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启元很快就恢复神智,或许是这导火线已经烧了太久,反而那最后一声轰响变得不那么惊心动魄。他含泪问:“是不是……枪毙?”
“你别心急,听我慢慢说道。最初是你们村里开批斗会,宋校长和师母都上台,小安房的宋老爷父子也上台,先由土改工作队安排的农民发言,控诉两家地主的罪名。但农民觉悟不高,说着说着就变调了,有一个说小安房比上思房刻薄,上思房大厨房里常年摆着高粱米年糕让长工随便当点心吃,小安房只下午给半条年糕,所以要打倒小安房。又有一个上来忍不住搬条凳子给宋校长坐,说宋校长辈分大,他不敢与宋校长站着说话。老三信里写道,宋校长当时背着手站着,他只要扫谁一眼,谁的发言就半途而废。只有几个看上去泼皮样的在台上闹得很欢,但他们再冲谁吐口水,也不会冲宋校长吐口水。老三说,宋老爷即使被反捆着手,也看不出有任何失态,大家依然尊敬他。”
启元点头,但他心里清楚,当时的场面绝对不会如此温和,他见识过批斗会,起码,被反绑着手站在台上面对一个个熟悉的村人,爹爹常说的尊严何在,颜面又何在。可启元更愿意听宝瑞的解说,他愿意相信当时的现场,爹爹依然受到尊敬,或者是最后的尊敬。
“但在批斗会后第二天,宋校长被请去县里开人大什么会,去了以后就再没回家。一直到县政府门口布告贴出来……你也知道了。一起去开会后没回来的还有那个帮过我免抓壮丁的黄院长,还有好几个人,都是全县人认识的。老三信里写着,布告出来当晚,又在全县各村开第二次批斗会,这一次的气氛与上一次大为不同,听说不仅仅是吐口水了,爬上去拳打脚踢的也有,听说有些人当场给打趴下了。有地主当夜跳井自杀。”
启元惊愕,此后的批斗他确实不再关注,因不敢关注,他想不到还能众目睽睽之下打人,体统何在。他想,大约也就启樵那种无赖泼皮才会撒泼动手。可若是爹爹……被启樵那种人打个耳光,挨个窝心脚……他能理解连夜跳井自杀的地主。但启元又不禁喃喃地问:“宝瑞兄,若是我没跑出来,是不是我可以替代生病的爹爹上台挨批斗?我是长子,也可能,我可以代替爹爹去开会。你说,小安房他们父子一起站着,多少有个依靠,我却在关键时候逃走,丢下爹爹一个人不管……”
“启元兄,你万万不可以这么想。你在场有什么用呢?老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有宋校长在,去开会那种事再怎么都不会落到你头上,你最多只能在台上站着,但你站着能背着宋校长还是扛着宋校长呢。你不在,宋校长只要想到你不用跟着吃苦,他的孙女以后有人照料,他走也可以走得放心了。你说人活一辈子图啥呢,还不是为着下面的儿孙。你别多想了,现在的形势下,照我看,我说句不恭敬的,早去好过晚去,活着的那些隔三差五给抓去开个批斗会,你说还不是生不如死。对了,阿嫂那儿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有。听说小学里的先生们都护着她。你放心,明白人多,虽然我估计他们现在不敢多说话。”
“可是,我当时在爹爹面前,他心里多少有个安慰啊,而且爹爹身后我依然什么事都做不了,连尸骨都……而且我若是在家,有些话爹爹不便说,我可以帮他去跟专员求情,我可以说得出口。哎,我也就只能做做事后诸葛亮,我真对不起爹爹。”启元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哭。
宝瑞没有再劝,他默默坐在一边,任启元哭痛快。等启元哭得差不多了,他才道:“启元兄恕我太谨慎,我看你回去后不要再哭,即使背着人哭,被人知道也不好。这一切就悄悄掩过去吧,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好好活才是告慰在天之灵的最好办法。我现在问你一句,你回去上班,有人问你为什么哭,你该怎么回答。这可不能不回答,也马虎不得。”
宝瑞成功将启元被打击得支离破碎的脑袋扭转过来,当前的生存是如此紧迫而艰难,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谁敢大意。启元被宝瑞问得愣住,最终还是宝瑞给他想出不错的主意。八年抗战,宝瑞在战场上面对的生死早已数不胜数,再怎么样的死都无法扰乱他的理智。他今天纯粹是为启元走这一趟,他知道启元不想他,一个人面对不了那样惨烈的死亡。
他没告诉启元他过几天要结婚,现在这样子,还是别勉强启元说祝福了,虽然他猜得到这个读书人肯定会收起眼泪将悲伤压在心底,不肯打搅他的喜兴。
宝瑞掏出老三的信,问启元要不要看,但他劝启元不要看,边说边自说自话地烧了。烧完,还小心地拍散泥土,将黑灰掩盖住。他让启元以后一段时间内也如此处理家信,再有什么要紧的话,记在脑袋里最为保险。年长宝瑞两年的启元一一答应,他早已心甘情愿地叫宝瑞“宝瑞兄”了。送走宝瑞,启元回去继续上班,什么都照宝瑞吩咐的做,别人果真没有起疑。
因为启元有县专员秦向东陪着登记,组织部门正好百废待兴,工作千头万绪,暂时就将启元作为可靠人士对待,没时间照程序审核成份。再加启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竟是没人知道他家的底细。他默默地过着不是工作就是睡觉的劳动积极分子日子,唯有梦中,他总是遇见爹爹,可他再怎么哀求,爹爹都不肯回头看他。他的心头压着一块大石,积郁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