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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76.75.74 (1)

进入仲夏之后,漠北罕见地连下了两日暴雨。

一夜之间, 戈壁滩上蔓延出大片新绿, 如同被画笔涂了一层浅淡的花青。

风停雨驻,东日初升。绯色霞光里, 蒸腾的薄雾中,沉寂数日的达靼军再次出动。地平线上翻滚起灰白的烟尘, 红色海潮从天的尽头席卷而来。

达靼人依旧是十万中军携两翼骑兵的配置,实行车轮战, 几大兵团不停地向白沙堡冲锋。

守军也不甘示弱, 以铺天盖地的密集箭雨将对方人马掀翻了一排又一排。

偶尔有重骑兵冲到城下,还有可怕的连排硬弩伺候。将近两米长的粗铁箭, 近距离射击就如一杆标枪。达靼人冶金技术低下, 盔甲薄弱, 经常被连人带马地扎穿在地上, 形成一片人串肉林。

白沙堡前,杀声震天, 死尸伏地。雪一样的白沙早被染成了黑红色。

在盾牌的掩护下,达靼的重步兵逐步向前推进,一点点蚕食着淳军的防守范围。

开战至今的一个月以来,他们从百丈外推进到五十步内, 很快就能摸到城墙了。

燕重锦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此番东征淳国,巴勒孟甘蓄谋已久,辎重军需筹备充裕。所以他一改惯用的急攻策略,颇有耐性地稳扎稳打起来。

然而, 随着中军步步挺进,后营也会向前跟进,反正只要不置身于白沙堡的远程攻击范围内,指挥的帅将都是安全的。达靼人就在这种自以为安全的迷惑下,不知不觉间,踏入了死亡的陷阱。

看到王驾和旗阵已经进入三里范畴,燕重锦对墨佑樘下令道:“所有火炮准备,等我瞭塔上的号令。”

“卑职遵令!”墨佑樘应完,又问道,“大帅,是集中攻击左右阵眼么?”

燕重锦望着远方飘摇的黑鹰旗,淡淡道:“连王驾和帅旗一起瞄准,同时开炮!”

鞑琮沾玉的替身说法,他是将信将疑的。所以干脆把三个指挥点全部端掉,不管达靼王藏身在哪路军中,今日也别想逃出生天。

从东都运来的六门新式加榴炮,最大曲射射程为十五里,已经远远超出这个时代对重火器的认知。但在燕重锦看来,吊射属于瞎打,因为很难瞄准点目标,除非是以铺天盖地的火力压制重兵方阵,否则用处不大。

于是,他耐心地等了一个月,直到巴勒孟甘进入有效平射距离后才动手。以主炮三里内的精准度,再加上榴炮弹四丈远的杀伤半径,基本可以一击定音。

战场之上,鼓声雷雷。达靼的左右营将正以旗语指挥骑兵,忽听头顶上方传来破空之声,冷不防地一抬脑袋,就被从天而降的开花弹炸开了花!

轰隆两声巨响,同时震动了达靼军的侧翼。左右指挥台几乎被夷成平地,高高的旗杆倒在地上,浓重的黑烟很快冒了起来。

中军王座上的男人被惊动得站起身来,方要下令后撤,第三颗炮弹就迎面而来......

“嘭!”一声巨响之后,华丽的金色王驾已成焦土,周围两丈内的活人皆成碎尸。沾满灰尘的黑鹰旗在风中飘飘荡荡,最终掉落在圆坑中央的残尸上。

一见帅旗斩落,王驾被毁,达靼铁骑锐气顿消。

守城的淳军齐声大喊:“鞑子王死了!鞑子王死了!”致使敌人三路兵马都骚乱起来。

燕重锦抓准战机,不再掩饰己方的火力,瞬间加大了攻击力度。一瞬间,猛烈的炮火和箭雨齐刷刷地抛洒到城下,将白沙堡的前沿炼成了人间地狱。

淳军火炮换上实心弹之后,达靼的重骑兵和重步兵也没了优势,被砸得成排成排地倒地不起,队形很快崩溃。再加上后方已经没了指挥,撤退的过程混乱不堪,几万人马互相踩踏,在沿途留下了无数尸体和兵甲,抬眼望去,一片狼藉。

殷梅雪心中欢喜,问道:“重锦,要不要乘胜追击,多杀他几个鞑子?”

燕重锦摇头道:“前面十里便是达靼大营,对方就算没有百万大军也屯着五六十万的人马。咱们这点骑兵追出去,容易被反歼。”

林正玄笑道:“我看也不必追,汗王都死了,他们还打个什么意思?没准明天就撤军了。”

燕重锦立在城头,遥望着远处孤零零的王驾残骸,语气平静。

“但愿......巴勒孟甘是真的死了。”

日落时分,鞑靼大营。

巴勒孟甘站在王帐前,俯视着地上一排盖着白布的死尸,脑后一阵发凉。

若非他今日身体不适,没有随军出征,只怕此时躺在地上的就不是哲别乌而是自己了。淳军的火器居然如此可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还能实现精准打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每天都睡在炮口底下......

“明日拔营。”

“是,大王!”

“别叫大王,从现在起,我是大惕隐司哲别乌。”他扫视了一遍周围的将士,“你们都要当本王已经殉国了,听懂了没有?”

“是,大...大惕隐司!”

白沙堡出乎意料得难啃,让巴勒孟甘有些摸不准殷家的底细,所以他让鞑琮沾玉混过去做暗间。

可鞑琮沾玉曾大大得罪过殷梅雪,若想取得守军的信任,必须抛出重量级诚意。

这个诚意,就是达靼王的脑袋。

巴勒孟甘叹了口气。

原以为淳军顶多派几个死士来刺杀替身,却没想到对方直接用火炮轰了。这次的损失比自己想象得惨重许多,还折了哲别乌这样的人才,简直叫他肉疼。

从今日的战况看,沾玉应该已经将信息透露给了敌军,所以两翼的指挥使最先遭殃,但没想到对方连后方的王驾也没放过。

恐怕......淳军的主帅并不信任鞑琮沾玉。

他转过身,站在血色的晚霞里,眺望着东方的天际,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沾玉,再加把劲儿,这一次......真得靠你破关了。

白沙堡内,殷家办了一席晚宴,庆祝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胜利。

根据探马回传的消息,达靼大营内遍布素缟,众兵哀哭,只怕达靼王真的被炮打死了。殷梅雪听后大喜过望,拉了好几个淳军将领一起喝酒庆贺。

林正玄粗略估计了一下,算上骑兵自己互踩死掉的,此战差不多歼灭了达靼五万人,更让对方的重甲折损大半,这对守城一方来说简直是奇迹。

当然,最重要的战果还是一举击杀了达靼王,使得敌军士气沉落。如果鞑子因此撤兵,明日就可以给朝廷写捷报了。

“这都要归功重锦啊。”殷梅雪执杯敬道,“我干儿子虽然年纪小,但比谁都沉得住气,愣是憋了一个月一炮不打,一打就干得鞑子人仰马翻,多他娘的带劲儿!”

燕重锦连忙起身回敬:“义父过奖。这都要拜吾皇高瞻远瞩、决断英明,朝廷上下一心抗敌,还有白沙堡诸位将士协作无间,才有了今日小胜,绝非燕某一人之功。”

“不管怎样,你这主帅做的...老子服了!”殷梅雪笑着将酒一饮而尽。

作为白沙堡主,殷梅雪常年戍守边疆,对朝廷派来的这个毛头小子,起初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虽说燕重锦是他干儿子,但也有着皇帝男宠的名声在外,他很难相信对方真有本事统帅十几万大军。再加上燕重锦毫无对战鞑子的经验,殷梅雪心里难免犯嘀咕,所以在淳军按炮不发时多次催战。

现在看来,对方无论性情还是能力,都比自己更适合大规模对战。

听闻这小子曾以悬殊的兵力,用奇袭之法拿下西川。随后又解了东都之围,仅用一个多月就碾压了扶桑岛。屈指可数的几次出师,无论水岛陆山,无一例外都是大捷,只能说这家伙是天生的将才,旁人嫉妒不来。

燕重锦将面具揭开一点,也举杯将酒饮尽,沉吟道:“其实此次能够炮开得胜,有一个人功劳不小。”

殷梅雪:“谁啊?”

林正玄:“鞑琮沾玉?”

燕重锦嘴角一抽。

这二人智商差距这么大,是怎么相亲相爱了二十多年的?不过想想自己家里的老俩,也就释然了。可能真是一精一傻比较搭配,像他和梁焓这种谁也糊弄不过谁的,反而容易针尖对麦芒地斗起来......

唉,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

他将鞑琮沾玉的献计告诉了林殷二人,斟酌了一番,说道:“我知道此人先前作恶多端,不过既然已经改过自新,此番又立了功,可否容他在白沙堡立足一段时间?等鞑子平定,我再奏请圣上,给他另外安排个养老的地方。”

一提鞑琮沾玉,殷梅雪的俊脸就是一沉,喝着闷酒道:“你安排就是了。反正别让我看见他,万一撞上老子哪天心情不好,一剑杀了可是没准。”

“义父如此记恨此人,鞑琮沾玉以前到底做过什么啊?”

“那个王八...”蛋字被一只鸡腿堵在了嘴里。殷梅雪叼着鸡腿,莫名地望向林正玄。

林正玄看了眼燕重锦,暗道这小子真特么奸诈,不敢问老燕反而来诈他的蠢媳妇。他环视了一圈桌上的将领,笑道:“你们是不是都想知道?”

墨佑樘等人齐齐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慌忙摇头。

燕重锦也知道今日问不出来了,心道一句遗憾,机灵地转开话题,谈起接下来的布防。

如果血潮就此退却,自是万事大吉。但倘若达靼没有撤兵,继续攻城,那么在朝廷后备军力到达之前,他们还是得坚守不出。

直到皇帝下令全面反攻,直到淳军骑兵的数量多到可以与对方抗衡,才是白沙堡大开城门之时。

大军对垒,比的是将领的耐性,拼的是背后的国力。

达靼人的确筹备充分,可这是夏天,畜生还能找到草料,辎重也还能从泰尔拉山口运进来。再过两个月,塞北就是千里冰封的雪原,达靼兵不撤退便是饿死冻死的下场。所以燕重锦有恃无恐,反正最先沉不住气的一定是鞑子。

围着桌子商议了一阵,已是人静时分。

将领们都清楚这是战时,谁也不敢喝高,浅酌几杯之后便纷纷告辞。

燕重锦吃饱喝足,也准备洗洗睡了。

他一边解甲,一边问向亲兵:“近日......鞑琮公子病情如何了?”

“回大帅,他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没什么精神。喝了药就睡觉,睡醒了就吃饭,每天雷打不动的就是泡澡,大夫骂多少回也不改。”亲卫说完眨了眨眼,“不过,他今天倒没叫人抬水,估计是不打算洗了......”

“哦。”燕重锦换上常服,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他今天没洗澡?”

对方被吓了一跳,忙回道:“对、对啊。”为啥反应这么激烈?不洗澡是很大的罪过吗?

燕重锦匆忙赶去小院,推开门,正撞见鞑琮沾玉把头套进白绫里,脚下的板凳摇摇欲倒......

“你干什么?快下来!”

对方却个心思决绝的,一脚就踢翻了凳子。

只听咣当一声,燕重锦瞬间飞扑过去,将人从梁上救了下来。

鞑琮沾玉瘫在他怀里,捂着脖子连声干咳,哭得满脸湿泪:“你为何要救我?你让我死了不行吗!”

燕重锦道:“达靼王可能没死,你现在殉情是不是早点?”

鞑琮沾玉一呆:“没死?可他们都说......”

“王储已经死了,如果达靼王也死了,此刻的领兵者等于握着倾国之力的百万雄师。他一定会尽快撤兵,火速回国助王子夺嫡或者自立为王,而不是跪在大营里为旧主哭丧。这才是你们达靼人的做派,不是吗?”

鞑琮沾玉浑身一僵......好可怕的推断力。

听到王驾被炸毁,连他都以为巴勒孟甘真的死了,还是被自己害的,所以才决意求死。可这人竟单从达靼人的反应就断定达靼王还活着?

他迅速压下心中的激动,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真的吗?巴勒孟甘没死?”

燕重锦摇摇头:“我也只是推断。今日达靼人死得不少,三个指挥点全被击毁,可能是哪个位高权重的大将阵亡了。”

鞑琮沾玉在心里松了口气。

只要巴勒孟甘活着就好。那人若是死了,自己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先前不是说好了么?他死了你也要活下去,怎么还是这么冲动?”燕重锦眸光浅淡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流露怪罪之意。

“是我一时糊涂。”鞑琮沾玉咬了咬唇,保证道,“燕帅,我以后不会寻死觅活了,那个男人......他爱死不死吧。”

燕重锦不置可否地扫了眼他的脖子,转头吩咐亲兵:“请大夫来。”

“不用麻烦,那老先生快被我烦死了。”鞑琮沾玉摸了摸颈子上勒出的红痕,“一点小伤,不用劳动大夫。”

燕重锦也不再坚持,扶他坐到桌边,劝道:“大夫的话你也要听,以后别泡澡太久,对身体不好。”

鞑琮沾玉眼圈又是一红,嚅嗫着点了点头。

他在燕重锦面前,什么都是假的,唯独这自厌自弃的情绪是真的。

虽然身在小院,也难免同民兵以及送饭的淳人接触。莫说这些人轻看他一等,就是那个老郎中也没给过好脸色。

燕重锦也被世人骂作佞幸多年,看到他委屈的样子,不由心软,安慰道:“你很干净,一点也不脏,无关人等的风言不必放在心上。吾军此次得胜,也有你的功劳,本帅不会让有功之人受屈。”

“多谢燕帅。”鞑琮沾玉望着他道,“燕帅,我明日可以出去一趟么?就在堡里逛逛,总呆在这里......有些闷得慌。”

“好,我让小邱陪你,逛逛街也好。”他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放在桌上,“这屋子瞧着空落,你想添置什么就买,不够就记殷府账上。”

鞑琮沾玉忍俊不禁:“燕帅这是坑爹啊。”

燕重锦也笑了起来:“反正白沙堡有钱,不多花义父几个子儿,他当我这干儿子认得多便宜?”

他小时候顽皮得很,经常在东都城各家店铺赊账,还都是以武林盟主私生子的名义,每次都成功让家里俩爹吵得欢实。

聊完儿时的趣事,鞑琮沾玉心情好了许多,笑容也愈加灿烂,一双墨眼眸光流转,惹得燕重锦又是一阵恍惚。

怎么搞的?

为何总是把对方错看成梁焓?

“我今日可能喝多了,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早点睡吧。”燕重锦用力眨了眨眼,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快步离去。

鞑琮沾玉望着夺门而去的人,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英雄难过美人关,再聪明也逃不过男人的天性。

燕大帅,我倒看你能撑多久......

燕重锦奔出小院,回到房中,靠着门板深吸了几口气,运功压制下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

待头脑清醒,已经了无困意。

一定是自己太想梁焓了,所以才会频频魔怔。

他走至帅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笔,凝神良久,却无心写下去。翻开发回的战报,望着那红艳而冰冷的两个字,忍不住叹了口气。

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回信呢?难道那人真的一点也不想自己?

燕重锦怔然望着油灯。幽深的潭眸里映着跳动的火苗,如同倒映在水面的星光,盈盈晃动,明灭不息。

他定了定神,重新执笔,伏在案头写了起来。

不管怎样,再试试吧,铁石也怕钝挫磨不是?他对鞑子都有耐心,怎么对那个人就没信心了?

况且,有件事没法在公文里奏禀,还是在信中交代清楚为好,免得对方日后翻帐。

写到结尾,燕重锦犹豫了片刻,还是表了一句衷心之词。想了想,又感觉肉麻,怕对方瞧着反感,赶紧用墨涂掉,结果长长一篇信就这么废了。

他不禁有些懊恼。

妈的,替别人写情书信手拈来,轮到自己怎么就这么窝囊?连半点相思之意都不敢表露?

一个活了两世,杀伐果决的将军,愣是趴在书案上思量半宿,扔了满地废纸也没拿定主意,最后还是没敢多说,只在信封里夹了一枚子弹。

别人不懂何意,但梁焓肯定明白。

一夜没睡,天色快亮时才合了会儿眼。脑子里混混沌沌,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张脸。

听到鸡叫,燕重锦打着呵欠爬起来,上了城头巡视查岗,又在瞭塔里眯了个回笼觉,达靼人还是没有攻来。

“报!”探马奔到城楼下,大声喊道,“大帅,鞑子撤兵了!”

白沙堡内顿时一阵沸腾,淳军和民兵们喜不自胜,激动地欢呼起来。

撤兵了?难道巴勒孟甘真死了?

燕重锦不动声色地望着西方天际,下令道:“派一队斥候跟着,确定达靼大军离开泰尔拉山口再回报。”

“是!”

鞑琮沾玉在白沙堡内溜达了一阵,状似随意地在摊位上逛了逛,买了几样腰佩饰物。

听得鞑子撤军的消息,他脸色瞬间苍白,对跟在身侧的亲卫道:“咱们也去城墙那里看看吧。”

燕重锦下的命令是不得让此人出城,也不准他与外人交流。

邱泽琢磨了一下,便应允了。

望见墙根青砖上的记号,鞑琮沾玉才放下提起来的心。

看来大王的确无事,不过为何会提前撤军?

他心思重重地往回走,一不留神撞上一个男人。对方回过头,立马露出轻蔑的表情:“哟,这位不是鞑琮少爷吗?”

鞑琮沾玉不记得此人是谁了,许是殷府的家奴,便道了歉,转身想走。哪知那人却拦在道中,高声叫道:“大家快看!鞑琮家的叛徒又回来了!达靼王的男宠跑到咱们这儿卖屁股了,多新鲜啊......”

这一喊,一群看热闹的围了过来,纷纷对他指指点点。

邱泽怒道:“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快让开!”

“哟,这位军爷竟然替一个鞑子出头,您不会刚好捡了这只破鞋吧?”

邱泽顷刻涨红了脸,愤愤道:“你胡说什么!”如果不是燕字军军纪森严,他早就让这家伙尝拳头了。

“既然不是,您又何必挨他这么近?”男人嘿嘿一笑,“不嫌脏啊?”

鞑琮沾玉低垂着头,被几十个百姓围在街道中央,避无可避地听着淳人连声唾骂。

突然,不知哪儿来的生鸡蛋砸在他头上,啪的一声,蛋清蛋液流了满头,看起来颇为狼狈。紧接着,又有各种烂菜叶和石子丢了过来,害得他不得不抱头躲避。

邱泽生怕鞑琮沾玉被打出个好歹,连忙护着人冲出人群,一步不停地送回殷府,随即又赶忙报告了燕重锦。

燕重锦也没想到逛个街还会出这种事,立刻下了城头,赶回了小院。

“大帅,他又在洗澡。”护卫禀报道。

“我知道。”燕重锦猛地推开门,跨进了门槛。

刚进房中,就闻到一股不祥的血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 燕影帝即将上线→→

☆、7876.75.74

浴桶里的人正疯狂搓洗着身体。

在麻布粗暴的摩擦下,白玉一样的皮肤变得淤红渗血,细嫩的地方已经破皮。伤处的血流在水里,染开一片淡红。

“住手!”燕重锦惊愕地望着这个沉溺于自我折磨的男人,高声喝问道,“你想搓死自己吗?!”

鞑琮沾玉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感觉不到痛楚,也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燕重锦不得不走上前,扼住对方的手腕,夺走了那条染满血的澡巾。

“鞑琮沾玉,不要洗了......”他扫了眼这人满身的擦伤,涩然道,“你很干净了。”

“不......”对方迟缓地摇摇头,眼神依旧定在遥远的地方,“我脏。”

见他还要用手搓自己,燕重锦强行将人拖出了浴桶。

鞑琮沾玉拼命挣扎,湿漉漉的血水染了他一身。燕重锦实在没辙,只得将人点了穴抱到床上,让邱泽叫大夫过来。

老郎中也知道鞑琮沾玉是个能折腾的,但没想到这回折腾得如此厉害。

他望闻问切了一番,对燕重锦道:“大帅,他身上的外伤没什么,过两日就能长好。但是......这人再这样下去,只怕要疯了......”

“啊?”燕重锦也没想到鞑琮沾玉遭受的打击这么严重,问道,“可有办法防治?”

“心病还需心药医,小人只能开些静心养神的方子,关键还是他自己不能受刺激。”

燕重锦呆了一瞬,颔首道:“本帅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小人告退。”大夫退了出去。

鞑琮沾玉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亵裤,周身涂满药膏,脸上也没露出羞耻的神态。

即便解开了穴道,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床帐,呆滞如痴儿。

燕重锦叹了口气,走过去给对方盖了条被子。

因怕碰到伤口,他的动作分为轻缓。

“沾玉,你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意义?那些长舌的人不照样活得快活,说得开心么?”

鞑琮沾玉眼神微动,心中冷笑起来。

活得快活?说得开心?等白沙堡破了,老子把他们舌头全割下来喂狗!

见对方突然落下泪来,燕重锦神经一紧,不知道自己哪句说错了。

这位可是个娇贵主儿,万一真被刺激疯了怎么办?

“燕帅为何总救我?”鞑琮沾玉红着眼望向他,“我是达靼人,还是个落魄的男宠。该说的情报都说了,如今也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为何不放任我去死呢?”

燕重锦愣了一下,反问道:“救人......需要理由么?”他曾经死在最好的年华,留下过许多遗憾,所以重生之后格外珍惜身边的一切,也见不得旁人轻贱性命。

“你是对战达靼的主帅,每天在战场上屠戮数以千计的达靼人,为何独独救我一个?”

“立场比种族重要,你站在淳军这边,还立了功,就是我的同袍,我怎能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去?”

墨玉般的眸子里,倏然划过一道流星。

鞑琮沾玉自小体弱,心口有疾,多活一年家里都要放炮庆贺,注定此生无缘军旅。可实际上,哪个少年没欣羡过纵马奔腾的豪气?哪个男人不想做驰骋沙场的英雄?

只是自从委身于巴勒孟甘,在那个霸道的达靼王身下雌伏久了,心中的男儿意气也被岁月折磨殆尽。他越活越像女人,越活越像宠物,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主人。鞑琮家的大少爷,终于沦落成王庭里一只精致又脆弱的花瓶,一个可悲的依附品。

然而现在,这个淳军主帅却说,自己是他的同袍,他的战友。

好愚蠢,也好可贵。

鞑琮沾玉二十年来,第一次被人如此郑重的,当做一个男人对待。

不是玩物,不是乖犬,不是棋子。

那一刻,心底的坚持不是没有动摇。

“你......你真的信任我吗?”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对方。

“你都帮我们击退了达靼大军,我为什么不信任你?”燕重锦弯眸一笑,“先前是对战之时,所以殷家各院都防范得严密。你若不喜欢住这里,我在外面安置一套宅子也行。”

怎么听着像包养的节奏?鞑琮沾玉觉得自己想多了,讪讪道:“我这人一无所长,名声不好,也不敢出门,都不知道怎么过活......”

“你无须出门讨生活,我会让小邱定期给你送粮食和家用。”

所以还真是包养?鞑琮沾玉苦笑一声,摇头道:“我好歹也是男人,如何能像女人一样被人白养着?大帅如果不嫌弃,可否让我跟在身边?文书一类的活儿我都做得来。”

“你身体不好,如何能在军中操劳?”燕重锦沉吟片刻,说道,“要不你就到我院子里做个管事?”为了方便和殷梅雪商议军情,他一直没有另立帅府,而是住在殷家大宅的听雪院里。

鞑琮沾玉闻言愣住:“到你院子里?”

“嗯,义父家的人我不方便使唤,下面的兵又全是粗老爷们,不大会打理内务,院子里倒真缺个心细的......”燕重锦见他表情错愕,便改了口,“你若不愿意便算了,我也是随口一说。”

“不,我愿意!”鞑琮沾玉表情甚是欣喜,随即又转喜为忧,“可......会不会被人说闲话?我怕自己有损大帅清誉。”

“不用多心,我也没什么好名声。”燕重锦道,“我院子里都是兵,谁敢胡言乱语,军法伺候!”

然而,头一个胡言乱语的就是他义父。

殷梅雪很看不惯鞑琮沾玉住进燕重锦的院子。虽说没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属于近侍了。

鞑琮沾玉可是达靼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鸟,白沙堡的人都知道他曾是达靼王的男宠。就算是有功之人,淳军主帅也不该把对方弄进自己屋里。燕重锦这么干,就不怕动摇军心、遭人非议么?

林正玄担忧的却不是前线,而是东都。

这位燕贤侄聪明稳重不假,但到底也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儿,哪耐得住戍边的寂寞?鞑琮沾玉又是个善于讨好男人的狐媚子,这俩凑在一起早晚擦出要命的火星。

毁了名声事小,得罪天子事大。燕重锦是皇帝的人,结果刚到塞北就蓄养了一个敌族的男宠,这事儿要是传到梁焓耳朵里,对方岂会轻饶?

安抚过心情烦躁的媳妇,林正玄从窖里提了壶葡萄酒,溜达到了听雪院。

鞑子撤兵后,大家不再神经紧绷,军务也没有先前繁忙。

燕重锦坐在书房里写折子,鞑琮沾玉就站在旁边伺候笔墨,一副循规蹈矩的温顺模样,颇有几分书童的架势。

林正玄立在门口干咳了一声,两人同时抬首。

“林伯伯今日怎么有空找我喝酒了?”燕重锦将他让到房中。

“这不是鞑子退了么?梅雪让我来问你关于马苑扩建的意见......”林正玄顿了一下,瞥了眼鞑琮沾玉。

鞑琮沾玉被他冷邦邦的眼神盯得一悚,垂着头退了出去。

燕重锦心知林殷二人都不待见鞑琮沾玉,也没吭声。直到人出去了,他才顺着林正玄的话尾继续道:“我正准备和圣上呈报此事,新一批战马应该在明年到位,所以白沙堡要提前把草料和马厩准备好。”

“你做事一向稳妥,我放心。”

燕重锦笑道:“可你们对鞑琮沾玉不放心。”

林正玄一向不和聪明人绕弯子,单刀直入地劝诫道:“鞑琮沾玉是个危险人物,当年白沙堡就因为他,险些落入鞑子手里。重锦,你真的不该把这样一条狼留在身边,还让他接触军机要务。”

“我会小心的。”

听到明显的敷衍之词,林正玄不禁皱起眉来:“鞑琮沾玉是达靼男宠出身,又生得妖颜媚骨,就算你把持得住,可别人看在眼里,难免多说两句。若是传到皇上耳中......你考虑过后果吗?”

燕重锦眨了眨眼,郑重答道:“皇上那里不会多心,旁人也与我无关。只请林伯伯和义父相信我能驾驭此人......”

“重锦,你毕竟还年轻,不清楚美人计的厉害。鞑子如今看似退兵了,可谁也不知道何时会卷土重来,更不知道鞑琮沾玉会不会复投故国。你现在是三军主帅,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燕重锦垂下眼,低声念叨:“美人计......是义父对达靼王用的么?”

“你小子说什么?”林正玄立刻瞪眼。

“啊,没什么......”燕重锦好奇心再重也不敢触长辈的逆鳞,再三保证了一番,对方才和颜悦色起来。

两人对酌闲谈了一阵,林正玄离开了,邱泽进来呈报了斥候回传的最新消息。

达靼大军果然没有撤兵,这群人在沙漠里拐了个大弯,往塞南去了!

“去打阳门关了?”燕重锦冷笑一声,“巴勒孟甘真是贼心不死。”

邱泽猛地抬起头:“达靼王不是死了吗?”

燕重锦不答话,望着他道:“小邱,鞑琮沾玉上街那日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买了什么东西,你列个单子给我。”

“卑职遵令!”

邱泽应完方感到心中骇然。

鞑琮沾玉从小院搬到这里,直接就掌了内务权,书房膳房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如果此人是奸细......大帅岂不是很危险?

“大帅,用不用派人盯着他?”

“不要做多余的事。”燕重锦看着面前浓眉大眼的汉子,淡淡道,“小邱,你进燕字军也有大半年了吧?”这孩子是从东江水师里挖过来的,倒不是对方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而是此人前世便是他的亲兵。

“回大帅,有九个月了。”

“嗯,你明日去牧马苑报道吧,筹备接收新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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