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也看到了那些东西。
感觉真奇妙。能够看见自己先前一直没发现的事物,感觉有如自己过去一直是居住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自动贩卖机的投币口、排水沟盖、地下铁的海报、展示橱窗的玻璃,那些杂草不分场所,到处生长。看习惯后,代表这些杂草各自特微的刺眼sè彩,纷纷映入我眼中,没办法视而不见。平时感觉街角五彩缤纷,但在看过这些杂草绚烂夺目的妖艳sè彩后,会觉得我们所居住的街道,sè彩竟是这般贫乏。
他的本领确实有一套。他看起来像是有事驻足,其实是用装在脚底的金属道具刮除杂草。假装将脸凑近阅读海报上的小字,然后动手刨挖杂草。将蕨叶连根拔除后,在原来的地方喷上喷雾胶水。
为什么要用喷雾胶水?
我在一旁看着他俐落的身手,如此询问。
“我试过各种方法,后来发现,要消除‘除草’的痕迹,用喷雾胶水是最好的方法。而且‘除草’过后,也会有好一阵子比较不会长出杂草。”
走过地下街,来到地上的新宿西边出口。在高楼林立的商店街中心,我和他一同坐在扶lún社大楼前,以牛nǎi和菠萝面包当午餐。
他嘴里塞满了面包,嚼个不停,还不忘朝向他凑近的鸽子丢面包屑。
我因为刚才见识了太多奇景,而瘫坐在他身旁。
“突然看到那样的东西,受到太大的刺激是吧?”
他关心地低声说道。
那些杂草究竟是什么?你为什么从事除草的工作?
我双手撑着脸颊,撑在膝盖上,仰望着这名男子。他耸耸肩。
“问我为什么是吧?因为我们家代代都是从事‘除草’的工作。我祖父是,我曾祖父也是。”
这些杂草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了?
鸽子振翅飞翔。他望着鸽子在蓝天之中逐渐变小的身影。
“嗯,以前好像不是杂草。我祖父说过,它们会以动物或妖怪的形体出现,有时甚至会幻化成人形。而现代动物逐渐减少,于是它们改采杂草的形态出现。你应该也从物理当中学过,当我们出力推某个物体时,它必定会产生一股反推的力量。当力量朝某个方向产生作用时,必定会引发一股反作用力。那些杂草不就是反作用力吗?”
如果不清除这些杂草,会有什么后果?
“并不会怎样。就表面上来说。我们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是,你却很努力地在除草。
“因为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就算想停也停不下来。不可以小看杂草的力量。无论再坚固的东西,它一样能够破坏。不管盖子有多重,它一样能够撬开。若是放任这些杂草,它将不停地生长,直至覆盖整个城市,总有一天,会将我们活活勒死。”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的表情为之一怔。
“你这是什么问题?我只是个除草的工人啊。”
他霍然起身,拂去身上的面包屑,打了个哈欠。
“来,下午我们去看个有趣的东西吧。但说‘有趣’其实是满讽刺的。那是我最近所关注的一件事。”
他走上阶梯,走过红绿灯,来到东京都政府前的高架道路上。
他靠在扶手上,点燃了香烟。我也跟着点了根烟。
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交通号志一再变换,人cháo车cháo来来往往,不停地反覆。
我纳闷地望着他。本以为只是要在这里抽根烟休息一会儿,但也未免逗留太久了。
仔细一看,他的视线正紧盯着进出于东京都政府的人们。他的眼神认真得有点可怕。
你在看什么?
“嘘。喏,就是那个,你看!”
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为之一惊。看起来仿如人偶般大小的一名女子走在路上,吸引了我的目光。
她穿着一身藏青sè的套装,是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
从她的短裙下露出某个紫红sè的东西——
那……那不是常春藤吗?从那名女子身上冒出常春藤!
我惊慌失sè地喊道。
他微微颔首。
“你仔细看。不是只有一、两个人哦。”
我睁大眼睛,注视着陆续走出的人群。
要从中找出那样的sè彩并非难事。从墨镜下冒出藤蔓的男子、从衬衫衣领里冒出蕨叶的男子,以及背部长草的女子。原本只是零星出现,但在我仔细观察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便已发现了这么多人,这意谓着,就整体来看,他们已有相当可观的人数。
没想到草竟然长到了人类身上。
我感到全身冷汗直流,不敢置信。我脑中甚至浮现了一个念头,该不会是这个男人对我施展催眠术吧。没错,一定是这样。
“就是这样。过去它们都只是生长在城市里。但最近已开始长在人类身上。不过,身上长草的人自己却仍未发觉。再过不久,杂草将会破坏他们的内脏和jīng神。”
没办法为他们除草吗?
“有困难。要碰触别人的身体,可不像对付大楼墙壁那么简单。我们目前也正在找寻因应之道。”
这时候,有名全身sè彩鲜艳得令人为之瞠目的男子朝我们走来。
是名一略显福态的男子,但已看不出他的表情和年纪。从他衬衫衣领内长出闪闪发光、忽绿忽紫的蕨叶,看起来宛如狮鬃一般,头顶长出湿漉漉的紫红sè长jīng,像极了孔雀羽毛,脸上覆满了常春藤,看似嘴巴的部位,则塞满了黑sè的杂草,看上去犹如剑山。
这名男子扬手和错身而过的人们打招呼,手里捧着纸袋,神sè自若地走在道路上。感觉周遭没人特别注意他。
“好惨啊,他已经没救了。一旦变成那样,就只能束手无策了。”
他一脸吃惊地大声说道。
我脸sè苍白,目送着这名男子从我面前走过。
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我无力地望着身旁男子的脸。他并未看着我,只是嘴里叼着烟,静静地目视前方。
“珍惜自己的每一天。好好睁大眼睛,将耳朵掏干净净,不要忽略眼前任何一处角落发生的事。这么一来,你的背后就不会长出草来。身上没长草的人,会清除长在这世上的草。”
我不自主地转头想看清楚自己的背后。我伸手摸自己的背。什么也没有。我放心地吁了口气。
“把你给吓坏了。得稍稍让你放心一下才行。”
他再度迈步前行。
我感到意志消沉,无jīng打采地跟在他身后。
我们两人默默地走在车辆呼啸而过的道路上。穿过高楼大厦间的平地,再度走向车站。
“你看。”
我在他的叫唤下抬起头。
布满常春藤的那家饭店墙壁上,现在有十个人左右攀附其上。他们以俐落的身手将常舂藤刮除。墙上的常春藤泰半已被清除。见识过他们可靠的工作干劲后,心情也随着开朗许多。一旦长草,只要动手将它清除即可。就像东西脏了,洗一洗就行了。
我知道他一直在一旁观察我的表情。没想到这个人心思还挺细腻的。
白日将尽。
约定的采访时间已接近尾声。
空气开始变得清澈,吹起阵阵落寞的晚风。
我朝车站走去,内心不断交战,想将心中涌现的不安赶跑。
我们所行走的街角,也长有那种诡谲不祥的杂草,不断映入我眼中。这时候,我身旁这名男子会很俐落地为我除草,但我不知道当自己独自一人时该如何是好。我现在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杂草,今后我面对它们时,难道一定得这么战战兢兢吗?还是,我也得一同“除草”才行?非得喷洒喷雾胶水,用脚底来刮除杂草不可吗?
我xiōng口充塞着一股深沉黑暗的不安,拖着缓慢的步伐默默前行。
“那么,后会有期了。”
我们来到一开始碰面的地方,他掀起头上的探险帽向我致意。
“谢谢您。”我报以无jīng打采的笑脸。
这时,他取下背包,不急不徐地取出那个绿sè的小圆筒。
“你看一下这个。我说过,有时会很想看些漂亮的东西,现在你应该能明白我这句话的含意了吧?看过这个之后,你就能保持畅快的心情回家了。”
我将万花筒拿在手上,朝它凝视了半晌。
他点了点头,向我催促。我将眼睛凑上前。
犹如美梦般的sè彩在眼前延展开来。
啊,多美的颜sè啊。
我看得如痴如醉。
五颜六sè在跃动着,发出愉悦的欢声,仿如浪cháo涌来,舞向高空。不久,猛然转为一整片的花田。醉人的芳香、快意的和风、触感有如蚕丝的花瓣。从未见过如此令人目眩神迷的花田。不,感觉很久以前,父母带着年yòu的我攀登某座山峦时,似乎也曾见过这样的风景。
我猛然回过神来,从万花筒中移开视线。
傍晚的人cháo、餐馆的霓虹。我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一如往常的风景。昔日我所熟悉的景致。
我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已升至高楼顶端的皎洁明月,上头看起来好似绽放着一朵又一朵的小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