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未止歇。如浪cháo般涌来的雨水,从高达天花板的玻璃窗上缘滑落,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曲线。这幅景象百看不厌,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一手托腮,仰望那方形的玻璃窗,感觉脑中的重力法则逐渐瘫软,分不清哪里是天花板,哪里是地板。自己宛如走在玻璃窗上,俯看着流向玻璃窗下的河流。雨声不久化为潺潺水声。在夜里,犹如飘飞般行走于河上的长发少女。摩娑脸颊的夜风,森林与河川的气息,笼罩全身的淙淙水声。在月光的照射下,波光潋滟的小河水面。
“你想起我们了吗?”
亚希子(矢田部亚希子)感觉有人在她脑中这般说道,下意识地回头而望。
“啊?”有张脸庞出其不意地出现一旁。
今天的最后一堂课日本史改为自习,原本安静的教室,不久也被少女们充满稚气的话语声淹没。
“你怎么在发呆啊。”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场雨下得真大。整个cào场就像成了一片汪洋。”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被人这般问道,令亚希子感到有点难为情。
坐在前面的春田记实子,她那张端正白皙的脸蛋正望着我,而且手肘就摆在我桌上,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难道我刚才看得如此出神?
“真的耶。天sè一片昏暗,得早点回家才行。想必今天公车会挤满了人。”
记实子往窗外窥探。亚希子心想,这个人真不可思议。
记实子今年春天才转进这所高中。她在乡下女校这些粗枝大叶的少女们之间引发了小小的sāo动,人人都说她沉稳大方、气质出众。这个年纪的女孩们,很需要同性的偶像。事实上,她并非外型出众的类型,却是那种深受同性喜爱的少女。她待人诚实,处世圆融。即使默默地坐着,同样具有一种神sè自若的存在感,让人感受到一股潜藏的刚强。少女的圣洁和逐渐长成大人的女人味,两者形成微妙的平衡。
春田同学看起来好成熟哦。听说她从小便一再地转学,所以才会这样吧。他父亲从事什么行业呢?听说是一名旅行作家。嗯~~想必是个气质高雅的家庭吧。她母亲必定也是位美女,假日的时候,应该会全家一起悠闲地喝着红茶。
“我小时候看过一本绘本,上面的故事描写道——雨后,庭园形成一片汪洋,接着驶来了一艘船,坐上船之后,便可前往某个国度,那里住着会说人话的狮子。只有下雨时,才能前往那个国度。”记实子凝望着窗外如此说道。
“嗯~~”
亚希子也靠向记实子,和她一起并肩朝玻璃窗外窥探。空中传来记实子发梢的洗发jīng香味,闻了让人感觉无比舒畅。玻璃窗外单tiáo无趣的cào场,化为一片灰濛濛的水潭,微风吹起了阵阵涟漪。那确实是一片怒海,即使上面飘浮着许多艘船只也不足为奇。频频吹送的风中带有夜的气息。小瀑布流向脚下,在水面载浮载沉的雪白花瓣,因月光而晶光灿然。
“哎~~真想到远方旅行。”亚希子叹气道。
“哦,为什么?”
记实子的双眸似乎为之一亮。
“你不会这么想吗?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当一名高中生可真是无聊透顶。不过,如果不当学生,就得上班工作。就算当了社会人士,一样得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早上起床,搭公车到公司上班。尽管结了婚,还是一样。每天煮饭、吃饭、带孩子,还得担心明天是否有饭吃。就这样一直重复做同样的事,年华随之老去。你看我们周遭的那些大人,不是个个都一脸很无趣的模样吗?虽然如此,人还是得这样活下去。”
“矢田部同学,没想到你这么悲观。大家都说想早点赚钱,早点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呢。”
记实子语带挪揄地说道。亚希子眉头紧蹙。
“哎~~我们活在世上,究竟所为何事啊?”
亚希子半开玩笑地如此说道,但记实子却没有微笑以对。她出人意表地以认真的眼神注视着亚希子。
“为了知道接下来的延续。”
“延续?”
亚希子蓦然想起上星期美术课的事。那堂课上的是水彩画,题目是“心象风景”。老师告诉大家,各位先暂时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试着画出你心中最先想到的东西。
亚希子画了一片种满花的田圃。平原上满是四处绽放的白花。中间有一条小河。
当时记实子坐在她隔壁。记实子画的是一座小小的高塔。由木头搭建而成,像是用来监视火灾的了望台。塔上吊着一个黑sè的圆球,正熊熊地燃烧。
亚希子看了之后问道:“这是什么?”
记实子回答道:“这是我们梦的延续。你还记得吗?”
“梦的延续是什么意思?”
记实子接着说:“俗话说‘持续就是力量’,虽然是一句老掉牙的谚语,但我很喜欢这句话。我觉得它说得一点都没错。人就是得不断地持续。得不停地多方尝试和挑战。如果只是小试一下,又能明白些什么?每个人都必须以长远的未来为目标,不停地走下去。否则现在站在这里,一点意义也没有。”
“意义?意义这东西有必要吗?就是因为思考生存的意义,大家才会陷入不幸当中。”
亚希子不由自主地动起无名火。记实子投以嫣然一笑。
“咦,这样不就和你刚才说的话互相矛盾吗?你之所以讨厌每天过着一成不变的平凡生活,就是因为想追求生存的意义,不是吗?如果不去思考其意义,只要每天随着时间一起流逝不就行了吗?”
亚希子一时无言以对。在这一瞬间,她猛然直觉到,这是她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幕。即使年岁增长,长大成人,应该还是会一再地想起这一幕吧。昏暗的cào场涟漪,覆盖整面玻璃窗的雨膜,从前座转头望着我的那张端正白皙的脸庞。
记实子以细长的食指擦去玻璃窗上的雾气,以冷静的神情静静凝望着窗外。
她在看什么呢?亚希子朝擦去雾气的那块小小的椭圆形中望去。
“啊。”
昏暗的cào场中有某个东西。一个像是蝌蚪的黑影在水面上游移。
“没人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说什么生物是从同一个源头分歧而来,这根本就是弥天大谎。什么进化法则、宇宙大爆炸说,没有一样是真,也没有一样是事实。从记录的那一瞬间起,便净是谎言。随着看的人和时间的不同,事实可以有无限多种解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什么也没有。远古时有外星人来访,或是人类由岩浆中诞生,这些也都不无可能。难保生命不是源自于橄榄树叶的一滴水珠,或是海上的泡沫。文明一再地毁灭,反覆相同的命运,如今我们站在这里,也有可能只是沉睡在冰河底下的恐龙所做的梦。”
是什么东西在那里游泳呢?看到了好几个黑影。
亚希子无法将目光从那些黑影移开。
眼看着黑影不断增加,外形逐渐改变。有的演变成青蛙,哗啦一声跃离水面,有的则是拥有好几根突起的尾巴,变成身形细长的鱼,悠游水中。然而,它们的鳃不久也改变了形状,变成sè彩鲜艳的蝙蝠翅膀。骤然啪嚓一声,扬起一道数丈高的水花,有某个东西飞向高空。
是仙女。不,是长得像仙女。细长沉静的眼眸,有一颗长在额头上的第三只眼,无数只光芒万丈的触手,仿如佛像背后的光圈,膝盖以下覆满鳞片,形如海葵的尾鳍,看起来像是被风翻弄的羽衣。
嗯~~古人见到此景,一定会以为是仙女——亚希子对这幕景象看得入迷,在心里如此思忖。
这就像是一场进化秀。用“进化”一词并不恰当;尝试过各种形状和设计,进行了所有可能的顺序排列。各种大大小小的生物,以及奇形怪状、jīng美绝伦的生物,陆续从海中诞生,然后消失。
“我不相信所谓的‘自然淘汰’。没有人会被自然淘汰。总之,万物都需要持续存在。经过数百万年之久,起初只是不起眼的顽石,最后却被认定为宝石,而煤炭则是成了燃料。没人预见到这样的结果,也没人等待这样的结果到来。某物为了万物而存在,万物为了某物而存在。而万物也都以其原有的形态共生共存。”
从cào场对面驶来了小小的玩具船。每艘船上都搭载着小小的人偶。布满铁锈的铁人、铜人、稻草人、纸人。用各种不同的材质制成,模样五花八门的人偶。用木炭和粉笔画成的脸蛋,以圆圈和三角表示的眼和鼻。
人偶纷纷跃入海中。水深意外地浅,只浸到人偶们的膝盖高度,它们哗啦哗啦地扬起水花,摇摇晃晃地朝这里走来。人偶开始长大,五官愈来愈鲜明,身高拉长许多。数量也开始增加。纸人头部也因为沾水而湿濡,不久便倒卧海中,被浪cháo冲走。稻草人则是因全身湿漉漉一片,举步维艰地缓缓向前迈进。铜人的动作没有半点滞碍,数量持续而稳定地增加。每个人的步tiáo一致,如今正以威风凛凛的气势,齐声同步朝这里迈进。它们在浅滩登陆,有些人偶在浅滩倒地。从倒卧的人偶身上冒芽发叶,覆满了常春藤和青苔,化成岛的一部分,这时,从它们背后开启了一扇门,宛如从长眠中苏醒的蓝蝶,翩然舞上高空。
“你看。”
在记实子的叫唤下,亚希子从这群满坑满谷、布满cào场的整片汪洋人偶中,看见一个独自行走的小小人偶。那具人偶静静地前进,感觉与其他人偶不大相同。亚希子聚神凝望。
那具人偶流畅地在水面上行进。仔细一看,它略微浮在水面上。亚希子脑中浮现月光。雪白的花瓣、溪谷的水声。
她蓦然望向周遭的人偶,发现东一个西一个,也有其他类似的人偶。一群在水面上畅行无阻的人偶。个个部是平静的面容,由竹子和木头做成。
“没错。那些人偶始终都有一定的数量。它们并非有何特别之处。身为众多种类当中的一种,始终平凡地悄悄存在于某处。”
铜人和铁人聚在一起,形成集团,脚步声愈来愈响亮,相较之下,竹人的数量却不见增加,也未成群结党,只是踩着平静的步伐,同样稍微浮离水面往前行。
铜人和铁人的数量持续扩充。行走的人数密度升高,四周盈满“卡嚓卡嚓”的刺耳噪音。一旦有人偶因力竭而倒下,旋即便有其他人偶绊倒在它身上,就像推倒骨牌般,一再地被践踏。稻草人被踩烂、撕碎,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全军覆没。
突然间,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海上四处闪耀着亮晃晃的光芒。那是不祥的光景,令人心神不宁。
人偶们开始懂得用火。旋即到处窜起火舌,倒卧的人偶开始燃烧。黑sè和灰sè的烟雾弥漫,无数的人偶们为了避开烟害,纷纷压低身子,步履蹒跚地前行。
竹人还是一样默默前进,但是当亚希子觉得其中一具特别娇小的人偶头上似乎开出一朵可爱的红花时,那具人偶倏然飞上高空。
犹如一声令下,只见到处红花绽放,它们开始翩翩飞舞。
“他们学会了飞翔。不,不对。是它们某天突然发现自己会飞。”
那是一幅迷人的景致。它们扶摇而直上,在空中盘旋,有人飞向九霄,消失于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