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已是进入秋天,天气却一点没有凉爽下来的意思,夜晚房间里依然火烫。启元与启农两个腰间挎着枪,手里提着灯笼,巡视大屋的门窗。有长工悄悄从墙上竹梯子爬下来,报告两位少爷,门外有个男人徘徊不去,似乎是有事,却又迟迟不敲门,在门口转了三四圈了。启元将马灯交给启农,亲自蹑手蹑脚爬上去看。果然见一个短打男子,低头似乎很犹豫地徘徊到上思房大门口,站了会儿,又迟疑不决是不是该敲门。
启元借着月光再看会儿,总算看清这是谁了,他让启农和长工两个继续巡视,他亲自开门将门口的卢少华迎进大屋。但卢少华不肯进富丽堂皇的客堂间,他要求与启元在进门狭窄的门房里说话。看卢少华的态度,启元料定将有很重要的事会发生,可卢少华开口之前,他不便打探。
卢少华终于犹豫再三,开口了。“小宋先生,不瞒你说,你这儿的家还是福珍姐告诉我的。”
“是啊,自从长江部队来了后,我思忖小家庭单独住镇上太不安全,就住到大宅来了。卢同志,我把几个人支开了,你在这儿说话暂时不会有人听见。”
卢少华脸上表情非常复杂,即使门房里面黑暗,启元都能看得出来。“小宋先生,有件事本来我请福珍姐做,可福珍姐说她说话没人听,说了是白说,可能还会被泄露出去。按说本地近邻这几个村最听宋校长一句话,可是……站在我的立场,我实在不方便请宋校长站出来说话,能不能……能不能请小宋先生说几句。”
启元将卢少华吞吞吐吐的话咀嚼半晌,奇道:“我说话与我爹爹说话有什么不同?我说话肯定不如我爹爹有效,如果你要我说的是大事,我替你请我爹爹出来。”
卢少华没接话头,“小宋先生,请你仔细听我下面说的每一个字。我们的军队将在这几天对这一带发起进攻,彻底清扫这一带的长江部队、保安队等国民党武装。为免子弹不长眼,伤及无辜,请你紧急通知本村村民,从明晚起,三天三夜内,不要出户,不要呆在窗户边,不要好奇张望,不要点亮火烛,不要发出大的动静……”
启元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将一大串的话听完,心里头懵了,这么重要的话,这么重要的任务,要他执行?他几乎是机械地将话复述一遍,获得卢少华赞同,又补充道:“我可以把通知传达到附近五个村庄,如果你还没通知的话。”他将五个村庄的名字说给卢少华听。
卢少华一脸惊讶,“是宋校长的影响力?”
“是的。具体说,是因为今年长江部队的骚扰,临近几个村的村民在我爹爹组织下合力自卫,我们几个村内部联络畅通。所以你幸亏今天来通知我们后面三天回避,要不然部队来的时候可能真会擦枪走火,伤及无辜。”
卢少华更加惊讶。“呵,那么你通知时候千万再补充一句,千万千万不要开枪,对长江部队也不行,那三天收好枪支弹药,免得误导。”
卢少华翻来覆去再次核实叮嘱后,才悄悄掩出门去,钻进夜色。启元当然不会瞒着爹爹,他将卢少华的来意说明,静侯爹爹指示。宋老爷却好奇地道:“他心里最清楚,这件事最终还是需要我出面通知,可为什么他找你转达可以,直接找我却不行?”
“我也奇怪,可他不肯直接回答我。”
宋老爷静静地思考,越想,一张脸拉得越长。可他还是手书五张纸条,交给启元,让启元连夜将通知发出去。启元看着爹爹异常严肃的脸,心中很是奇怪,又解释道:“可能是因为卢少华与我认识好几年,比较愿意把大事情托付给熟人。”
就着煤油灯的光晕,宋老爷深深看着启元,良久才干脆地道:“可能是这么回事,尤其是遇到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快去快回,叫上两个人一起走。”
由于是宋老爷发出的亲笔指令,又是启元亲自上门送达,邻村乡绅几乎不问什么,立即贯彻执行。然后启元回来自家村子,挨家挨户敲门通知下去。不等天亮,临近五个村子全部接获通知,该做什么的做什么,全都为晚上开始的三天禁足准备起来。
夜,很快降临。启元抱着脉脉,与上思房所有人一起躲在只有门没有窗的粮仓里,充满恐惧地等待战争打响。四周全是秋虫的鸣叫,一屋子的人都支着耳朵指望从秋虫大合唱中分辨出子弹爆裂的声响。连年战乱,即便是小小的团团都已经懂得分辨什么是枪声,什么是鞭声。可是很奇怪的,一家人紧张了一夜,却只听到零落地几声枪响,而且枪声还很遥远,都没影响到秋虫的合唱。当有淡淡天光从粮仓高处透气孔照进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死寂,秋虫叫唤了一夜已经睡了,枪声则全无。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搞不明白,这仗到底打了没有,怎么都还不如平时夜晚的闹腾呢。倒是开始有公**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
此时,团团舒舒服服地躺在启元怀里睡了一夜,脉脉也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忆莲怀里睡了一个好觉。太太的两个小女儿也几乎一夜好睡。看着孩子们恬静的小脸,大人们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可总不会卢少华拿这种大事来开玩笑吧。
启农想出去瞭望,被启元死死拖住。启元见识抗战已是成年,他见多听多好奇者被冷枪一枪崩掉脑壳的事,怎么可能放启农出去冒险。一家人悄悄地在粮仓里吃了几块冷麦饼做早餐,也不知怎的,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大伙儿这会儿都困了,分头在粮仓四角打起瞌睡来。
他们的睡眠,被外面嘈杂的铜锣声和叫唤声打断。朦朦胧胧中,启元似乎听到有人在使劲喊“解放了,解放了”。“解放了”是什么?启元得揉揉眼睛才想到“解放军”,想到“解放了”意味着什么。那么,难道半夜那七零八落的几声枪响就把那帮土匪一样的长江部队解决了?启农先冲出去看了,这回没人拉住启农。启元见老爷起身整顿仪容,忙也五指扒拉几下头发,放下团团冲了出去。
村子里一切照旧,一直走到夜航船码头那儿,才见到几个穿陌生的灰布军装的军人在那儿站岗。大家都远远地看,不敢靠近。都是吃长江部队太多的亏,见了丘八还是远离为妙。启农站在远处大胆地用官话问那几个军人,长江部队是不是跑了。有军人回答,长江部队大部分投降,小部分逃走,战争很快结束,眼下此地正式解放,由解放军接管。启农将官话翻译成本地话,众人听了都痛骂长江部队。只知道对老百姓作威作福,见到真部队就蔫了,不是东西。但是大伙儿也担心起来,如此厉害的部队,能只开几枪就让长江部队闻风投降的部队,万一动手抢劫起来,大家手里的几杆火铳能够用吗。
邻村一些乡绅见形势安稳,纷纷来到上思房,与宋老爷商议该怎么办。宋老爷提议大家静以待变,这几天还是尽量呆在屋里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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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村一些乡绅见形势安稳,纷纷来到上思房,与宋老爷商议该怎么办。宋老爷提议大家静以待变,这几天还是尽量呆在屋里为好。周围的普通百姓也都围到上思房大门口,七嘴八舌问宋老爷该怎么办,要不要再去哪儿躲躲,或者大家都凑点儿钱粮送走丘八晦气。宋老爷怎知道该怎么做,他家里倒是出了三个□,可他从没接触过真正的□,不知道那些人做事规矩如何。他只是站在大门口一味告诉大家不要心急,静以待变。
上思房门口正乱糟糟呢,穿着整齐军装的卢少华领两名看上去也是军官的人来到上思房。众人一看见军爷到来,立刻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通道一头是卢少华等三人,一头是宋老爷与两个儿子,众人肃静围观。鸦雀无声之中,宋老爷大步走下台阶,热情迎向三位解放军军官。启元忙跟着向老爷介绍,这位就是他说起过的卢少华同志。众人看宋老爷与三位军官握手寒暄,一致心中暗想,难怪宋老爷前儿送出亲笔纸条要求大家配合解放军打仗,原来早就与解放军暗度陈仓了。既然宋老爷已经认可,那么大伙儿的神经也就放轻松了,让出的通道立马稍微变狭窄了点儿。
其中一位军官见此面带笑容与大家大声说了几句话,但这位军官的口音重,大伙儿听不懂。启元就做起了翻译,告诉大家这位解放军团长说,解放军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驻守期间将对老百姓秋毫无犯,请乡亲们放一百个心。启元翻译完,大家脸上都换上不予置信的表情:丘八不犯老百姓,难道太阳从西边出了?有人当即提问,难道他们就不吃不喝不睡了吗。团长依然和颜悦色地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很快会贴出来,让大家尽管对照着看行动。
解放军团长说完这些,被宋老爷迎入上思房喝茶看座。但大军刚刚扫平长江部队,百废待举,团长专程前来拜访安抚人心,抓紧时间解释政策,说明情况,又把新任区长卢少华介绍给宋老爷,几乎椅子还没坐热,便匆匆奔赴另一家了。
宋老爷送走军官们,再次与门口乡亲解释解放军的政策,让大家不要担心,时局只会往平静安全里变。大家眼看宋老爷与解放军密谈过,便信了不少,纷纷散去。
但宋老爷走进上思房,却站在晴翠楼前的花园里发呆。太太见此,就堵在路口,不让任何人过去打扰。启农问启元,爹爹在想什么,既然解放军的军官都亲自上门拜访了,爹爹还有什么可愁的。启元也不知,他正高兴于卢少华当了本地的父母官呢,再怎么说朝中有人好办事,而且卢少华知道他们宋家有启仁这样的进步人士,还帮游击队做过事。
启元回去照看女儿们,启农出门看新鲜去了。一会儿,太太亲自过来,让启元去晴翠楼见老爷。启元见太太神色凝重,很是奇怪。果然,太太在半路上说话了,“半年多没联络娘家,这下长江部队不作乱,应该可以去看看了。大官,你明天和三官一起去一趟?”
“好,等下见了爹爹后,我去安排一条船。要我问什么吗?”
太太重重呼出一口气,“问问他们什么打算,到底要不要离开。”
“军阀时期没离开,日据时期没离开,经历那么多都没离开,为什么解放军军官打完仗立即上门安抚,反而要离开呢?我在上海看过共军那儿的文章,他们讲民主,讲平等,这些都是很人的主张,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家庭出身是剥削阶级的知识分子加入他们的队伍中去呢。”
太太难得一次没在启元面前抖威风,她只是迷茫地摇头,但窗内的宋老爷问启元:“启元,你听见解放军提起让我继续做校长,或者做其他政府官职没有。那团长说话我听不大清楚,我刚才把他的话翻来覆去回忆几遍,好像他没说。你听见没有。”
启元一脚刚好跨进门,一时被老爷问住了,堵在门口细细回想一遍,才道:“没说,真没说,可能仓促之间来不及细说。”这回,比启元先一步进门的太太没因启元堵门而表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