持谁。东升想了会儿,贴着启元耳朵道:“我更支持□点儿。你看看国民党这么腐败,与他们说的三民主义差太远了。你在洋行做,一定也见得多。”启元又是点头。东升接着道:“你有空看看那边的书上怎么说,我也才刚开始看那边的书,在夜校接触的,你也可以上个夜校。”
启元骑洋行的自行车带着东升且行且聊,两人异乡重逢,分外亲切。到了朝华租住的地方,两人见朝华黑天黑地的一个人在楼下大杂院里洗衣服,上面亭子间的灯亮着,显然承平在家。东升与朝华不熟,就仰头对着亭子间大喝一声,“宋承平,秦东升来也,赶紧下楼迎接。”
宋家姐弟都看着东升骇笑,这家伙五年不见,怎么生出一身洒家的脾气来。承平果然一听呼喝就吧嗒吧嗒下楼来迎。这两人在启蒙小学同班,见面就抱在一起,异常亲热。朝华让两人上楼去聊。启元留在下面,等姐姐洗完衣服,两人一起抓着衣服两头拧干,才上楼去。只听那两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东北与西北的形势。聊得非常投机,尤其是聊到西北围剿时候,需得朝华不时出声提醒他们小声。东升在一边听着,他们聊的他都清楚,他每天看几张报纸呢。但听他们时不时地骂政府,他不敢,起码他不敢大声说出来。
承平说着说着,忽然一拍大腿道:“有了,有了,我中有一篇雄文慷慨高歌,东升兄恕罪。”他说着果真转身抓起钢笔,“唰唰唰”写得如疾风暴雨。东升大笑,趴在椅背上看承平飞快写出一篇有关东北局势的评论文章。启元也走过去看。承平果然是吃笔杆子饭的料,下笔之迅捷,犹如耳朵边有人朗读全文,承平只须速记。而整篇之文采,也不负承平“慷慨高歌”之喻,文章充满泼辣辣的热情。东升连连赞叹“好,好”。朝华眉开眼笑地看着承平,一脸幸福。
这以后,承平与东升常在一起混,东升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只是承平的文章泼辣,东升的文章稳重。承平常不赞同东升的态度,说东升总是欲言又止,缺乏冲击力。不过承平还是用了好几篇东升的文章。原来东升在书店当学徒,近水楼台看了许多书,中的墨水一点不比承平的少。
启元头痛承平,依然不大去朝华家,倒是一看完书就去东升的书店买新的,与东升很有接触。那本“反书”他好奇地看完了,果然挺吸引人,只是看完心里很有一个大疑问,那么爹爹这个地主难道是坏人吗?他们家真的做了那么多诸如剥削之类的坏事吗?可问题是全村人好像都对他们挺好,有大事都请爹爹去主持,难道村人都是被逼的?启元带着疑问去问东升,东升一时也答不出来,不过东升很肯定地说,宋校长显然不是坏人。
启元又问东升借这种“反书”看,据东升的意思,不要抓特例,要看普遍。东升自己看完一本,就交给启元一本,有些还是报刊装订而成,很是简陋。启元多看几本,思想就有些跟着去了。不过到中秋的时候,东升夜校那边的书源断了,东升读的夜校也被强迫解散,启元不问都知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