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实子和光纪内心忐忑不安。为了早上叫醒自己,两人紧张兮兮地设定了好几个闹钟,晚上则是两人一起花了好长的时间张罗晚餐。做出来的成品,与他们平时和父母一起做的菜肴相去甚远。才短短三天,两人便已累得气喘吁吁。
某天,光纪捧着塞满罐头和tiáo理包食品的沉重购物袋,于返家的途中突然听见一阵激烈的叫骂,于是便停下脚步。声音来自那栋种有百日红的房子。
“你现在才回来做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有多辛苦!”
“爸爸说过,不准大哥再踏进家门半步。”
一名年近半百的男子板着一张脸,快步从屋内走出。他身穿卡其sè衬衫,搭配一条老旧的牛仔裤。粗犷零乱的胡须略显花白。
当他抬头望向光纪的方向时,光纪宛如挨了一记重击般,停下了脚步。
这正是当时他在老人的影像中看到的那张脸。男子看到光纪,有点难为情地将脸转开,离开了现场。
光纪一时间忘却了购物袋的沉重,随后追上前去。
“这位叔叔。”
男子驻足转身,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
“叔叔,你是前不久过世的那位老爷爷的儿子对吧?”
“你认识我父亲?”
男子以柔和清晰的语tiáo回答。尽管附近的住户对他有诸多不好的风评,但看起来并不像是十恶不赦之徒。毋宁说,与他面对面之后,光纪更加确定他正是老爷爷弥留之际最想见的人。
“老爷爷昏倒时,我正巧在他身边。”
“哦,这么说来,你就是叫救护车的那个孩子啰?”
男子蹲下身,伸手搭在光纪肩上。
“叫救护车的人是我姐姐。叔叔,你为什么要离开?”
男子露出苦笑。
“因为叔叔和大家处不好,而且叔叔一直都没有回家,还曾经被爸爸赶出家门。我爸爸始终都不愿认同我的工作。所以叔叔才一直丢着他不管。叔叔的弟妹还有亲戚,也都非常怨我。”
男子仔细地解释给光纪听。光纪用力地摇着头。
“不对!”
“咦?”
男子为之一怔。
“你不可以就这样回去。其实老爷爷他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你怎么知道?”
男子似乎对光纪认真的表情很感兴趣。
“我就是知道。”
光纪抓住男子的手臂,拉着他回到原先走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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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有人在吗?”
当记实子将tiáo理包的焗烤料理放进烤箱时,玄关的方向传来这声叫唤。哎,这种口味我已经吃腻了。
“来了。”
记实子来到玄关一看,只见一名看起来中规中矩的男子站在门口。
“你是光纪同学的姐姐是吧?我是光纪的导师,敝姓今枝。请问你父母住家吗?”
记实子为之惊慌失sè。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光纪曾说过,他们班导师会来家里访问,但因为“晒蠹虫”一事搞得生活大乱,完全忘了这档子事。偏偏又不能坦白地告诉他,我父母一整个礼拜都在房间里呼呼大睡。
“呃……他们……临时出外旅行去了,去找寻写作的题材。”
记实子有点语无伦次。
“咦,我没听说他们有这样的行程啊。那么,姐姐在也行,我可不可以和你聊聊?”
“好,那么,我去泡茶……”
记实子百般不愿地请今枝入内。
“光纪的姐姐,请问你有参加社团活动吗?以前你住东京时,会不会因为上补习班而觉得压力很大呢?”
记实子从今枝的问题中嗅出危险。这个人似乎对我们家很感兴趣。
“因为经常转学,所以没时间参加社团活动。这次搬来这里,也不知道何时又会搬家,所以……我都是在家里看书。”
“嗯,你都看什么书呢?”
绝对不能说我在看莎士比亚的原文书。
“各种书都看。”
“你读书的习惯,想必是受父母的影响吧。如果你家里放有令尊的著作,可否让我拜读一下?作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工作呢。”
这下记实子更慌了。家里当然有父亲写的书,但每本书谈的内容都和常野有关。要是拿给他看,无疑是火上浇油。光纪这小子到底跑到哪儿去鬼混了?
“老师,光纪今天比平时晚归,我有点担心。您可否和我一起去找他呢?”
记实子突然双手合十向今枝拜托。这句话有一半是肺腑之言。
虽然感觉光纪最近有点懒散,但今天确实是过于晚归。今枝见到记实子露出不寻常的神sè,旋即起身。烤箱发出叮的一声慵懒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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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名快步闯进家中的小孩,猪狩康介和美千代为之错愕。
接着看到大哥愣愣地站在他身后,两人登时板起了面孔。
“哥,你还没走啊。这孩子是谁?”
“我也是在外面第一次遇见他。”
悠介双手一摊,如此解释道。
光纪朝房内四处张望。
一切都和老爷爷传达给他的影像一模一样。这里就是老爷爷的房间。保养的亮如新的家具。某处传来阵阵熟悉的香味。不是这里。那个房间铺有红sè地垫,而且是木板地面。
“你是哪家的孩子?你认识住在这里的老爷爷是吗?”
康介一脸不耐烦地问道。光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悠介虽然跟着光纪一同走进,但他很怀疑光纪只是个喜爱信口胡诌的小孩。哎~~我也真是老糊涂了。
“不是这里。是铺有红sè地垫,底下是木板地面的房间。”
光纪转头望着他们三人,如此说道。
“咦?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家房间的布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等等。是那间小屋,爸爸经常使用的那间位在后院的小屋。那是个欧式房间。”
“可以了,小弟弟,谢谢你。我父亲在九泉之下知道你还记得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悠介想带着这名少年离开。光纪察觉出他有这个意图,立即向后跃离。
“请带我去那里,拜托。在那个地垫下,藏有很重要的东西。”
光纪努力地说服他们。要是被赶出这里,可能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有点诡异,由于少年的态度相当认真,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这名少年似的。
美千代叹了口气,拿定主意说道:“好吧。反正那里也该整理,我们就去看看吧。”
四人一同走进那座被苍翠树丛包围的小屋。
房内一尘不染,似乎经常使用。
“咦,是录放影机。没想到爸爸竟然也用这种东西。”
康介无意识地取下先前套在脸上的口罩,微微发出惊呼。
悠介以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那台大型录放影机。因为他父亲莫名地厌恶电视或电影这一类的事物。
这怎么可能……
小小的书架上放着一整排录影带。悠介战战兢兢地将录影带拿在手上。
上头以端正的字体写着标题。
“冬天的假期”、“宛如一朵小小的罂粟花”、“”……
每个都是悠介早期作品的名称。
“哥。”妹妹似乎也发现了这是悠介的作品。
“就是这里。”
光纪掀起铺在地板上的一张褪sè毛毯。那里有个小小的掀盖,可以将东西收纳在地板下。
“这里放着很重要的东西。”
光纪抬头望着悠介。悠介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神情,蹲身跪在地板上。
打开掀盖一看,里头放了好几本老旧的剪报本。
悠介缓缓伸手拿起它。
里头贴了许多小张的剪纸。有电影院的时间表、皱巴巴的传单、入场券的存根、电影杂志的影评等等。
悠介对日期的久远深感震惊。上头井井有条的剪报,从他一面工作,一面独力制片播映的时候便已开始。电影票的存根旁,一定会写上两、三行感想。
还不行。没表现出最bàng的感觉。
悠介现在看了仍为之脸红。因为父亲的批评一针见血。
父亲必定会在首映日当天欣赏他的电影。而且似乎来过东京好几回,这也令悠介相当讶异。父亲就连在新宿或涩谷的小电影院上演的电影,也一样不辞千里而来,令悠介不敢相信。父亲的评论虽然简短,但每篇都一语中的。
有一股感动缓缓涌上悠介心头。父亲专注剪报的模样,仿佛历历在目。他拿起最新的一本剪报本。
悠介的最新作品,同时也是赢得坎城影展大奖的电影,父亲一样也在首映会前去欣赏。
他将目光移向那张新的电影票存根旁边。
无话可说。
父亲的评论就只有这寥寥数字。他突然忆起,这是父亲最好的夸奖。从孩提时侯起,父亲就一直是这样。
剪报本的最后,以一张提到他的作品在坎城国际影展赢得评审员特别奖的剪报作为结尾。一旁写着几个小字,悠介将脸凑近细看。
恭喜你。
上头只写着“恭喜你”三个字。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悠介猛然一头撞向地板,此举令光纪矍然一惊。
悠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用头紧抵着地板,放声大哭。双手紧抱着那本褪sè的剪报本,以几尽全身力量的声音呐喊,不停地嚎啕。
他的弟弟和妹妹也分别站在他两侧,颓然落泪。
光纪叹了口气,茫然走出庭院。
那株百日红映入眼中。
老爷爷,我有清楚传达你的心意了吧?
“光纪,你在那里做什么?”
今枝老师和记实子一脸苍白的神sè,正站在树篱外注视着光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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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在我们沉睡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贵世志刚从“晒蠹虫”的状态中醒来,一副还没完全清醒的模样,喝着茶如此喃喃自语道。
他醒来时,发现光纪的容貌有很大的改变,为之一惊。在听过光纪的说明后,又是一惊。没想到这小子突然跳过语言的层次,直接从人类身上产生“回响”。
“另外,还有一封常野寄来的信。”
贵世志拆开记实子递给他的信,睡眼惺忪地看着信中的内容,猛然挺直了腰杆。
“又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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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重啊,春田同学。”今枝在校门口握着光纪的手。
虽然相处的时光短暂,但这名学生令他印象深刻。
这几个礼拜以来,光纪的神情显得相当沉稳,有成熟的韵味。
“偶尔捎封信给我吧。”
今枝发现自己难得有这种感伤之情。他总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光纪抛在这里似的。
“好,我不会忘记的。”光纪笑吟吟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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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车的单tiáo节奏摇晃下,光纪感到沉沉欲睡,倚靠着记实子。
贵世志和里子坐在他的对面座位上,将资料摊在膝盖上,正专心地检视他们在下一个落脚处会遇见的人员名册。
“我很喜欢今枝老师。虽然喜欢,但还是非得和他说再见不可。”
记实子望着光纪的脸庞。
“是啊。我想,像这样的事,以后仍会经常发生。”
“姐,你不会感到难过吗?”
“是会难过,但到处都会有许多我喜欢的人,只要这么想,就会感到快乐了。”
“是吗。”
“没错。只要在心里想,今后我们也会遇见许多喜欢的人,这样就行了。”
小知道我今后会遇见多少人。想必会邂逅成千上万的人吧。
光纪徐徐闭上双眼。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他在梦中这样告诉今枝老师。
我会把每个人都“收藏”好。大家会永远在我体内和我一起“回响”。所以一定没问题的,老师,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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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