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后的弟弟,也就是郑妃的父亲袭爵,如今她的父亲是郑家的族长,整个郑家以其为马首是瞻。她的兄长是嫡长子,已经被立为世子,但能不能继承爵位,还是一个未知之数。承恩侯一爵快要传承三代,郑家没有一人想丢掉这个爵位。
可惜郑妃不得明帝欢心,若不是有郑太后帮扶,还早早养了齐明曜,第二代的爵位能不能保住还真不好说。
未来太子或者新帝枕边,郑家都想放人。
即使英明如明帝,郑太后也能把郑妃放在明帝身边近二十年,扭转了郑家的颓势。郑妃虽然比不上郑太后,但齐明曜同样比不上明帝,所以郑家认为,可以暗地里操作一下。郑妃自告奋勇,要帮娘家完成这个任务。
她本以为不难。男子爱美色,齐明曜又是心性不定的少年。尽管他爱重元徵雍主滕辉月,也绝不可能一辈子只守着他一个,多一个郑灵燕做侧妃,更能巩固郑家对他的支持。
而且,滕辉月如今还怀了孕,无法服侍齐明曜。郑妃想牵这个线,理由冠冕堂皇。
“皇弟们的婚事自有父皇定断,母妃慎言。”齐明曜道。
想起不怒而威的明帝,郑妃微微一滞,片刻,才若无其事道:“本宫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王妃有孕,你身边缺个侍候的人,终是不妥。灵燕听过你的名声,对你颇为倾慕。我们拗不过她,虽然觉得她为侧有些委屈,但你是个令人放心的,必定不会亏待她。”
“母妃,阿樾有孕,是我对不住他在先。如今成婚才四月,便要纳侧。皇祖母与父皇会怎样看儿臣?皇姑姑与安国公姑父又会如何看儿臣?”齐明曜问。
郑妃误以为齐明曜为了争得储位而令滕辉月未婚先孕,造成事实后由不得滕辉月不嫁。对此,她是十分支持的。这于她百利无一害,还借此掌握了滕辉月一个不守礼规的把柄。
齐明曜则顺着她的这个想法,表现自己对滕辉月的愧疚,把自己对滕辉月的宠爱变得合理。
郑妃不悦道:“难不成就要因此单守着他不成?”她不喜欢滕辉月,即使知道滕辉月这时怀了齐明曜的孩子,感观也只有更坏,没有变好。
齐明曜问:“母妃到底想儿臣如何做?”
“本宫要你娶灵燕。”郑妃脱口而出。
齐明曜的脸色立刻一沉。
郑妃用命令的语气说出话就知道坏了,不过仗着养母的身份,她没有低头,只是生硬地换了个说法:“本宫的意思是……”
“侧妃是要上宗室玉牒的。母妃还是先经得皇祖母同意吧。”齐明曜长身而起。郑太后比郑妃清醒百倍不止。再有郑家人嫁入皇室,不是好事,而是催命符。
“区区小事,哪里需要惊扰太后?”这本是郑妃自作主张揽上身的事,她还不敢禀到郑太后面前。
齐明曜半垂下眼帘:“在儿臣看来,此事不小。”
有一瞬间,郑妃以为站在她面前的,是明帝。
知道真的惹怒了齐明曜,她强笑道:“阿曜,本宫是一片好意,你别多想。既然不愿,便再等等吧!灵燕年纪尚幼,不急、不急……”
“不必等。她再好,与我何干?”齐明曜轻轻道了一句。
郑妃被他这句话惊得忘了言语。齐明曜这是拒绝与郑家联婚的意思?他怎么敢?
“阿曜,你说清楚!”郑妃的声音尖利起来。若被族里知道是她导致齐明曜与郑家决裂,她的日子别想好过!
齐明曜没有说话,朝郑妃行了礼,径自出了甘泉宫。身后,传来物件被扫落到地上,四分五裂的声响。
他微微摇头,轻吸一口气再吐出,回头目视甘泉宫的方向,凤目里闪过一抹凉意。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能让郑妃再这样耍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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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甘泉宫,路过邓妃的景和宫,齐明曜看到齐明勇携着他的未婚妻子滕文奇停在路边,面前一名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正在说话,还试图去拉滕文奇的手,被齐明勇粗鲁地拍开。
那女子正是刚才郑妃介绍过的郑灵燕。
“发生什么事?”齐明曜走过去问。
“表兄,我刚刚碰到延宁郡王与阿奇,过来向他们行礼。没想到阿奇如此拘泥见外,拒了我的好意。”郑灵燕道。
齐明勇听得拧起眉:“休要胡说,是你对阿奇不礼貌在前。”他是性子憨直,但人不笨,知道郑灵燕在倒打一耙,明明是她率先对滕文奇动手。
“延宁郡王,你与阿奇尚未成婚就这般出双入对,对阿奇的名声可不好。”郑灵燕道,一副一片好心的模样。
齐明勇一时语塞。这句话他听在耳里明明觉得不对头,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虎着脸瞪着郑灵燕,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郑灵燕惊喘一声,求救般地看向齐明曜,希望他为她出头。
“好了,你是宫外的人,回去吧。”齐明曜对郑灵燕道。
郑灵燕终于如愿以偿得到齐明曜正眼看她,与她说话,顿时摆出听话柔顺的姿态:“是我失态了,还望延宁郡王和阿奇恕罪。”
她的本意只是引起齐明曜的注意,并不是真的想得罪齐明勇和滕文奇。滕文奇与她未来的对手元徵雍主滕辉月有亲戚关系,倒也罢,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庶出文子。但齐明勇不一样。他的母妃邓妃能在宫中多年屹立不倒,以十足的劣势与背景雄厚的郑妃几乎平分秋色,生生占了最高的四个妃位之一,可是不容小觑。
她姿态摆得够低,又是郑妃的亲侄女,齐明勇和滕文奇缓过这口气,想来会顺着台阶下。
出乎意料的,郑灵燕没有放在眼内的滕文奇小小踏前一步,轻轻柔柔道:“你错了。一来,我是郡王殿下的未婚妻,身份本比你高,不是你能随意动手触碰的。二来,我这次入宫,是因为邓妃娘娘此前曾派嬷嬷教导我婚礼的规矩,我特意来谢恩,刚好郡王殿下来给邓妃娘娘请安,便一起出来,没有你所想的那边龌龊。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不能仗着年纪小任意妄为。”
郑灵燕轻抽一口气,差点压抑不住怒火!
滕文奇居然在教训她?还在端承王面前说她“龌蹉”“任意妄为”?
“表兄,我没有……”郑灵燕泫然若泣地看着齐明曜。
“……把人带下去。”齐明曜直接道。
话音刚落,齐明曜的侍卫会意地站到郑灵燕面前:“郑姑娘,请。”
郑灵燕看齐明曜,可是齐明曜根本没有看她。她不甘地跺跺脚,狠瞪了滕文奇一记,不得不在侍卫的“护送”下走远。
齐明勇憨厚直白,刚才滕文奇以事论事地堵了郑灵燕的嘴,他看得很高兴,本就对滕文奇这个未来媳妇儿很喜欢,如今又更喜欢几分。
“奇了怪了,我怎么还能更喜欢你呢?”他大大咧咧道。
滕文奇的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差点能冒烟了:“殿、殿下……”别这样看着他!
自从赐婚以来,他和齐明勇不过见过两次面,但齐明勇的性格令滕文奇觉得轻松自在,不需要像在家里那般小心翼翼。他对这桩婚事渐渐期待起来。
可没想到齐明勇会当着齐明曜的面说出这般大胆的话,滕文奇极为羞涩,又听到心口怦怦直跳。
齐明曜看着他们小两口觉得好笑,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羡慕。
不知他和阿樾,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两情相悦……
他对滕文奇这个未来弟媳感观不错。之前滕文奇曾到王府探望滕辉月,他的嫡姐滕文珊厚着脸皮尾随到王府,说要向滕辉月赔罪,提起婚礼前一日被滕辉月掌嘴之事。滕文奇只听了三分之一,便站起来把滕文珊轰了出去,没让她打扰到滕辉月。
齐明曜便对滕文奇感到满意。
“好了,等你们成婚再慢慢看。天色不早了,三皇弟你好好送弟媳回去。”齐明曜道,“得空到端承王府陪陪你兄长。”滕辉月总是关在凤祥阁,关久了不免会闷。滕文奇去了,他总会说上几句话。
对了,还有安敬室主王承坚,他是滕辉月的好友……
齐明曜正盘算着叫多些人去王府陪滕辉月解闷,齐明勇听到齐明曜对滕文奇的称呼,马上咧开笑:“是,大皇兄!”
滕文奇又羞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低垂着头胡乱地“嗯嗯“应了几声,也不知听清楚齐明曜的邀请没有。
后来滕文奇跟着齐明勇离开,走路都是带飘的,差点左脚翘右脚摔到齐明勇怀里。
齐明勇觉得这个媳妇儿更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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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长洁白的手指捻起一颗紫玉葡萄,慢条斯理剥了皮,含入口中。
滕文奇经过通报走进来,滕辉月已经把一碟紫玉葡萄吃了一小半。虽然还想吃,但过量不好,他便挥挥手让侍女拿开碟子,眼不见为干净。
肚里的孩子已有八个月大,他躺在软榻上,像只典着肚子的慵懒矜贵的猫。
滕辉月出嫁时滕文奇作为相宾,懵懵懂懂地总感觉到一股弩拔弓张、山雨欲来的气氛,吓得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踏一步,不敢多说一句,实在有些不堪回首。
如今见滕辉月身上那出嫁时的沉郁已消散不少,眉目间没有欢容亦没有愁苦,气质平和安详,一副被照顾得极好的模样,滕文奇心里不禁轻松起来。
尽管他不知道滕辉月身上发生什么,他还是盼着滕辉月能好。
“阿曜,我来了。”滕文奇开声。不知何解,他面对滕辉月越来越没有以往的拘束。
“你的婚礼在十日后,怎么有空过来?”滕辉月懒洋洋道,斜睨过来的桃花眼带着不自知的魅惑。
滕文奇看得脸微红,老老实实道:“之前在宫里碰到端承王爷,他怕你总待在王府会闷,让我得空便过来。”
“若我真指望你解闷,早闷死了。”滕辉月道。几个月才来一次,还笨得不会说是挂念他才来,而是奉了齐明曜的命令才来。偏偏这么实诚的话,让听惯了阿谀逢迎的话的元徵雍主觉得顺眼。
齐明曜想着滕文奇来了,滕辉月会肯多说几句,倒是十分了解滕辉月的性情。
“哎,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做什么?”滕文奇不赞同地看着他。
滕辉月觉得滕文奇的胆子是越来越肥了,还敢教训他。
滕辉月道:“婚礼准备得怎么样?”
滕文奇道:“有二叔祖夫人帮着,一切都好。”滕辉月的婚礼后,宫里的邓妃派了两个宫中的教养嬷嬷到滕家嫡支的府邸,明为教导滕文奇规矩,实则是护着他免遭嫡母嫡姐的报复。滕辉月不留情面掌了滕文珊的嘴,令她面子里子皆丢尽。她不敢找滕辉月麻烦,却不准备放过滕辉月为之出气的滕文奇。
滕辉月离开福康长公主府时留了话给娘亲齐敏,齐敏便找上邓妃。
有宫里的嬷嬷在,滕文珊和她的母亲像被捏住了七寸,不敢太过分。
不过滕文奇到底小瞧了嫡母嫡姐的狠辣。两个教养嬷嬷在滕文奇的房里发现了一些会致人绝育的小物件,若不是放的时日较短,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滕文奇是文子,子嗣本就艰难些,他的嫡母嫡姐则想直接绝了他的后路!
滕文奇惊白了脸,终于彻底对她们死心。他没有把事情闹大,但私下找了父亲。他的父亲滕丰誉本来是个明白事理的,只是对内宅之事实在甚少插手。他挺信任自己的发妻。所以初闻此事,滕丰誉第一反应是不信。但证据确凿,又有宫里的嬷嬷把关,由不得他不信。
这事经了宫里嬷嬷的眼,等于经了宫里邓妃的眼。滕丰誉寻了父亲滕英,两父子一合计,只能暂时把滕文珊和她的母亲关起来,直到滕文奇出嫁为止。
婚礼的事,则交给滕英的夫人小邵氏与二房的夫人赵敬一起办。
然而小邵氏年纪大了,最溺爱滕文珊这个样样出色的小孙女,滕文奇害得滕文珊被关,小邵氏碍于夫君滕英没有发怒,但又怎么会尽心尽力为滕文奇准备婚礼?
事情最终反而交到赵敬手上。
赵敬处事公道,滕文奇对他反而比较放心。滕文奇不担心自己,但他要嫁的是延宁郡王齐明勇,他不想丢那个憨直真挚的皇子的脸。
当然,这些不好的事他不会告诉滕辉月。
不过滕辉月闻一知十,听到“二叔祖夫人”就已经有了猜测。但既然滕文奇不说,他就不问。因为齐敏与赵敬相交较密,他见赵敬的次数比较多,对这个睿智精明、眼光独到的长辈的行事很看好。有他在,滕文奇估计也吃不了亏。
“你的婚礼我是不能去了。你缺什么,只管说。”他大腹便便的,没有人会准他出门。他也不想出门。
滕文奇见识过滕辉月那丰厚得离谱的嫁妆,知道滕辉月是认真的。他也就认真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一时想不起来。你到时随意给我添几件吧。元徵雍主殿下的眼光,我是信的。”
滕辉月不禁弯唇笑了笑。果然相比于那个明明对他羡慕妒忌得要命却装作亲切熟稔的滕文珊,滕文奇要讨人喜欢得多。
“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温润的男声响起。
滕辉月与滕文奇一同望过去,只见齐明曜站在门边,带着笑问。他问的是两人,狭长的凤目却只专注在滕辉月身上,看着他唇边的笑容,露出欣慰的神色。
滕文奇连忙站起来行礼。
齐明曜摆摆手让他起来,温和道:“再过十日你就是本王的三弟媳,大家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滕文奇依然恭谨。从齐明勇那里,他可是知道这位端承王爷看着好说话,实则最重规矩。就算以后他真成了延宁郡王妃,于公于私,对着既是兄长品级又高一级的齐明曜,一样要礼数周全。
齐明曜见他这般也不以为意,走向滕辉月,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手,觉得有些凉意,就想握住他的手捂一下,想把他的手捂热。
滕辉月几不可察地挣了挣。
齐明曜微怔,动作自然地放开他的手,对侍立在滕辉月身后的菱楠道:“把手炉拿过来。”
菱楠应了声,很快把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拿过来,递给齐明曜。
齐明曜把手炉放在滕辉月手里,柔声道:“你的手凉,抱一会儿,嗯?”
滕辉月看着他,慢慢点头。
齐明曜笑了笑,转而对着滕辉月隆起的腹部道:“今日有没有乖乖听你文爹的话?你文爹怀着你辛苦,你可不能折腾他,不然等你出来了,我就罚你……”
滕辉月插嘴道:“别呢,他很乖很听话……”他有种感觉,这一胎是儿子。父子连心,也许是知道滕辉月心里难受,这个孩子一直没有闹过,滕辉月照旧能吃能睡,没有孕吐浮肿。到了胎动的时候,孩子也只在里面踢几下让滕辉月放心,乖得很。滕辉月护他护得紧。
齐明曜听到滕辉月的回护,故意板着脸道:“阿樾你就是太宠他。”
滕辉月不吭气,拿眼尾瞄他。
齐明曜立刻投降,对着他的肚子不甘不愿道:“好吧,既然你文爹为你说话,我姑且信你一回。之后还是要乖乖的,不许闹你文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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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么小,哪里听得懂?”看着齐明曜煞有介事地对着他的肚子训话,滕辉月啼笑皆非。
“多说说,他便懂了。”齐明曜很坚持。一开始只是因为他来看滕辉月时,滕辉月郁郁寡欢的,不怎么和他说话,两人相顾无言,场面很冷清。齐明曜很想多留一会儿,才装作和滕辉月肚里的孩子说话。没想到,渐渐地却说出趣意了。有时对着还未出生的他读读诗词,有时说说小时候滕辉月做过的糗事,有时端起父亲的架子训话,第一次贴着滕辉月的肚子清晰感觉到胎动时,齐明曜的心里油然而生为人父的期待与骄傲。
而滕辉月,也没有当初那么抗拒他接近他的肚子,还会因为不认同他教导孩子的话,多说几句。
齐明曜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气氛,温暖而琐碎,丝毫不令人觉得厌烦。
“你又知道?”滕辉月挑眉。
“等以后他长大了,你问问他。”齐明曜道。
滕辉月受不了地摇摇头。
齐明曜笑着又和他聊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他的事务繁忙,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的时间,抽空来看看滕辉月都是来去匆匆。只要滕辉月不赶他,他就不在意这种奔波。
自齐明曜来了后,滕文奇便沦为透明人。齐明曜的眼睛只放在滕辉月身上,有意无意地令滕辉月无暇相及滕文奇,专注在他身上。
滕文奇很识趣甘心地当这个透明人。端承王爷与王妃相处的画面,可不是人人可以瞧见。
齐明曜对滕辉月的温柔体贴也令滕文奇看得钦羡不已。若日后齐明勇对他有齐明曜对滕辉月的三分好,滕文奇已经觉得不枉此生了。
“怎么傻住了?”滕辉月送走齐明曜,终于拨冗看了滕文奇一眼,见他一脸的羡慕怔忡,微微一哂。
“王爷对你真好。”滕文奇由衷地感叹道。
滕辉月摩挲着齐明曜给他的手炉,淡然道:“……他对我的确好。”
这语气怎么……滕文奇看着滕辉月平静的神色,有些迟疑问:“王爷对你好,你……不高兴吗?”
滕辉月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好一会儿才道:“怎么会?”
滕文奇想起滕辉月出嫁时的气氛,想起之前在宫中见到齐明曜的阵仗,低声道:“阿樾,恕我多嘴一次。难得王爷对你情深意重,你别不以为意……人心都是肉做的,冷得多了,想捂也捂不回来……”
滕辉月半垂了垂睫,问道:“你看到什么了吗?”
滕文奇被滕辉月的敏锐惊了一下,想了想,老实道:“宫中,似乎有意为王爷添人。不过,王爷应该是拒绝了。”
滕辉月没有半分惊讶:“你直说是郑妃便是。至于她想塞过来的人,是她那个娘家侄女,郑灵燕吧!”
有了上一世的经历,滕辉月用膝盖想都能想到郑妃是什么德性。郑妃素来对他不满,若不是因为他身份够高够受宠,怎么会一直觍着脸讨好他?一朝得势,果然忘形,没有郑太后的一半沉得住气。
滕文奇说不出话。因为滕辉月所料的居然丁点儿不差,想来他早已经心里有数。
“若她推荐其他女人,我还高看她一些。”滕辉月唇角带了轻蔑,“愚不可及!”
滕文奇道:“你不担心?”怎么说郑妃也是齐明曜的养母,滕辉月的婆母,一个孝字压下来,即使他们身份尊贵,也不得不掂量一二。而且郑灵燕的身份不低,若以后齐明曜登基为帝,入了宫有郑妃撑腰,可是件后患无穷的事。君不见郑妃正因为有郑太后的支持,多年来在后宫屹立不倒。虽然无子,但却随着养子齐明曜的身份水涨船高,再度得势。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果天意如此,何不由他去?”滕辉月道。
“阿曜,王爷眼里只有你一人,你这么不在乎把他拱手让人,自己又能得什么好?”滕文奇鼓起勇气劝道。
他经过赵敬与邓妃派给他的两位嬷嬷的教导,想法比以前积极了不少。他们身为文子,即使成了正妻,因为子嗣艰难,也难以阻挡夫君多纳人以延绵子嗣,要在内院与别的女子文子争斗的机会更多。想要过得好,最重要的不是拼命怀上子嗣或者斗赢其他妾室,而是紧紧抓住夫君的心。别指望他的心全在自己身上,但多一分,便是一分。运气好手段够的,把夫君的心攥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关键还在自己身上。
滕辉月嫁的是皇子,夫君纳妾的压力更大。但他身份贵重,容貌绝色,聪颖剔透,又极为幸运地怀上了子嗣,完了很多文子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想念。若生下来的是儿子,便有了借口堵住其他人想拿他无子作文章的嘴。更重要的是,齐明曜对他情有独钟,堂堂一个最有可能继位的实权皇子,对他温柔宠溺,照顾他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只要滕辉月愿意,这是一份触手可及的幸福如愿。
滕辉月比他聪明,应该更明白这个道理。滕文奇不明白为什么滕辉月会无动于衷。
滕辉月轻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反问道:“你信他眼里永远只有我一个吗?”
滕文奇微窒,小小声反驳道:“你不试,又怎会知道?”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试?
这一句滕辉月没有说出口,他闭了闭眼,掩去一闪而过的伤痛,再睁开时已经平静无波。
“情无至便无知,既无知便无痛。”可惜他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得太迟。
“阿樾……”滕文奇担忧地看着他。
滕辉月道:“你不用为我着急。阿曜,不会纳郑灵燕的。”一后一妃再来一妃?郑家当元徵朝姓郑吗?还是当……和齐明曜是没有脑子的笨蛋?除非齐明曜想出手灭了郑家,否则,郑家的女子和文子不可能进到内院碍他的眼。
“可是……”
“够了。你先回去吧,我要歇会儿。”滕辉月不客气道。
滕文奇只好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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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明曜再到凤祥阁看滕辉月,里面已经没了滕文奇的身影。
“怎么不让他再陪你多一会儿?”齐明曜问。
滕辉月在吃百合银耳羹,只吃了半碗就吃不下去,刚好剩下一半。
齐明曜问完后正觉得口渴,拿起剩下的半碗,几口吃完,滕辉月想阻止都来不及了。
“他还得忙婚礼的事,我让他先回去了。”滕辉月道。
“他和三皇弟成婚后住在延宁郡王府,比未嫁前要自在些。若你闷了,只管让他过来。”齐明曜道,“还有安敬也是,我记得你和他走得近。”
滕辉月道:“阿坚他刚生完产,正在调养身子,没有空闲过来的。”王承坚生了一个七斤的大胖儿子,父子均安,喜得陆展云跟个傻子似的。滕辉月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我指的是日后。无论你身在何处,想让他们来的,就让他们来。”齐明曜道。不论安敬室主王承坚还是滕文奇,只要能让滕辉月高兴些,齐明曜都不介意折腾。
滕辉月领情,弯起唇应了一声。
“你用膳比之前少了,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式?”齐明曜关切问。
滕辉月摇摇头:“太医和衣笙都诊过脉,一切都好。”
齐明曜顿了顿,放心似地点点头。他是忘昏头了,有医圣之称的苏先生在父皇的强硬要求下,隔天便被秘密带进凤祥阁,为滕辉月把脉。
对滕辉月的身子康健,他们都不会放松。
齐明曜若有所思,滕辉月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阿樾?”齐明曜马上察觉,看向他。
滕辉月微微张了张嘴,又合上。
“阿樾,有事便向我说,不然,我会担心。”齐明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听说,宫中想挑些人侍候你……”滕辉月道。
齐明曜下意识皱眉:“你无须在意宫里的流言蜚语,我不会答应的。”接着凤目微亮,带着笑意道:“阿樾放心,我发过誓只要你一个。不用吃醋,啊?”
滕辉月轻轻道:“宫里的好意也不是全无道理。我一直怀着孩子,之后要生产坐月子,你一直无人侍候,也……”他说不下去,齐明曜骤然盯着他的震惊受伤的目光令他不自在地微微撇开脸。
为齐明曜纳妾,本就是他的盘算。滕辉月用了全部的力气才没有抗旨,嫁给了齐明曜。作为王妃的其他责任,他真的无能为力。想到要齐明曜做亲密的事,他从身体到内心都无限抗拒。齐明曜尊重他的意愿没有碰他,但他不可能让齐明曜就此守着他一个。作为对齐明曜待他好的回报,他会暂时担住端承王妃的虚名,让他顺利坐稳如今的位子。至于以后,即便齐明曜受不了要休了他,他都可以接受。如果齐明曜找到另外深爱的人,他更是只会替他高兴。
“……阿樾,你忘了我已经立下毒誓,只得你一人吗?”齐明曜艰涩道。
“如此强人所难的誓言,便是老天,都会看不过去吧。若真有了报应,我必以身代之。”滕辉月道。
若真有了报应,我必以身代之。
这一句看似深情的话,却让齐明曜脸色一白。
因为滕辉月说这句话的前提,是齐明曜违誓纳妾。滕辉月想他纳妾!
这个认知令齐明曜觉得心痛得仿佛有刀子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搅动。
最后,他只能胡乱地说出一句:“阿樾,这事你不要管。”然后狼狈地走出了凤祥阁,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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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延宁郡王齐明勇与滕家嫡支大房长房庶出文子滕文奇的婚礼,低调而隆重地完成了。
之所以低调,是因为珍妃病重,明帝守着她寸步不离,整个建康皇城,皆笼罩在一片低迷沉重的气氛之中,所有人都颤颤巍巍的。
而滕辉月的产期,也越来越近了。
孩子满九个月刚好过了十日,在太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个飘雪的夜晚,隔着肚皮踢醒了滕辉月,开启了接下来的兵荒马乱。
当时的滕辉月难受地呻吟了一声,在外房睡下的齐明曜猛地惊起,也顾不得失礼,只着中衣便冲入内房。
凤祥阁内,守夜的侍女太监都待在侧房。因为齐明曜这段时间不顾任何人的反对,非要睡在外房,亲自为滕辉月守夜。此时她们听到主房的动静,精神皆一震,直了腰,只待一声令下,便全体开始忙碌。
齐明曜看到滕辉月满头大汗地捧着肚子,挣扎着起不来。齐明曜连忙靠过去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着急道:“阿樾你怎么了?来人!来人!”全没了平素的稳重温文。
衣笙带着两名嬷嬷飞快地走进来。衣笙利落地为滕辉月把了脉,道:“王爷,王妃要生了。“
“不是还有十来天吗?怎么提早了?”齐明曜擦着滕辉月额上的汗,看他脸色惨白,痛得唇上没了血色,心疼道。
衣笙没空理他,连忙指挥着其他人动起来。因为事先演练过,一切都行进得有条不紊。
“王爷,产房不留男子,请移步。”衣笙道。
齐明曜的手被滕辉月痛极之下用力握住,齐明曜回握他的手,都不舍得动:“本王可以留下……”
“王爷!”衣笙不赞同地低叫。
“阿曜……你……你先出去……”滕辉月沙哑道。
齐明曜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恳求道:“答应我,你会好好的……”
滕辉月艰难道:“……你先出去……”
衣笙顾不得逾越了,直接强行拉起齐明曜:“王爷,你别让阿樾分心!”
齐明曜也知道不能再待下去,强忍着心里的不安,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内房。
外面下着雪,外房一片忙碌的景象,齐明曜脸色微沉,转到左边的侧房。里面已经被清场,只余他的贴身太监陶福守着。
陶福对齐明曜行了礼,微微点头。
齐明曜走到侧房贴着主房的墙角,按了一个极隐蔽的机关,整面墙滑开了一个可容一人弯身进入的门口。
齐明曜毫不犹豫弯身走进去。片刻后,墙身无声地恢复原状。
谁也不知道,凤祥阁的主房后面,建了一个不大的密室。这个密室与内房只有一墙之隔,可以清晰地听到内房里面的动静。
而这个密室里,早已经多了两个人。
两人一站一坐,正是那传闻中守着病重的珍妃寸步不离的明帝,与他的内侍太监苏顺。
随着解毒时日的增长,明帝体内的蛊毒对他身体的伐害渐渐显露,精血的流失导致生命力的流失,明帝开始频繁地产生无力、晕眩等症状,连握笔都成了问题。他的脸容依然俊美威仪,身材依然修长健颀,但他的发色变灰,脸色青白,唇色浅淡,双手的纹路变浅,呈现一种不祥的死灰。这样的明帝,旁人只须一眼,已经能看出他的身体出了大问题。因而,明帝已经久不出现在人前。
明帝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他在大雪天出宫,但他要守着滕辉月生产。所以随着滕辉月产期的逼近,明帝直接在端承王府附近藏起来。滕辉月一发动,他便掩人耳目地来到这个密室。
此时,明帝全神贯注听着内房的动静,每一次滕辉月发出痛苦的叫声,他握成拳的手背便用力得青筋尽显。连齐明曜进来,无声地向他行了一礼,他亦一无所觉。
齐明曜同样没有多余的心力想什么,默默地坐下,皆因墙后滕辉月的动静,把他的全副心神吸引住了。光是心疼,已经痛得他觉得无法呼吸。
向来不怎么信奉鬼神的他,此刻都在心里暗暗祈愿,只望他的妻子与他肚里的孩子,父子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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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生孩子会这么痛……仿佛要从体内把他劈成两半……
滕辉月迷迷糊糊想。
他自幼受宠,身子养得骄贵,除了练武时曾受过一些小伤,没有真正经受过什么痛苦。
这是第一次,痛得他忍不住大声地痛叫,眼泪流个不停。
口里被放了木塞,以防他咬伤自己。有人揉着他的肚子,语气急促地催促着他用力。
滕辉月用力,用尽了全身的力,可是痛楚一点点夺去他的意识,四肢软绵绵的,变得不听使唤。
视线已经完全模糊,围着他的人在说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进去。
他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想起自小到大父母亲人对他的宠爱,想起他骑着白峩它们,在宫里横行霸道的意气风发。想起齐明曜和齐明炎他们对他的好,然后,想起一直不愿想的明帝。想起他们多年来一起共渡的日子,那些睁开眼睛,便看到舅舅温柔宠溺的目光的清晨,想起彼此之间柔情蜜意的亲吻,缠蜷万分的每一次缠绵……
以前,他就是受了个小小的擦伤,明帝都会对他哄了又哄。
但如今,他这么痛了,为什么舅舅还不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