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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契诃夫1894年作品 > 洛希尔的提琴

洛希尔的提琴

他最后一次跟玛尔法告别的当儿,用手碰了碰棺材,心里想:“这活儿干得挺不错!”

可是他从墓园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却非常难受。他有点不舒服:呼出的气发热而且急促,两条腿发软,老是想喝水。

此外,种种思想钻进他的脑子里来。他又想起他这一辈子没有对玛尔法亲热过一次,疼爱过一次。他们在小木房里同住了五十二年,这五十二年很长很长,可是不知怎的,事情竟会弄到这样:在这段时间里,他一回也没想到过她,关心过她,好象她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似的;而她却每天都在生炉子,烧菜,烤面包,出外取水,劈柴,跟他同睡在一张床上。

每逢他从婚宴上喝醉酒回来,她总是恭恭敬敬地把他的提琴挂在墙上,扶着他上床睡下,她做这些事总是一声不响,脸上现出胆怯和cào心的神情。

洛希尔朝着亚科甫走来,笑吟吟的,对他点头。

“我正在找您,大叔!”他说。“莫伊塞·伊里奇问您好,叫您马上到他那儿去一趟。”

亚科甫没有心思顾到这些。他很想哭一场。

“躲开!”他说,往前走去。

“这怎么行呢?”洛希尔着急地说,跑到前头去。“莫伊塞·伊里奇要生气的!他叫您马上去!”

亚科甫瞧见犹太人气喘吁吁,不住地眫眼,脸上长着那么多棕红sè的斑点,不由得心里讨厌。他那件带黑补丁的绿sè上衣,他那瘦弱单薄的身子也叫人看不入眼。

“你干什么缠住我不放,大蒜头?”亚科甫吆喝道。“别这么死皮赖脸的!”

犹太人生气了,也叫嚷起来:

“可是请您小点声,要不,我就把您扔过篱墙去!”

“躲开我!”亚科甫大吼一声,捏着拳头向他扑过去。“这些癞皮狗闹得人日子都过不成!”

洛希尔吓坏了,蹲下去,两手在头顶上面晃来晃去,好象要挡住拳头,保护自己似的。随后他跳起来,使出平生的力气跑掉了。他一面跑一面蹦蹦跳跳,举起两手轻轻地拍着,谁都可以看出他那又瘦又长的背脊在颤抖。男孩们看见这情景而高兴起来,追着他跑,嚷道:“犹太佬!犹太佬!”狗也追他,汪汪地吠。有人哈哈大笑,随后打了个唿哨,那些狗就吠得更响、更欢了。……后来大概有一条狗咬了洛希尔,因为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绝叫。

亚科甫在牧场上溜达一阵,然后在城郊一带随意走动。男孩们喊道:“青铜来了!青铜来了!”他走到了河边。鹬鸟飞来飞去,鸣声啾啾,鸭子也嘎嘎地叫。太阳晒得很热,水面上金光闪闪,眼睛一看河水就会感到刺痛。亚科甫沿着河边一条小路走去,看见浴棚里走出一个身体丰满,脸sè绯红的太太,心里就想:“嘿,好一只水獭!”离浴棚不远,有些男孩正在用肉作饵捉虾,一看到他,就带着恶意喊道:“青铜!

青铜!“那儿有一棵老柳树,树顶宽阔,树干上有一个极大的洞,树梢上有一个乌鸦窝。……突然,亚科甫的记忆里活生生地浮现出一个金黄头发的小娃娃和玛尔法讲到的那棵柳树。是啊,这就是那棵柳树,碧绿,安静,忧郁。……它衰老得多了,这可怜的树!

他就在这棵柳树底下坐下来,开始回想。对岸如今是一 片水淹的草地,那时候却是一片大桦树林,远处地平线上耸起的那座秃山,当初长着一片很老很老的青sè松林。当初河里驶着帆船。现在一切都平坦光滑,对岸只长着一棵yòu小而挺秀的小桦树,象是一位小姐。河上只有鸭子和鹅,不象过去曾经驶行过帆船的样子。鹅也似乎比从前少了。亚科甫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一大群白鹅,这一只迎着另一只飞快地游去。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在他的一生中,最近四五十年以来,他一次也没到这条河边来过,或者,即使来过,却没注意过它。要知道,这是一条相当大的河,并非不值一提的小河,在这条河上原可以捕鱼,再把鱼卖给商人、文官、车站小吃店的老板,然后把钱存进银行;也可以驾一 条小船从这个庄园赶到那个庄园,拉一拉提琴,各种身分的人都会给他钱;还可以试一试用船运货的生意,这比做棺材强得多;最后还可以养鹅,冬天把鹅宰掉,运到莫斯科去,单是鹅毛一项恐怕每年就可以挣十个卢布。可是他白白错过时机,什么事也没做,多大的损失!哎,多大的损失啊!如果把这些事一齐干起来,又是捕鱼,又是拉提琴,又是用船运货,又是杀鹅,那会挣下多大的一笔钱!可是这种事连作梦也没有想到过,生活白白过去,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一点欢乐,完全落空了。前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指望,往后看呢,什么也没有,只有种种损失,而且是可怕的损失,简直叫人浑身发凉。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好好生活,避免这些损失呢?请问,为什么人们把桦树林和松林砍掉?为什么牧场白白荒芜?

为什么人们老是做些恰恰不该做的事?为什么亚科甫这一辈子老是骂人,发脾气,捏着拳头要打人,欺侮自己的妻子呢?

请问,刚才有什么必要吓唬那个犹太人,侮辱他呢?为什么人们总是妨碍彼此的生活呢?要知道,这造成多大的损失!多么可怕的损失呀!要是没有憎恨和恶意,人们彼此之间就会得到很大的好处了。

傍晚和夜间,他一直恍惚看见小娃娃,柳树,鱼,宰掉的鹅,从侧面看去活象口渴的鸟儿的玛尔法,洛希尔的苍白可怜的脸。有许多脸从四面八方凑过来,低声数说损失。他翻来覆去,有四五次从床上爬起来拉提琴。

早晨他勉强起床,到医院去了。看病的仍旧是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他吩咐亚科甫在头上放一块用凉水浸过的布,同时给了他一些药粉。亚科甫从他的脸sè和口气看出事情不妙,任什么药粉也无济于事了。后来,他在回家去的路上,心里想:死了倒好,不必再吃东西,喝水,纳税,得罪人了;而且由于人在坟墓里不是睡一年,而是睡好几百年,一千年,那么,要是细算一下,好处就大极了。人从生活里得到的是损失,从死亡里得到的反而是好处。这种想法当然正确,然而未免使人气恼,叫人痛心:人世间为什么有这么一种古怪的章法,人只能过一次生活,而这生活却没有带来一点好处就过去了?

死掉倒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可是他回到家里,一看见提琴,他的心就揪紧,他舍不得死了。这把提琴是不能由他带进坟墓去的,今后它就要变得孤零零,落到跟那片桦树林和那片松林同样的下场了。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东西,过去是白白糟蹋掉,将来也仍旧会白白糟蹋掉!亚科甫从小木房里走出来,在门外坐下,把提琴搂在怀里。他一面想他那白白糟蹋掉、充满损失的一生,一面拉那把提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拉什么曲子,可是音tiáo悲凉而动人,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想得越深,提琴的音tiáo也就越悲凉。

门闩响了一两声,洛希尔在门口出现了。他大着胆子走过半个院子,可是一看见亚科甫,却忽然停住脚,缩起脖子,大概害怕了。他开始用手比划,好象要里手指头表明现在是几点钟似的。

“过来吧,不要紧的,”亚科甫亲热地说,招手要他走过来。“过来吧!”

洛希尔狐疑而害怕地瞧着他,往他那边走过去,在离他一俄丈远的地方站住。

“求您发发慈悲,别打我!”他说,蹲下去。“莫伊塞·伊里奇又打发我来了。他说:你不用怕,再到亚科甫那儿去一 趟,就说缺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行。星期三有人办喜事。……是啊!沙波瓦洛夫老爷嫁女儿,那姑爷是个挺好的人。婚礼可阔气啦,嘿嘿!”犹太人又说,眯细一只眼睛。

“我不能去,……”亚科甫说,呼呼地喘气。“我病了,老弟。”

他又拉提琴,眼泪从他眼眶里迸出来,滴在提琴上。洛希尔注意地听着,侧着身子对着他,两条胳膊交叉在xiōng口。他脸上那种惊恐困惑的表情渐渐转为悲怆痛苦的神sè。他转动眼珠,仿佛心里感到难以承受的狂喜似的,嘴里说:“啊啊啊!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流下来,滴在他那件绿sè上衣上。

后来,亚科甫躺了一整天,心里愁闷。傍晚神甫来听取他的忏悔,问他记不记得犯过什么特别的罪。他极力运用他那很差的记性,又想起玛尔法的不幸的脸sè和犹太人被狗咬后的绝叫,就声音微弱地说:“请您把提琴送给洛希尔吧。”

“好,”神甫回答说。

如今,城里的人都问:洛希尔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一把提琴?是他买来的呢,还是偷来的,或者也许是人家押给他的?他早已丢开长笛,现在专拉提琴了。他的弓子也象他从前的长笛那样发出悲凉的音tiáo,可是每逢他极力模仿亚科甫坐在门口拉过的那个曲tiáo,他就会拉出一种极其悲苦哀伤的tiáo子,弄得听众纷纷落泪,最后他自己也转动眼珠,叫出“啊啊啊!……”的声音。城里人都喜欢这个新曲子,商人和文官争先恐后地请他到家里去,每次叫他把这个曲子拉十回 .

「注释」

1对人连称本名和父名,含有尊敬意味。

2指德国籍的犹太富翁洛希尔。

3法语:再见。

4这种动物吸食人畜血yè,古时医学上利用它吸取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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