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又出现了一阵沉默,他似乎还在回味刚才听到的一切。
“您知道吗?希拉,”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还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您得到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信息,远远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在这样的招待会上一般很难有什么大的消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
“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我打断他的话。
“什么?”
就在这时,哈里发的乐队奏起了洪亮的《向着太阳》,立刻,不计其数的手臂高高举起,就像绑着弹簧一样。我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说:“带我离开。”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向我伸出了手。我用力抓住它,然后一起悄悄地走向花园深处。等估计已经没人能看到了,我们就在黑暗里飞奔起从第二天早上开始,生活的节奏一下子变了。几个星期来第一次,我不用凌晨即起,也不用匆匆忙忙喝杯咖啡就赶快钻进工作室,身边永远围着一堆干不完的活。我庆幸着不用再回到前几天那些片刻不停的劳作中去,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以补偿前一天日打断的极享受的时光。然后,我悠闲地散着步,来到了罗萨琳达家。
从贝格贝尔的话里,我猜测她的不适应该比较轻微,很快就能好,也许是因为过度cào劳而有些疲惫。我期望看到一个一如既往的她,正等着我给她讲她错过的那个活动的所有细节,急切地要听我评论现场女宾的穿着打扮,谁穿得最美,谁打扮得最糟糕。
一个用人把我带进了她的房间,她还在床上躺着,靠在一堆大枕头里,百叶窗紧闭着,屋里有一股浓烈的烟味、药味,还有不通风的味道。房子很大很漂亮,阿拉伯式的建筑,英式的家具,但是屋里却一片狼藉。地毯上、沙发上到处扔着唱片和唱片套子、航空信的信封、被遗忘的软绸手帕,还有斯塔夫陶瓷杯,杯子里还有没喝完的已经冰凉的茶。
那天早晨,出乎我的意料,罗萨琳达没jīng打采的,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你感觉怎么样?”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担心。事实上她现在的样子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担心:面sè苍白,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像死人一样窝在凌乱的床上,床罩有一大半都拖在地上。
“糟透了。”她的情绪相当低落,“我真的是糟透了,但是你坐这儿吧,坐近些。”她拍了拍床边,“我这病不传染。”
“昨天晚上胡安·路易斯告诉我你肠胃不舒服。”我说着在床边坐下。不过在坐下来之前,我不得不从那里拿开了几条皱皱巴巴的手帕,一个装满了半截烟头的烟灰缸,一些黄油饼干的残渣,还有好多面包屑。
“没错,不过这不是最糟糕的。胡安·路易斯还不知道事情的全部。我打算今天下午再告诉他,因为不想在塞拉诺访问的最后一天打扰他。”
“那最糟糕的事是什么?”
“这个。”她怒气冲冲地抓着一张看上去像电报一样的纸,纤细的手指紧握着,像铁钩一样。“这个才是让我生病的罪魁祸首,而不是招待会的准备工作。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
我困惑地看着她。
“这封电报是我昨天收到的。六个星期后皮特要来。”
“皮特是谁?”我不记得她的朋友中有谁叫这个名字。
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全世界最荒唐的问题。
“还能是谁?希拉,我的上帝,皮特是我丈夫!”
皮特·福克斯将乘坐po公司的lún船到达丹吉尔,准备跟他的妻子和儿子共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他们已经有将近五年时间音信不通。他仍然住在加尔各答,但是突然决定要来西方住一段时间。据罗萨琳达推测,也许是为了考察一下其他地方是否宜居,因为印度独立运动越来越激烈,他可能想从英属印度地区撤出来。对他来说,既然正在打算大规模迁徙,难道还有比搬到妻子的新世界里全家团圆更好的选择吗?
“那他会住在这里吗?住在你家?”我不相信地问。
她点了一支烟,急切地吸了一大口,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他是我丈夫,完全有这个权利。”
“可是我以为你们已经分开了。”
“事实上是这样,但是法律上不是。”
“那你从来没有提出过离婚?”
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提过一万次,但是他都拒绝了。”
于是她就向我讲述了这段不和谐婚姻的前因后果,我突然发现原来罗萨琳达也有脆弱无助的一面。她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超然世外的仙子,跟我们平凡人一样挣扎在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中。
“我十六岁就结婚了,他三十四岁。那时我刚刚在英国连着上了五年寄宿学校。我离开印度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但是回去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几乎到适婚年龄的年轻女孩,痴迷于英属加尔各答各种各样的宴会和狂欢,一场都不肯错过。在第一场宴会上有人介绍我认识了皮特,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我那时候觉得他是我这一辈子认识的男人中最有魅力的一个,其实很显然,如果说我那时候一个男人都不认识的话有点儿夸张,但确实没认识几个。他很幽默,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奇特经历,在任何聚会中都能把气氛推向高cháo,而且成熟、活泼,来自于一个三代以前就已经在印度立足的英国资产阶级家庭。我疯狂地爱上了他,或者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五个月以后我们就结婚了,住在一个神话般的庄园里,有农场、网球场,光是服务人员住的房间就有十四个,我们甚至还雇了四个印度小孩,整天穿着制服,就为了在我们哪天突发奇想打比赛的时候替我们捡球!你想象一下。我们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我喜欢跳舞和骑马,那时候我打枪就像打高尔夫一样熟练。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宴会和招待会。加上约翰尼的降生,我们的世界既奢华又田园。但是很快我就开始发觉,这一切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她停下了独白,目光投向远处的虚空,似乎在反省。过了一会儿她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继续说:
“生完孩子以后没几个月,我觉得胃不舒服。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告诉我完全不用担心,不过是我们这外来的人不适应印度的热带气候。但是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不但疼痛有增无减,而且开始持续发烧。于是他们决定给我做手术,但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手术以后我也没有任何好转。四个月后,看到我的状况日益恶化,他们又对我进行了细致的检查,最后终于找到了病根:胃结核,而且是所有类型中最严重的一种。因为生完约翰尼以后,为了让我尽快恢复,我们买了一头牛,用来供应鲜牛nǎi。但其实这头牛已被感染了,所以也传染给了我。在得出诊断结果之前,那头牛就已经不治而亡,但兽医为它检查的时候没能发现任何不正常,就像医生们没能在我身上查出什么毛病一样。因为胃结核是一种特别难诊断的病,它会形成结核,有点像那种小结节、小疙瘩一样长在肠胃里,然后让你的肠胃不断地缩小。”
“然后呢?”
“然后就会变成一种慢性病。”
“然后?”
“然后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你就得感谢上帝又让你多活了一天。”
我努力掩饰自己的茫然,又提了另一个问题。
“那你的丈夫有什么反应?”
“妙极了。”她讽刺地说,“给我看病的医生们建议我回英国,他们觉得虽然希望不大,但也许英国的医院能有什么良方。皮特呢,简直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也许他是为了你好……”
她悲凉的笑声让我没有办法说下去。
“皮特,亲爱的,他从来不会为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着想。把我打发得远远的,也许是他最好的选择,但不是为了我的健康,而是为了他自己的逍遥。他已经对我厌倦了,希拉,我已经不再让他觉得有趣,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让他带到各个俱乐部,带去参加各种宴会或狩猎活动,到处去炫耀的女人了。那个年轻漂亮又讨人喜欢的妻子,已经变成了一个难以忍受的包袱,必须尽快甩掉。就这样,一等到我能下地,他就给我和约翰尼收拾行李把我们打发回了英国,甚至都没有送我们一程。他借口说希望妻子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便把一个不到二十岁重病在身的女人,和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扔到了船上,就好像我们不过是两件行李一样。永别了,亲爱的。”
两行热泪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她用手背擦了擦,继续说:
“他把我们从他身边赶走了,希拉,他把我们抛弃了。他把我打发到英国去,只不过为了解脱他自己。”
一阵悲伤的沉默。直到她又攒够力气继续说:
“在旅途中,约翰尼发烧了,还出现了高烧痉挛。最后发现是一种很厉害的疟疾,他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才恢复过来。这期间我们一直住在我父母家,他们也在印度居住了很长时间,但是前一年回到了英国。头几个月我们过得相对平静,气候的改变似乎对我的健康有些好处。但是没过多久我又开始恶化,医生检査发现我的肠道已经收缩到极小的程度。他们放弃了外科手术,并认为只有绝对的静卧疗法才有可能起到治疗的作用,才不会让结核病菌侵人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你知道他们说的静卧疗法第一阶段是什么样的吗?”
我不知道,也根本无法想象。
“六个月,我一直被绑在一块木板上,皮带紧紧捆在肩膀和大腿处,让我丝毫不能动弹。整整六个月,整整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
“那你好一些了吗?”
“一点点。于是医生们决定让我去一家结核病疗养院,在瑞士的莱森。就像托马斯·曼写的里的汉斯·卡斯托普一样。”
我猜想那应该是一本书,所以在她问我有没有读过之前,便抢着继续她的话题。
“那这时候皮特在干什么?”
“他替我出医药费,并且每个月汇三十英镑以维持生活,就这些。没有别的接触,没有信,没有电报,也没有让认识的人带个口信,当然更没有要来看我们的意思。什么都没有,希拉,什么都没有。从那时候开始我完全没有他的音信,直到昨天。”
“那这些年约翰尼是怎么过的?这对他来说一定很难接受。”
“在疗养院的那段时间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父母坚持认为约翰尼应该跟他们在一起,但是我不肯接受。我雇了一个德国保姆,带他玩,带他散步。但是他平时吃饭睡觉都在我的房间里。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这似乎是一段太过悲伤的经历,但是我不想因为任何理由跟他分开。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父亲,如果生活中再没有母亲的陪伴,那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那个治疗有效吗?”
她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们建议我在疗养院里待上八年,但是我只能忍受八个月。他们都说这太不明智了,会让我送命的。我不得不签了无数的文件,来保证疗养院对我日后的健康完全免责。我母亲到巴黎来接我回家。就是那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我作了两个决定。第一,我永远不会再提起自己的病痛。事实上,近几年中只有你和胡安·路易斯知道我得了这个病。我想也许结核病能击垮我的身体,但是不能打败我的jīng神,所以我决定永远不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
“那第二个决定呢?”
“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就像完全健康的人一样。离开英国,离开我的家庭,离开所有会自动把我跟皮特联系在一起、而且知道我患有慢性病的朋友和熟人,开始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在这段人生里,最初只有我和我的儿子。”
“所以你那时候决定去葡萄牙……”
“医生建议我居住在气候温和的地方,法国南部、西班牙、葡萄牙,或者是摩洛哥北部,气候介于印度那种热带酷暑和英国的yīn冷之间。他们为我设计了一个治疗食谱,还建议我多吃鱼,少吃肉,尽可能多晒太阳,不要进行体育运动,也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有人跟我提起英国在埃斯托里尔的殖民地,我觉得那也许是开始一段新生活的理想之地,所以就去了。”
罗萨琳达的人生轨迹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地清晰起来。她的故事碎片渐渐地拼合在一起,她的生活对我来说不再是一些相互独立又似乎相互矛盾的支离破碎的信息,一切都变得清晰而有意义。我真心诚意地希望她的生活越来越好,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生命也是一路荆棘,并非全是玫瑰,而她值得拥有一个幸福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