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得帮我找到他。”我摒除一切疑虑,“达席尔瓦已经吩咐下去了,至少应该让马库斯知道这件事。然后他会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定会努力找到他的,亲爱的,你放心吧。但是我希望你行事谨慎些,你要知道我们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谁也不是曾经的自己了。在几年前的得土安,你是一位年轻的时装师,而我是一个大人物单纯快乐的情人。你看看我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看看我们俩现在在哪里,得用什么样的方式见面。马库斯跟他的环境很可能也已经变了。这就是生活,尤其是在这样的年代。如果说我们当时对他不够了解,那现在更不了解了。”
“他在做生意,是达席尔瓦自己告诉我的。”
听到我的解释,她充满讽刺地笑了。
“别那么天真,希拉。这几年‘生意’这个词可以用来当做任何事情的黑sè保护伞。”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帮助他?”我试图掩饰自己的困惑。
“不。我说这些只是为了提醒你万事小心,不要太冒险,因为你都不能肯定自己想要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在干什么。命运的百转千回真是令人惊讶,不是吗?”她带着一丝笑意说道,从脸颊上拂开金sè的头发,“在得土安的时候他疯狂地爱上了你,而你却始终不肯答应和他在一起,虽然你们之间相互吸引。而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为了保护他,你冒着bào露的风险,把自己的任务放在一边,谁知道你还为此做出了什么疯狂的事。我还是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和马库斯开始恋情,但是我想他在你心里留下的痕迹一定很重很重,所以你才会为了他不惜bào露自己的身份。”
“我已经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不想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因为我对拉米罗的事情还记忆犹新,他留下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可那已经过去很久了……”
“还不够久。一想到又要忍受那样的痛苦我就充满恐惧,罗萨淋达,我真的很害怕。拉米罗给我留下了太多伤痛,那段回忆对我来说真的鲜血淋漓,不堪回首。我知道马库斯迟早也会离开的,所以不想再经历一次。”
“可是他不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他早晚会回来的,而且你当时可以跟他一起走。”
“不。得土安不是他的地方,却是我的。我母亲就要到了,我身上还背着两个官司,而且西班牙内战还没结束。最重要的是,我还在为自己之前的经历感到困惑、挫败和心力交瘁,一边急切地盼望着母亲的到来,一边努力构建一个虚假的形象,一边在那片奇怪的土地上招揽顾客。没错,我在心里筑起一道高高的墙,害怕自己会疯狂地爱上马库斯。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成功地逾越了,就像从裂缝中悄悄地挤进来,走进了我的心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爱上过别人,甚至没有被任何一个男人吸引过。对他的回忆是我力量的源泉,帮助我面对孤独。相信我,罗萨琳达,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独身一人。而当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的时候,命运却让我们在最不适合的时候相遇了。我并不是想挽救他,也不想与他再续前缘,重新找回我们失去的东西,我知道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那不可能。但是,如果有可能帮助他,不让他在某一天某一个角落被人暗杀,那我至少应该试一试。”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声音在颤抖,因为她抓起我的手,紧紧地握,“好吧,我们只看现在。”她坚定地说,“等天亮以后我就找人帮忙。只要他还在里斯本,我就能找到他。”
“我不能见他,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直接跟他说这件事。你得找个中间人,让他知道这个消息,但不知道来自于你。他只需要知道达席尔瓦不但不想得到他的消息,而且已经下令如果有必要的话就除掉他。回到马德里以后我会告诉希尔加斯其他人的名字。哦,不,”我纠正说,“也许最好是把这些名字给马库斯,你把它们都记下来,我都记在脑子里了。让他负责散布消息,也许他认识那些人。”
这时候我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疲惫,自从贝阿特丽丝·奥利维拉在圣多明戈教堂里递给我那张可怕的纸条以后,我的心一直像在被文火煎熬。这一天对我来说多么漫长而残忍:先是参加教堂的九日祭并跟贝阿特丽丝见面,然后跟达席尔瓦见面,想尽一切办法让他邀请我参加聚会,接着是辗转难眠的几个小时,在黑暗中守着酒店的垃圾堆等待,然后坐在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jī蛋商身边一路颠簸到达里斯本。我看了看表。离他的三lún车来接我还有半个小时。缩在罗萨琳达温暖的大床上闭上眼睛,对这时候的我来说简直是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事。可现在不是想着睡觉的时候,我得先知道我的朋友过得怎么样,就算是了解一丁点儿也好。谁知道这是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现在你告诉我,简单一点儿也行。在离开之前我一定要知道你的近况。你离开西班牙以后是怎么度过的?都经历了些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很困难,孤身一人,没有钱,而且不知道胡安·路易斯在马德里境况如何。但是我不能因为失去的一切坐在那里哭,必须得挣扎着活下去。我甚至遇到过一些很可笑的事情,有些情景简直像是最好笑的喜剧。有几个没落的百万富翁想要跟我结婚,我甚至还迷住了一位纳粹高官,他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我愿意跟他远走高飞,到里约热内卢去,他就从军队里逃走。这些事情很好玩,但有些事情确实没有那么如意。我见到一些以前的追求者,现在却装作不认识我,有一些老朋友也翻脸不认人了。有的人曾经受过我的恩惠,但是似乎突然全都忘记了,还谎称自己穷困潦倒,生怕我找他们借什么东西。但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些。在那段时间里,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跟胡安·路易斯断绝了一切联系。我们先是放弃了打电话,因为他发现有人监听,之后连通信都终止了。接着他被停职,然后监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收到的最后几封信就是他交给你,你又交给希尔加斯的那些。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他现在怎么样?”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把头发从面前拂开。
“还算可以吧。他们把他遣送到隆达,这对他来说几乎算是种解脱,因为一开始他以为他们会将他处以叛国罪,直接把他结果了。但最终他们没有用军事法庭审判他,这并不是出于同情,而完全是出于利益考虑。用那种方式解决一个刚刚上任一年的部长将会在西班牙人民以及国际舆论中产生非常负面的影响。”
“他现在还在隆达吗?”
“是的,只是住所监禁。他住在一家酒店里,似乎刚刚有了一点儿行动自由,又开始抱着幻想参与一些计划。你也知道他是个不安分的人,永远都想找点儿事情做,参与一些有意义的事业,策划一些事情。我相信他很快就能来里斯本,然后,到时候再看吧。”说完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伤的微笑。
我没敢问都是些什么样的新计划,他刚刚从失去一切的悬崖边爬上来。这位前外交部长,英国人的朋友,在如今跟轴心国紧密无间的西班牙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他想要重新获得权力,那得等世道发生巨大的变化。
我又看了看表,只剩下十分钟了。
“继续跟我说说你吧,你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
“我认识了提米特里,一位俄罗斯人,布尔什维克革命以后他逃到了巴黎。我们成了朋友,他当时打算开一家俱乐部,我说服了他,让我做他的合伙人。他出钱,我负责装修和联络。卡尔戈从一开始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所以生意刚走上正轨,我就开始找房子,终于离开了之前在几个波兰朋友那里寄宿的小房间。就是那时候我找到了这座公寓,如果这栋有二十四个房间的房子也叫公寓的话。”
“二十四个房间!我的天啊!”
“你不相信吧。我是打算拿它挣钱的,这很显然。里斯本现在到处都是颠沛流离的人,身上的财产所剩无几,没有办法长期住在髙档酒店。”
“你别告诉我你在这里开了家客栈!”
“差不多吧。不过是些有层次的房客。他们来自世界各地,身份与教养并不能让他们幸免,还是徘徊在深渊的边缘。我跟他们共享我的房子,而他们尽自己所能向我支付费用。这里没有价目表,有人住了两个月一分钱也没给,有人住了一星期却赠与我一只闪闪发光的利维耶尔腕表或一个莱利xiōng针。而我也不会主动向任何人收取费用,每个人都尽自己的力。这是一个艰难的时代,亲爱的,我们都得活下去。”
没错,我们都得活下去。而对我来说,活下去就意味着重新坐上那辆充满jī粪味道的三lún车,在早晨到来之前回到帕克酒店的房间里。我真的很想一直跟她聊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躺在她那张舒服的大床上,什么都不去想,第二天早上只需要摁一下铃就会有人送来早餐。但是回去的时候到了,不管现实有多么黑暗,也必须回去面对。她把我送到门口,在开门之前,她用单薄的身体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不太认识马努埃尔·达席尔瓦,但是里斯本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声:一个大企业家,风度翩翩,善于拈花惹草,同时也是铁石心肠,对对手毫不手软,为了一笔大买卖他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要加倍小心,因为你正在一个危险人物面前玩火。”
“给您送干净毛巾!”卫生间门外有个声音说。
“放在床上吧,谢谢。”我大声喊道。
我没有向服务台要毛巾,所以很奇怪下午这个时候又有人来送毛巾。但是我想肯定是服务员之间没有协tiáo好。
我对着镜子刷上睫毛膏,化完妆,现在只需要穿上衣服就行了。离乔恩来接我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我还穿着浴衣。为了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不要老是胡思乱想万一任务失败的种种可怕结局,我老早就开始梳洗打扮,因此时间还很充裕。我走出卫生间,一边系上腰带,一边犹豫着到底该干点什么。等一会儿再穿衣服吧。或者,也许至少应该先穿上长筒袜。不不,也许最好……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他,于是全世界的衣服和长筒袜都不复存在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马库斯?”我难以置信地问,几乎结巴起来。一定是刚才有人送毛巾来的时候放他进来的。也许不是。我用目光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但没看到有什么毛巾。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既没有跟我打招呼,也没有为自己以那样的方式贸然闯入我的房间做任何辩解。
“别再见马努埃尔·达席尔瓦了,希拉,离他远一点儿。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个。”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站在那里,左手扶着墙角处一把椅子的椅背,穿着白衬衫,灰西服,既不紧张,也不放松,稍显庄重。就好像他有一种使命,而且一定要完成一样。
我没有回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你跟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继续说,“但是现在抽身还来得及。离开这里,回摩洛哥去……”
“我现在住在马德里。”我终于说得出话来了,我一直站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光着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起了凌晨罗萨琳达的话:对马库斯要谨慎一些,不知道他到底为谁效命,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于是我打了个冷战。我不但现在不了解,或许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我等待着他继续说话,以便判断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能向他敞开心扉,又在多大程度上要对他加以防范。他认识的那个希拉可不可以偷偷地溜出来,还是我必须继续扮演这个截然不同的艾瑞斯·阿格瑞克。
他离开椅子,朝我走近了几步。他的面容没有任何改变,眼睛也没有。笔挺有活力的身体,丝丝分明的头发,皮肤的颜sè,还有下颌的lún廓。我曾拥抱过多少次的肩膀,挽过多少次的臂弯,还有那双曾经捧起我手指的手,熟悉的嗓音。这一切突然显得那么近,那么亲密,同时又那么遥远。
“那就尽快离开,不要再见他了。”他坚持说,“这样一个男人不值得你交往。我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换了名字,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来里斯本,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接近他。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还是有人强迫你这么做,但是我向你保证……”
“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我来葡萄牙只不过是为了给时装店采购原料。我在马德里认识的一个人帮我联系上了达席尔瓦,所以我们见了几次面。他只不过是个普通朋友。”
“不,希拉,你别弄错了。”他斩钉截铁地打断我,“马努埃尔·达席尔瓦没有朋友。他有臣服者,有熟人,有阿谀奉承者,还有很多有利益关系的贸易伙伴,但是他没有朋友。而且最近这些贸易伙伴也开始不受待见。他正在参与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我们每天都能得到一些关于他的新消息,而你应该置身事外。这个男人不适合你。”
“这么说的话,他也不适合你。可是那天在赌场你们看上去是很好的朋友。”
“我们纯粹是因为贸易关系互相感兴趣。准确地说,是曾经。据我得到的最新消息,他已经不愿意再跟我有什么交往,不只是我,他不愿意再跟任何英国人交往了。”
我松了一口气,这说明罗萨琳达已经成功地找到了他,并且找人把我的信息传递过去了。我们还是面对面站着,但是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往前走一步,我也往前走一步。他再走一步,我也再走一步。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们一人站在房间的一头,像两个互相猜疑、戒备森严的对手,彼此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不自觉地越走越近,直到两人都走到了房间中央,在床和写字台之间。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碰到彼此。
“我会照顾好自己,你放心吧。你那天在赌场给我的纸条上,写着得土安的希拉怎么样了。现在你看到了,她已经变得更加强大,更加谨慎,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幻想。现在,我要问你同样的问题,马库斯·洛根,那个拖着满身伤痕来到非洲的记者,就为了给总督做一个史上最长的专访……”
我没能说完,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话。有人在外面。如此不合时宜,而且正说到关键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问问是谁。”他小声说。
“我是坎博阿,达席尔瓦先生的助理。他叫我送点儿东西过来。”声音从走廊上传来。
马库斯悄无声息地跨了几步,闪身躲进了卫生间。我慢慢地走到门口,抓住门把手,深呼吸,然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了门。坎博阿正捧着什么站在门口,看起来很轻,却用棉纸层层包裹着,看上去十分奢华壮观。我伸出手去想要接过来,但是他没有给我。
“最好还是让我把它放在一个平面上吧,里面的东西非常易碎,是一盆兰花。”他解释道。
我犹豫了一下。虽然马库斯已经藏到卫生间去了,但是让他进到房间里来我还是有些害怕。但如果我拒绝让他进来,反而像在掩饰什么一样。而在现在这个时候,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引起他们的怀疑。
“请进吧。”我终于让步了,“麻烦您把它们放在写字台上吧。”
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它。真希望脚下的地板裂开一条缝,让我一下子陷进去,被吞噬,然后永远消失。这样我就不用面对刚刚看到的景象可能引起的后果了。就在那张小小的写字台中央,在电话和金sè的台灯之间,放着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东西。它是如此无稽,不应该让任何人看到,更别提是达席尔瓦的亲信了。
我马上改口说:
“不不,最好还是放在这儿吧,放在床尾的这张凳子上。”
他一句话也没说就照我说的去做了,但是我知道他已经发现了。怎么可能没看见呢。在写字台刚打过蜡、光亮如新的台面上,放着一样跟我毫不相关,而且跟一个单身女人所住的房间完全不协tiáo的东西:马库斯的礼帽。怎么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呢。
听到房间门关上的声音,他从卫生间走出来。
“你走吧,马库斯。快离开这里,求你了!”我坚持着,一边在心里预测着坎博阿需要多长时间去向他的主人告发刚才看到的一切。或许马库斯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帽子可能引起的灾难,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不用为我担心了。明天晚上我就回马德里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从……”
“你真的明天就走?”他抓住我的肩膀问。虽然心里还是充满了焦虑和恐惧,但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
“是的,明天晚上,露西塔尼亚特快专列。”
“你不会再回葡萄牙了?”
“不,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那回摩洛哥吗?”
“也不回。我会继续待在马德里,那里有我的时装店和我的生活。”我们沉默了几秒钟。很可能两人正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命运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我们在这样动荡不安的时候再次相遇,让我们不得不相互说谎,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好好照顾自己。”
我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于是他轻轻地捧起我的脸,用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
“在得土安的时候我们没有更进一步,真是遗憾,你说是吗?”我踮起脚尖,把嘴chún凑到他的脸上,给了他告别的一吻。当我闻到他的味道,他也感觉到我的味道,当我们的肌肤贴在一起,我的气息弥漫在他的耳边,我小声地给出了答案:
“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