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昨夜......可是临幸了哪个宫女?”大婚之夜把皇后晾在一边跑去睡奴婢,这位主子还真是特立独行。
妈的,是老子被假宫女临幸了!梁焓磨着牙根道:“传旨下去,所有身高八尺左右的女官,都给朕集中到穹阊殿。”
八尺?夏荣显然被吓到了。宫中招收宫女对身高体型皆有准绳,七尺就算高的了,哪里会有八尺的女人?可这是谕旨,皇上就是要八尺的母猪他也得照办。
慈宁宫距此处不远,但梁焓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后面又肿又疼,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看着他被夏荣搀着,一瘸一拐地挪过来。候在步辇旁的燕重锦牙关紧合,忍不住伸手去扶。
梁焓犹豫了一下,侧身避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现在和男人碰触已经有点不自在了。
面具后眸光一滞,燕重锦默默收回了手。
坐上步辇,梁焓对燕重锦道:“大婚之后,后宫宫防从严,一切由楚清负责。你是外臣,以后.....还是不要随意进出了,免得惹人闲话。”虽说对方碰不了女人,但有宁合容私通的先例,他已经不敢再大意了。
燕重锦垂下头,拱手道:“臣,遵旨。”
“起驾!”夏荣一甩拂尘,扬声唱道,“摆驾慈宁宫......”
十六名红衣太监开道,朱髹雕木的步辇稳稳升起,楚清带着两队侍卫紧随其后。明黄的仪仗在燕重锦的视线里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一个侍卫拐过宫墙,彻底消失。
心里蓦然一空。
皇帝的后宫,早晚都会妃嫔成群、佳丽三千。他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进出穹阊殿,也不能再那么轻易地靠近对方......梁焓,终究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燕重锦猛地一拍后脑勺。
老天,自己在失落什么?难道昨晚还不够荒唐么?!
从夜半到现在,他始终心乱如麻。在药效退去、头脑清醒的一刻,燕重锦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否则欺君犯上的罪名会让燕家吃不了兜着走。
可他只想到掩藏自己的身份,却没想过梁焓醒来会是怎样的处境。一国之君,在大婚之夜被臣子睡了,颜面何存?还要拖着病体,装作没事人一样去慈宁宫拜谒长辈,又是何等的难堪?
虽说是对方醉酒在前,引诱在先,但错了就是错了。敢做不敢认,敢错不敢当,燕重锦你就是个混账!
不知在原地反省了多久,直至日正中天,燕重锦方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转身向宫外行去。
没走几步,身后遥遥传来一个喊声。
“燕统领!燕统领留步!”
一个御前侍卫急匆匆奔来,跑到他跟前才气喘吁吁地禀道:“燕大统领,皇上口谕,命你速去慈宁宫。”
“慈宁宫?”燕重锦心头一紧,“陛下出什么事了么?”
“陛下无事。”侍卫笑道,“是穆兰公主,公主殿下找到了!”
☆、30
正当燕重锦深刻反省之时,御辇已经行到了慈宁宫前。
远远望见停在门口的皇后凤驾,梁焓的心情从谷底跌至地心。他下了步辇,冷着脸扶着腰,和宁合容一前一后迈进了慈宁宫的门槛。
皇后空守洞房的消息早已传遍宫廷,再瞅瞅皇上那张快能结出霜花的债主脸,傻子也能猜到帝后不和了。
是以,贤淑两位太妃谁也没敢多说,规规矩矩地按照仪程,在宁和殿里喝了新媳妇的敬茶。
秋荻本已备好凤印,准备将后宫大权交接给宁后,没想到被梁焓当场拦住。
“皇后初来宫中,有些事务还不熟悉,三姐先帮忙打理一阵好了。”
此言既出,几位太妃尽数呛了茶,在场的命妇们也面色皆变。
宁合容俏脸僵硬。金丝绣凤的广袖中,十指丹蔻深深抠入了掌心。
没有凤印,连懿旨都下发不了,还当什么六宫之主?!
然而,对梁焓这种当面打脸的架空,她纵有万般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能怪谁呢?终究是她先犯了糊涂。站在身侧的这个男人,俊秀端方、刚柔兼济,是权倾天下的帝王,是大淳女儿最理想的夫君,却因自己有眼无珠,生生错过了和对方偕手结发的机会。
梁焓并非有意为难一个女人,他这么做自有针对朝堂的权衡。
自古以来,外戚这种生物,能打压就不能抬举。
忠国公在军中威望甚高,可谓旧部如云。宁伯温作为兵部尚书,是手握实权的军机大臣。先皇当年选中宁家嫡女,就是以联姻的方式为太子巩卫军权。
这原本是桩好事,但如果宁伯温借着国丈的东风涨起气焰来,可不好灭。
是以,梁焓连答谢皇后娘家的筵宴都准备敷衍一把,就是为了敲山震虎,提点宁石两家。
宁伯温除非活腻了,否则必不敢过问帝后之间的矛盾。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是等他的闺女回门后自行解释吧。
站了一会儿,感觉后面消肿了些,腰背也不再酸疼,只是两条腿仍有些虚软。梁焓急着回穹阊殿歇息,一待谒礼结束,也没等宁合容,转身举步离开了宁和殿。正要出慈宁宫,忽见东北角的宫殿上空冒起了一股乌蒙蒙的黑烟......
“怎么回事?走水了?”他拧眉问向夏荣,“那是谁的寝宫?”
“回万岁爷,是胡太妃的承华殿。”夏荣冲旁边的小太监一摆手,“快去瞅瞅怎么回事......”
“是!”
小太监腿儿快,一路狂奔到承华殿门口,却发现不是着火,而是有人在院子里烧烤。
空地上支着铁架,堆着松枝,燃着猛烈的火苗,愣是把一整条羊腿烤焦了。
呛人的烟灰将围在篝火旁的三人熏得满脸黑糊。穆兰抹了把花哨的小脸,对河小山道:“都怪你,把火扇那么旺干什么?现在没得吃了吧?”
河小山弱弱收起蒲扇:“还不是你让我使劲儿扇的。”
“你们俩别吵,把火灭了吧,里面的肉还可以吃。”胡太妃和两个孩子蹲在一起,手里调着酱料,眼中闪耀着久而未见的亮光,“阿娘小时候就吃过火大的肉,其实也不难吃的。”
穆兰看着她娴熟地切着羊肉,两手托腮地问道:“太妃娘娘,您真是我娘吗?”
“那还能有错?你就是我的小穆兰!谁也抢不走!”
穆兰指着侍立在侧的小宫女问道:“那她呢?”
“她?”胡太妃眼神迷茫地思考了一阵,断言道,“她是大穆兰!”
穆兰、河小山:“......”
听得小太监回报,原本就心情不悦的梁焓龙颜大怒:“荒谬!宫里怎能随意生明火?承华殿还有没有规矩了!”
夏荣连忙顺毛:“万岁息怒,胡太妃这两年精神不济,听说有时候还...疯疯癫癫的,您千万别和她计较......”
皇后和秋荻也出了宁和殿,见梁焓站在慈宁宫门口发脾气,便近前问询。
得知是承华殿出了岔子,秋荻率先请罪道:“是我没看顾好太妃,她近来头脑愈发不清醒了。御医也没法子,只说是心有郁结,癔症难除......”
众所周知,胡太妃的心结便是穆兰。想到那个失踪许久的小皇妹,梁焓的火气顷刻消散了许多。
说到底,承华殿里的女人不过是个失去孩子的可怜母亲。他这个做晚辈的,能多担待就多担待吧。
“罢了,随她去吧。”梁焓一拂宽袖,“记得多找几个人看着,别闹出什么乱子。”
许是天子的气场过于强大,随便一句话就是flag。他话音刚落,承华殿就出了事。
“——救命啊!”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个蓝衣太监风驰电掣地蹿了过去,身后紧追着举了把剔肉刀的胡太妃,再后面还跟了一溜边跑边喊娘娘的小宫女。
宁合容与秋荻吓得花容失色。夏荣也骇得不轻,拦在梁焓面前,扯着公鸭嗓喊道:“护驾!来人呐,快护驾!”
倒也并非护卫反应慢,而是这帮人明显不是冲梁焓来的。楚清持刀护在梁焓身前,命一队护卫冲过去拿人。
河小山身轻脚快,像滑泥鳅一样左躲右闪,时不时地上房溜瓦,引着一众宫女和侍卫沿着围墙绕起圈来。
下面还有一个举刀乱舞的太妃,癫狂如魔的样子谁也不敢靠近。一时间,几十个男女上蹿下跳、又哭又叫,折腾得慈宁宫里鸡飞狗跳,比菜市街还热闹。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乱成这样是何体统!梁焓怕惊动宁和殿里的太妃太嫔,厉声道:“穿云卫何在?把那小子给朕射下来!”真当他是电视剧里的玉皇大帝,拿这泼猴没办法不成?
“卑职遵旨!”楚清终于敲掉胡太妃手里的刀,制住了对方。她转过头,朗声下令道:“弓箭手准备!”
穿云卫是什么?按现代军事分类,属于远程攻击系统里的特种兵。淳国上下只选三千最顶尖的神箭手。入围标准是百米之内能阉鸽子,五米之内能阉蚊子,故有时人戏称其“第二阉党”。
是以,一被殿檐下的穿云卫们瞄准,河小山便觉得裆下嗖冷。
“慢着、慢着!”一个花狗脸似的小宫女跳出来,急惶惶地喊道,“你们误会了!他不是刺客!”
河小山也是倒霉催的。
他不过在递给穆兰肉串时不小心烫了她的手,也不严重,只是惹得穆兰喊了声痛,胡太妃便像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不由分说,举刀就砍。
河小山虽然傻,但也没蠢到站在原地等着她劈了自己。两人一个追一个逃,后面又跟了群心急火燎的宫婢,这才在慈宁宫里上演了一场惊险闹剧。
梁焓听这丫头的声音略觉耳熟,一时没反应过来。秋荻却面色一惊,冲过去捧着对方的脸擦了擦,热泪盈眶地道:“穆兰?穆兰是你吗?!”
胡太妃早已点爆护犊技能,一见秋荻触碰穆兰,登时急得两眼通红,竟猛地挣开楚清,一把推开了秋荻:“别碰我女儿!”
疯癫之人往往比常人力气大,秋荻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摇晃着向后栽去。
楚清见状立即倾身扶住她,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了一眼,又在梁焓的干咳声中猝然分开。
穆兰被胡太妃护在怀里,眨巴着乌黑的眼睛,注视着走过来的黄袍男子。
“真是穆兰......”梁焓又惊又喜,“你跑哪儿去了?朕寻了这么些年也找不到你。”
穆兰目光茫然:“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以前在宫里住过,还吃过太妃娘娘做的烤肉......”
居然失忆了?梁焓绞起眉头,指了指周围的人,问道:“你再回忆回忆,他们......还有朕,都没印象了么?”
穆兰环视了一圈,努力地回想半天,缓缓摇头。
她连胡太妃都认不出了,哪里还会记得旁人?
“罢了,能平安回来就好。”梁焓略感失望,叹息一声道,“夏荣,让御医给公主诊治一下,看看是什么问题。”
“老奴遵旨。”
“皇上,我真的是穆兰公主吗?”叔叔们一直客气地称她小姐,哥哥则叫她阿兰。忽然从乡野丫头变成了皇亲国戚,多少有些难以接受。
梁焓笑道:“你是朕的小妹,自然是大淳的公主。”
穆兰仰头看了眼憔悴苍老的胡太妃,眼圈一红:“那太妃娘娘......真的是我阿娘?”
梁焓颔首:“你在三年多前走失了,你母妃一直挂念着你。”
秋荻拭着泪道:“穆兰,你和太妃娘娘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自然是亲生母女。一别三年,总算老天开眼,让你们得以团栾。”只可惜当娘的痴癫了,女儿又失忆了,真真造化弄人。
宁和殿里的贵眷命妇们闻声惊动了出来,太妃太嫔看到公主归来、母女相认,皆喜极而泣。等她们抹够了泪,梁焓才寻得空隙,将小皇妹从女人堆里解救出来,问了句正事:“穆兰,你这三年是去哪儿了?为何现在才回来?”
“我这几年都在乐湛,以前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兄长说我是从山上跌下来了,所以脑子记不清楚。”穆兰撅嘴道,“但我夜里经常梦到宫里的景象,感觉自己可能和这里有什么渊源,所以才同河小山寻了过来......啊,对了,河小山!”
在数十只满弦弓箭的威胁下,某个小太监颤巍巍地挂在殿檐上,语气哀怨:“您终于想起我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料到这丫头居然是个公主。唉,金枝玉叶啊,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梁焓将河小山放下来,听二人解释了一番,灵光的脑瓜一转,终于明白是谁搞的鬼了。
呵呵,怪不得找寻许久都没有线索。原来那位心如蛇蝎的美人二哥,在发动宫变逼死母后逃离东都,躲到乐湛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
一个被废黜的王爷,一个被通缉的逆贼。活得滋润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绑走公主又害得对方失忆......梁笙,老子和你没完!
接到口谕,燕重锦迅速赶到了慈宁宫。
乐湛小镇距东都不远,但山环路绕、地僻人稀,派大批官兵过去容易打草惊蛇。穆兰也已经出逃十来天,梁焓不想再耽搁时间,所以选了腿快心细的燕重锦。
“你附耳过来。”梁焓屏退左右,在他耳边低声道,“此事须得保密,带些可靠的高手去乐湛,宜精不宜多。遇到梁笙就地格杀,其他人尽量抓活口。如果蛇溜了,也务必给朕咬紧尾巴......”
叮嘱了几句,他咦了一声,望着燕重锦的耳后根,纳闷地道:“你脖子怎么红了?”
“没什么,微臣只是有点热。”
燕重锦后退一步,心里也犯起了嘀咕。恐怕是昨晚的酒劲儿还没过,梁焓又靠得太近,所以才会心跳加速、浑身发热。嗯,一定是这样。
梁焓望了眼明晃晃的日头,也觉得有点热,便简明扼要地道:“那你准备一下出发吧,到了那边借机行事,快去快回。”
“臣遵旨。”燕重锦应完又添了一句,“陛下保重。”
梁焓莫名地点点头。乐湛来回也就六七日的功夫,又不是出长差,搞得像久别一样干嘛?不过他也没在意,挥挥手将人放走了。
经太医诊断,穆兰是服药导致的失忆。由于无法确定是何毒所致,很难配置解药,只能先开些养心凝神的方子。
梁焓着秋荻安顿好胡太妃母女,在慈宁宫盘桓了一阵,回到寝殿,一边喝着降火的凉茶一边审阅夏荣寻来的宫婢。
夏荣将后宫掘地三尺,总算在浣衣局、尚方司这些做粗活的地方寻着五个身高相近的宫女。
梁焓抬头一瞅就喷了。
朕了个擦,这五位加起来得有二百岁了!
他没敢细瞧,直接将人轰了出去。琢磨一番,忽然悟到那人也许只是昨夜穿着女装,平日里是以男人的身份行走的,再加上懂武......会不会是大内的高手?
他召来楚清,委婉地问道:“宫里有没有那个...相貌比较出挑的侍卫啊?”
楚清当然晓得他在找谁,忍着笑意道:“有啊。”
“哪个?”
“就是卑职啊!”对方咧嘴一笑,牙齿锃白,“卑职绝对是最帅的一个。”
朕就靠了,这女人懂不懂什么叫谦虚......梁焓眼角一抽,干脆挑明道:“昨夜那位你也见着了,宫卫里有这号人物吗?”
楚清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位美人不是女官吗?”
梁焓怎么也不可能把自己被一个假女人睡了的事捅出去,憋了半天,只好编出一个理由:“朕......没在宫女里找到他,那人......也许和你一样女扮男装,混在了宫卫当中。”反正不会是太监,虽然他挺想将对方阉成太监的。
“那...卑职将人分批调集过来,供陛下审查。”
“不不,不行。”梁焓断然拒绝,揉着太阳穴发愁。
盯着皇帝的眼睛太多,他若在今日集中筛查所有宫卫,明天就会被长舌的传成群选男妃。
淳国百姓的八卦能力丝毫不比21世纪的娱记差,为了皇室声誉,天子绝不能染上断袖的污点,所以必须低调行事。
梁焓单手撑颐,靠在书案上,端着茶盏陷入沉思。
穹阊殿外,隐隐传来一阵整齐的甲胄行伍之声,应是换防的禁军行经此处。他心头一动,立即有了主意。
眼瞅着某人眸光贼亮地歪起嘴角,楚清忽然心生不妙,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是有法子找出那人了?”
梁焓微笑道:
☆、31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阙廷阅武既属祀典也谓兵事,是古来有之的朝廷大事,楚清自然知晓。
但梁焓所描绘的阅兵仪式......她是真没见过。
“陛下,迎面走来的受阅方阵是旗手卫,负责护卫御前仪仗。领头的是御前带刀侍卫长......”
银盔铁甲的侍卫三人一排十人一列,个个表情庄严、精神抖擞。在领头官兵高昂的号令下,昂首挺胸,迈着整齐一致的步伐走过御台前。三十个汉子猛地向右一转头,齐刷刷望向皇帝,众口齐声地喊出振聋发聩的口号:“大淳威武!”
呼声撼动天地,震得奉天殿上的灰尘扑刷刷地往下掉。
梁焓被雷得里焦外嫩,站起身摆摆手,回应道:“众将士辛苦了。”
“吾皇万岁万万岁!”
哐哐作响的脚步声远去了,紧接着又来了下一个方队。
楚清继续介绍道:“陛下,迎面走来的受阅方阵是暗卫营,负责您微服出巡的安危,领头的是两位近卫教头。”
梁焓飞快地阅着一排排闪过的面孔,心中越发失落。
都不需要细辨五官,光看肤色就没一个对得上的。禁军也好暗卫也罢,皆是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兵将,哪一个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再加上检阅的御令下得急,这些人是楚清在三天之内急训出来的,多数人都晒出了一身古铜色,根本不会有那人的玉雪之姿。
梁焓叹了口气,绷着面皮挥手致意:“将士们辛苦了。”
“吾皇万岁!”
“大家晒黑了。”
“皇上更黑!”
“......”
楚清站在君侧,一边观察梁焓一边在心里狂骂:这娘炮是在阅兵?他分明是在阅脸好不好!姓燕的也太不地道了,捅完篓子就跑,害得她和一众兄弟被折腾成了苦狗!等那家伙回来,这笔账必须好生清算!
远在乐湛的燕重锦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将手伸入纱笠,想揉揉鼻子,然后悲剧地发现戴着面具揉不了,只好屏住呼吸忍了。直到林道上那辆散发着脂粉香和药味的马车驶过去,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大人,搜查过了,并无异常。”一个武夫打扮的参将纵马赶上来,禀报道,“车里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小丫头,没有嫌犯踪影。”
燕重锦点点头,执鞭向前方的峡谷一指:“过了那座石桥就是乐湛镇。咱们动作得快点,蛇可能已经溜了。”
“是!”五人齐声应和,跟随他策马奔向了林径深处。
据穆兰公主所言,她这三年都住在镇北一户姓王的人家。家中有七位叔叔和一个不良于行的貌美兄长,还有一个年幼的侄儿。
对于那个侄儿,梁焓虽未言明,但估计也猜到是梁笙的子嗣了。
王家是乐湛少有的富户。进了镇子,稍一打听便寻到了那座三进三出的院落。
一见边门上的落锁,燕重锦心里就凉了半截。
翻进粉墙,院子里空落无人。后宅的几间堂屋内椅翻凳倒、满地狼藉,这家人显然离开得匆忙。
燕重锦跨进主屋,抽了抽鼻子,一低头,发现门槛是被削平的。
这间房应该就是梁笙的居所。不过......他用指尖抚过门栓上的薄尘。
对方应该有一阵子不住这儿了。
在屋内四处搜寻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在梨花案上发现了未用的信笺和火漆。
看来那位废王仍然贼心不死,住在这种地方还与外界往来通讯。
他随手抄起一只信封。“哗啦啦......”里面漏出了三颗红圆的豆粒,掉在桌面上,蹦蹦跳跳。
捏起一枚干硬的红豆,燕重锦仔细端详了一番。那豆子鲜红如血,小如珍珠,却并非浑圆,而是呈略带扁平的心形。
走出房间,唤来一个下属:“老墨,你可知这是何物?”
老墨是神机营的指挥使,年纪最长也见多识广。他看了看燕重锦手里的东西,答道:“这是红豆,也叫相思豆。是南涯的特产,咱们这儿很稀罕的。”
“相思豆......”燕重锦恍然大悟,“就是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那个红豆?”
“对。”老墨咧嘴一笑,“等大人成亲就知道了,这东西是男女在新婚之夜互赠的定情物。送一颗是定一生一世,三颗是许三生三世。属下的婆娘是南涯人,当年送了我一筐。呵呵。”
“新婚的定情信物?”燕重锦忽然想到某个荒唐的新婚夜......啧,自己这个时候走什么神?!
他甩了甩头,将梁焓的脸从脑海里清出去,凝神思量道:看来梁笙是在和人寄相思豆,只不过那个女人无法和他在一起,所以才用红豆寄托相思之意......
思虑间,一个下属跑过来禀报道:“大人,小的发现公主住的房间有些过于凌乱。”
穆兰住在后宅的西偏房,闺房之中装潢典雅、陈设精致,看得出主人布置得很用心。只是屋中此时却像遭了贼,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连镜台上的妆奁都是翻倒的。香盒里白花花的脂粉洒了半桌,蔓得满屋香气,燕重锦提前嗑了小青丸都险些被熏背过气。
他屏住呼吸低头一看,发现铺满台面的香粉上按着一只小小的手印。
这是.....孩子的手?
内室的衣橱也半敞开着,女儿家的衣裙被翻腾得到处都是。奇怪的是,少女的衣物都在,压箱底的童服却少了许多。
“查一下,少的衣服是不是三四岁时候穿的?”燕重锦道。
几个大男人尴尬地翻了两只箱子,答道:“大人英明,的确只少了小孩儿的衣服。”
他英明个屁!英明还能把人从眼皮子底下放走?!燕重锦一边往外冲一边下令:“快追,就是那辆马车,逆贼之子扮成女童逃走了!”
崎岖的林道间,一辆栗木清油车被两匹马拉着,在马夫疯狂地抽打下疾奔不止。车厢里的小娃脸色惨白,都快被巅腾出馅儿来了。
青鹰在前面专注地驾着车,白鹰则转头喊道:“小公子,再坚持一会儿,快到了!大人会到白水河渡口接应我们!”
一被乔装打扮的官兵拦住,七鹰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尽管他们昨晚就接到了澹台烨的飞鸽传书,却也将将赶在燕重锦之前撤离了王家。
虽然险险糊弄了过去,但谁也不知道对方何时会追上来。为了拖住官兵的脚步,他们七人分散成三组。赤鹰和黑鹰在镇子里拦截,紫黄蓝三鹰埋伏在林中,尽量拖延追兵,为梁睿的逃离赢得时间。
而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命。
“哼。”燕重锦收起弓,望着倒在地上的三具尸体,冷哼一声,“玩伏击这种把戏,你们还嫩点。”他在大淳的土地上征战廿载,最擅长的套路就是奇袭暗伏。
“大人,前面就是白水河了!”
“追!别让他们渡河!”
车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望了眼前方白茫茫的水域,白鹰低声道:“七弟,你照顾好小主人。”言罢掠身向后一跳,向追来的人马迎战而去。
青鹰狠狠一阖牙关,用力一抽马臀:“驾!”
挥袖之间,一排寒光凛凛的柳叶镖激射而出,跑在前面的两匹马顷刻跪倒,上面的人也从马上跌了下来。
燕重锦俯首避开迎面而来的飞刃,猛地一磕马镫,跃过倒在地上的同伴追了上去。
白鹰又发出一波暗器。燕重锦自马背上提气跃起,一个鹞子翻身险险避过。看到对方的脸,他终于想了起来:“阁下便是庆王府袭击本官的那个护卫吧?”
白鹰也认出了他的身手。当年这小子才十岁就能躲过自己的暗器,如今只怕已经功力大成,难以匹敌。正准备和燕重锦搏命,忽见对方挽弓搭箭,箭尖却不是冲着自己,而是那辆马车!
“住手!”他立即攒身跳起,用手去拦。
“啊!”右手瞬间被箭穿透。那枝箭却力道不减,笔直地射入了车厢!
梁睿只觉一道寒气擦着头皮飞过去,穿透了一层车壁和一道车门,从背后射中了驾车的人。
“额...”青鹰捂住胸口冒出来的箭矢,睚眦目裂,仍硬撑着甩着马鞭。
紧接着,背上又是接二连三的剧痛。三道穿云烈士的连珠箭,将他射成了前后漏风的筛子。
见驾车的人滚落下来,燕重锦收起弓,正欲上马追击,忽然有人抱住了他的腿。
白鹰面色青白,手上鲜血淋漓,另一手却死死扯住他的裤子,不肯松开。
“老墨,将此人给我绑起来!”燕重锦吩咐着,掰开白鹰的手,一脚将其踢开。
老墨奔上前,看了眼滚在地上抽搐不止的人,摇头道:“他服毒自尽了。”
啧,梁笙养的这群鹰犬还挺有骨气。燕重锦心里窝起火来,掰鞍上马,加紧向马车的方向追去。
然而,那架失控的马车早已冲进了白水河。燕重锦赶到岸边时,大半个车身都已没入水中。
他急忙跳下马,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梁睿被困在车厢里,眼睁睁地看着湍急的水流灌进来,吓得哭都忘了。他用力拍打着窗牗,却人小力弱,怎么也推不开被水压堵着的出口。沉重的马车飞快地下沉,冰冷的水没到了脖子。生死关头,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燕重锦潜在水里,循着声音探过去。摸索了一阵,猛地一掌掀开车窗,将挣扎在水里的孩子拽了出来。
梁睿被呛得眼红鼻酸,张着小嘴哀啼不止。一个浪头拍来,又灌了几口冷水,一时哭都不敢哭了。
燕重锦将他负在肩上,好不容易才划水上岸。
得亏他水性好。这白水河水流湍急,寻常人就是会水也得被冲晕了。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五个扈顺流追了下来。
“没事。”燕重锦抱着梁睿,感觉怀里的孩子瘦小得可怜。
梁睿湿漉漉的女装紧贴在身上,整个人不住地打颤,哆嗦得像只落水的猴崽子。小脸上的胭脂水粉早被冲得干净,露出一张精致又冻得青白的面庞。他生着一双和梁笙极像的眉眼,乌黑的眸子里溢满了惊惧的泪光,却用力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
燕重锦怕这孩子把自己憋死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心,安慰道:“想哭就哭吧,别硬撑。”
对方发红的眼眶里,亮晶晶的水珠打着转,仍强忍着不肯落下。
燕重锦干脆一把揭开了面具。
“呜啊啊啊啊啊......”一秒吓哭。
老墨望着他怀里的梁睿,犹豫地道:“这孩子...真的是......?”以前可从没听说庆王膝下有子啊。
☆、3231.30.29
白水咆哮,浪沙翻腾。湍急的激流卷着漩涡,滚滚不息地涌向下游。
沉重的马车未被冲走,但沉下了河底。水面上仅露出一角灰色车盖,犹如孤立在波涛中的坟包。
澹台烨僵立在白水河畔,死死盯着浑浊的水面,眼中血丝密布。
“哗啦。”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冒出水面,冲岸上喊道,“公子,车身有破损,没发现小公子的踪影!”
澹台烨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么急的水流,一个三岁幼子......就算活着也被冲走了。
一接到穆兰走失的消息,他片刻不敢耽搁,日夜兼程地从江陵赶到这里,却将将来迟一步。
明明答应过那个人,要将睿儿平安带回去,没想到还是失信了。
若晓得自己唯一的骨血没了,阿笙刚有起色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只怪自己太慢,哪怕早来一刻也不会是这个结果!澹台烨揉了揉涨痛的额头,嘱咐身边的亲信:“此事不得告知夫人,江陵那边若是问起,就说小公子路上病了,需要休养一阵子再过去。”
“是。那公子您是准备回东都么?”
澹台烨点点头。他在外耽搁得太久,甚至错过了梁焓的大婚,早该回去复命了。
“公子!”分散到四处搜查的扈从回来禀报,“去镇子的路上发现了七鹰,皆被弓箭射杀。白鹰服毒自戕,死的时候手里攥着这个......”
“弓箭?”七鹰是梁笙自小培养的高手,忠心耿耿武艺超群,何人能将他们一应射死?澹台烨俊眉深皱,接过对方呈上来的物件。
那是一枚打着银丝络子的白玉雕燕佩。通体纯白、质地莹润,是羊脂玉中的上品,看起来十分眼熟。
澹台烨眸光一凛,用力攥住手中的燕子玲珑佩,自牙缝里狠狠挤出三个字:
“燕重锦......”
“燕重锦!”
御书房中传来一声拍案惊响,候在殿外的夏荣无言地翻了个白眼。
他就知道,只要二祖宗一回来,这俩说不了几句就得掐架。
梁焓脸色冰寒地坐在案后,对着单膝跪地的人大发雷霆:“你方才所言可是在逼朕?!”
“微臣不敢。”燕重锦带着梁睿快马赶回东都,入宫面圣,禀报乐湛之行,顺便还提了点私人意见。不过这些意见似乎并不合对方的口味。
“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恻隐之心。难道陛下忘了当年说过的话了?”
哟呵,跟老子翻旧账是吧?别以为就你记性好使。梁焓凉笑道:“你当年不也说朕天真幼稚吗?哪个有脑子的皇帝会对谋逆之后手下留情!”
燕重锦坚持劝道:“稚子无辜。”
“那朕的母后又有何辜?!”梁焓霍然起身,“他可是梁笙的逆子,三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你要朕放过他,又如何保证他今后不生反心?”
“陛下......”对方垂下头,“臣也是逆贼之子。”
燕重锦的身世并非无人知晓的辛秘,无论先帝还是梁焓,心中大抵是有数的。生为魔门之首的儿子,原本是朝廷和江湖联合绞杀的余孽。如果不是两位爹爹护着瞒着,如果他不是以燕家少主的身份长大,根本活不到今日,更不可能入朝为官。
“他是他你是你,一棵树有时候还开两样花呢。”梁焓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你是大淳的臣子,当以国为重;身为皇城统领,当以君为重。怎么看到个和自己境遇相似的就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