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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费朗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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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似乎没听见杰克的问话,他的视线落在这无人使用的废弃房间一角,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杰克看得出来,他正专注而急促地思考。汤米叔叔教过他,打扰一个正在专心思考的大人,跟打断他说话一样不礼貌。然而——离那个什么布洛特远一点。注意他的行踪——他,和他的分身……他会像狐狸追逐猎物那样追杀你。

杰克花了太多心思在寻找魔符,差点忘了斯皮迪的叮咛。现在这番话突然yīn险地涌上来,他感觉仿佛被人从背后偷袭了一拳。

“那人长什么样子?”他急着问队长。

“摩根?”队长反问,好像被人从梦中惊醒。

“他胖不胖?是不是有点秃头?他生气的时候是不是像这样?”杰克天生善于模仿——每逢父亲疲倦或心烦时,这项天赋都能派上用场,逗得他哈哈大笑——杰克正在“演”摩根·斯洛特。他学摩根叔叔发脾气的时候,堆起眉头,然后吸进脸颊,低头挤出双下巴,接着像条鱼似的撅起嘴chún,眉毛快速上下摆动:“是不是像这样?”

“不,”队长说,但是他的眼神闪烁,就像杰克告诉他斯皮迪很老的时候那样。

“摩根个子很高。长头发。”队长用手在肩头比了比,让杰克知道有多长。

“而且他跛脚。有条腿废了,穿着特制的靴子,不过——”他耸耸肩。

“我刚才学他的时候,你看起来像是认识他的样子!你——”

“嘘!天杀的,别那么大声,孩子!”

杰克压低声音。

“我想我认识你说的人。”——杰克第一次认为,恐惧不是一种未知的情绪……他能够领会这种情绪,先于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摩根叔叔也在这儿?天哪!

“摩根就是摩根。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物,孩子。走吧,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他再度握住杰克的手臂。杰克缩手抗拒。

帕克变成了巴卡。现在又出现了摩根……这绝对不只是巧合!

“我还没说完。”他说,脑中又浮现出新的问题。

“她有儿子吗?”

“女王?”

“对。”

“她有过一个儿子。”队长不情不愿地回答,“就这样。孩子,我们不能再逗留了,我们——”

“跟我说她儿子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队长说,“他还是婴儿时就死了,出生还不满六周。有传言说,摩根的一个手下,可能是奥斯蒙,闷死了那孩子。我不是要偏袒奥列斯来的摩根,不过大家都知道,十来个小孩中总有一个会夭折。没人晓得为什么;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原因不明。俗话说——上天自有安排。就算是女王的小孩也不例外。他……孩子?你没事吧?”

杰克眼前发黑,往后一倒,队长接住他时,强壮的手臂柔软得犹如羽毛枕。

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也曾经差点送命。

那是母亲告诉他的——她发现他时,杰克嘴chún发紫,动也不动地躺在婴儿床上,脸sè犹如葬礼过后熄灭的白sè蜡烛。她还说了她是怎么抱着杰克,一面尖叫一面跑进客厅。当时他父亲和摩根已经喝了不少红酒,抽过大麻,神志恍惚地坐在地板上看摔跤节目。后来父亲粗鲁地把杰克抢过去,用力捏住他的鼻子,拉开他的小嘴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后来你的鼻子淤青了大概一个月,杰克,莉莉笑着告诉他),而摩根在一旁大叫:你那样没有用,菲尔,我觉得你那样行不通!

(摩根叔叔好奇怪噢,对不对,妈妈?那时杰克这么问。对啊,非常奇怪,妈妈这么回答,她脸上浮现出古怪严肃的笑容,接着从烟灰缸里拿起一根抽剩的烟pì股,继续抽了起来。)

“孩子!”队长低声唤他,一面用力摇着杰克,他的后脑勺在脖子上撞来撞去。

“孩子!该死!你要是在这里昏倒……”

“我没事。”杰克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宛如在一场甜美的梦境里,漫步经过查韦斯山谷,听见道奇球场扩音器远远传来回荡不已的播报员声音。

“放开我,可以吗?行行好。”

队长不再摇他,表情却依旧忧虑。

“没事。”杰克又说,然后用尽全力掴了自己一巴掌——噢!周围的世界慢慢地又回复清晰。

他差点就死在婴儿床上。关于那间公寓的细节,他的记忆已十分模糊,只记得母亲总是昵称它为“五彩缤纷的梦中宫殿”,因为从客厅可以俯瞰壮丽的好莱坞风景。他差点送命那天,父亲和摩根,斯洛特在家里饮酒作乐。一个人喝多了,总不免频频上厕所,而他还记得,从客厅要到最近的洗手间,必须穿过当时他睡的婴儿房。

他看见那画面:摩根,斯洛特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了句类似“很快就好,我得替我的膀胱清点空间,菲尔。”的话,而他父亲毫无反应,因为他正全神贯注,等待电视上的“干草堆卡胡”使出绝技,击溃他毫无胜算的对手。摩根的步伐穿过电视放射出的光晕,进入幽暗的婴儿房,小小的杰克·索亚,niào布干爽,穿着小熊维尼连身婴儿装,睡得温暖安详。摩根叔叔鬼鬼祟祟,回头偷瞄门口那道透着客厅光线的门缝,他扬起眉毛,额上堆出一道道皱纹,撅起的嘴chún宛如湖里的鲈鱼;他拿起椅子上的抱枕,盖住婴儿的头,动作轻缓却毫不手软,他一手按住抱枕,另一手撑住婴儿背部。直到婴儿床上一切动静完全止息,摩根叔叔将抱枕放回椅子上(平常,莉莉总是坐在那张椅子上照料小杰克),然后他才走进厕所,解决他的膀胱问题。

要不是他母亲几乎在摩根叔叔一走开后就进房里探望小杰克的话……杰克浑身冒出冷汗。

真的如他想象的那样?有可能吗?他的直觉告诉他,事实就是那样。如果这是巧合,也未免太天衣无缝了吧。

魔域女王劳拉·德罗希安之子,六周大时,死在摇篮里。

同样六周大时,菲尔与莉莉·索亚夫妇之子,也差点死在婴儿床上……而且,当时摩根·斯洛特在场。

每回提到这件往事,莉莉总是以同一个笑话作结:她总爱取笑菲尔,当小杰克恢复呼吸后,他那慌慌张张、差点撞烂他们的克莱斯勒,冲去医院的蠢样。

还真有趣呢,是吧?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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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吧。”队长说。

“好啦。”杰克还是有些虚弱头晕,“好啦,我们——”

“嘘!”是有人接近的声音。队长警觉地看向声音的来处。他们右边的墙面不是木头,而是厚重的帆布,布脚离地还有四英寸高。杰克从那道缝里看见一堆穿着靴子的脚走过去。一共五双靴子。军人的靴子。

其中有个人的说话声格外明显:“……都不知道他有个儿子。”

“嗯,”有人接话,“杂种生的就是小杂种喽——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西蒙。”

众人爆出空洞无情的笑声——这种笑声,杰克在学校也曾听过。高年级学生总爱聚在工艺教室后面,一起抽着大麻,拿“娘娘腔”、“畸形人”这类可怕的字眼嘲弄低年级学生。每当有人说出这些难听的字眼,随后一定跟着一阵爆笑,就跟现在这种笑声一样。

“控制一下!控制一下!”——第三个人说,“要是让他听见,下个月就把你流放到外岗边线驻守。”

一阵窸窸窣窣。转眼又是哄堂大笑。

后来他们又开了个玩笑,这回杰克听不懂,但那群人的笑声更加喧哗了。

杰克看着队长,他瞪着那块帆布,嘴chún紧紧抿着。那群人讥讽的对象,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一群人在背后开人玩笑时,总有可能被某人……最不该听见的人听见。而那个某人,想必会怀疑他们口中嘲弄的杂种是谁。就连小孩都懂这道理。

“听够了没?”队长说,“快点动身吧。”他一副急欲摆脱杰克的神态……但又似乎没有足够的勇气。

你的方向、你的指令,随便怎么说,呃,是要……往西走,对不对?

他变了,杰克想道,他的态度变了两次。

第一次是他看见杰克拿出那颗鲨鱼牙齿的时候。在杰克的世界里,鲨鱼牙齿原来是吉他拨片,就像马路上跑的是汽车,在这边却变成了马车一样。第二次是在他确定杰克要去西方的时候。从那时起,队长原来恶狠狠的态度就变成一种意愿,自愿帮他……帮他什么?

我不能说……我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做。

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令他敬畏……使他惧怕。

他想赶快出去,是因为怕被抓到,杰克想,但还有别的理由,对不对?他也怕我。他怕——

“走吧,”队长说,“出发了,看在杰森的分上。”

“看在谁的分上?”杰克傻愣愣地问,但队长已经推着他往外走去。他半推半拉,带着杰克进入一条走廊,走廊一边是木板墙面,另一边是霉气冲天的帆布。

“这跟原来的路不一样。”杰克小声说。

“我不想再遇到刚才看到的那群人。”队长也低声回答,“他们都是摩根的手下。你注意到那个高个儿了?那个瘦得像张纸片的人?”

“看到了。”杰克记得那人锋利的微笑与他冰冷的目光。其他人看起来相对温和,那个瘦男人则显得格外强硬。他看起来很疯狂,还有,他令杰克隐约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是奥斯蒙。”队长说道,拉着杰克往右转。

烤肉味越来越浓烈,充斥了整个空间,杰克这辈子从来不曾这么渴望吃肉,他感到害怕,觉得自己的jīng神与情绪紧绷无比,也许已经濒临疯狂的边缘……而他嘴里正疯狂流着口水。

“奥斯蒙是摩根的左右手,”队长咕哝了一句,“他注意到你了,我得想办法别让他再一次遇上你,孩子。”

“什么意思?”

“嘘!”杰克疼痛的手臂又被握得更紧。他们正接近一大块挂在出人口的布帘。杰克觉得它看起来活像浴帘——只不过它是块粗麻布,织法粗糙地像张网子,上方的挂钩比较像兽骨而不是铜环。

“快装哭。”队长的耳语温热地吹进杰克耳中。

掀开布幔,杰克被拉进一间偌大的厨房,湿热的雾气蒸腾,满室弥漫着食物香气(烤肉的味道仍是主角)。杰克看见许多火盆和石砌的烟囱,女人头上包着白sè包巾,使他联想到修女的头罩。有些人排在一长排铁槽前,正满脸通红、汗涔涔地清洗锅子或厨具。另一群人则站在一张宽度和整座厨房差不多的工作台前,削削切切,处理各种食材。还有人端着一大盘正要送去烤的馅饼。杰克和队长进入厨房的那一刻,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看。

“不准再犯了!”队长叫骂着,像猎犬晃着猎物一样摇晃杰克……同时继续快速穿过厨房,走向厨房尽头的另一扇门。

“不准再犯,听到没?下回再敢偷懒,我就把你从头到脚的皮像削马铃薯一样剥下来!”

队长咬着牙,从牙缝里悄悄挤出一句:“他们都会记得这一幕,而且会四处谈论,该死,快哭啊!”

就在疤面队长揪着他的领子,拽得他肩膀疼痛,两人仓促穿过厨房的当下,杰克脑中竟慢动作似的浮现出母亲躺在灵堂里的景象。他看见她穿着如波浪般翻飞的薄纱——灵柩里的母亲穿的是她一九五三年在那部电影《恋爱跑跳碰》里穿的新娘礼服。她的容颜在杰克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犹如一尊bī真的蜡像;她耳上挂的那对金sè十字架耳环,是两年前杰克送她的圣诞礼物。不久,那张脸孔变了,下巴的弧线变圆,鼻梁变得更挺、更高贵。发丝似乎变粗了些,颜sè也淡了几分。灵柩里的人变成劳拉·德罗希安——那口棺木也不再是光滑平凡的普通棺木,而像是从一大块原木上粗鲁劈砍下来的粗糙棺材——维京式棺材,如果真有这种东西的话。比起将这棺木缓缓填进墓地里挖好的墓xué,似乎更容易想象将它放在成堆淋过油的木柴上,用火炬点燃的景象。魔域女王劳拉·德罗希安,这画面鲜明得历历在目,女王正穿着他母亲的戏服,带着那对汤米叔叔陪他到贝弗利山的商店里挑的耳环,蓦然间杰克热泪盈眶——货真价实的泪水,不只为了自己的母亲,而是同时为了这两个垂死的女人;她们各自存在于不同的世界,命运却由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相系,这绳索也许会腐朽,却永远不会断裂——至少,直到她们两人的生命同时终结那天。

泪光中,杰克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急躁地朝他们冲来。他身穿白sè衣服,头上扎着一大条红sè印花手帕,而不是蓬松的主厨高帽,不过杰克猜想,两者用意应该一样——让人知道谁才是厨房里的老大。他手里还挥着一根巫师般的木制三叉戟。

“滚出去!”主厨大吼,然而从他厚实xiōng膛里喊出的音tiáo竟如笛音般尖细——好像一个对着鞋店店员大肆抱怨的yīn柔男同志。那三叉戟的戾气倒是毋庸置疑,它看起来就是个致命武器。

厨房里的女人犹如惊弓之鸟,端着馅饼的女人一失手,最底层的馅饼跌到地上,散裂开来,草莓果酱四溅,宛如艳红的鲜血,女人发出一声高亢绝望的惨叫。

“滚出俺底厨房,肮脏底家伙!别把俺这里当捷径!这儿不是给死耗子走底路!这里是俺底厨房,要是你们记不住俺说话,俺就他nǎinǎi底用叉子刻在你们pì股上!”

他一边将手中的三叉戟指向他们,一边半扭过头,白眼吊得老高,眼皮几乎合上,好像虽然撂下狠话,却为自己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感到笨拙难堪。队长松开抓着杰克领子的手,向前一伸——在杰克眼底,队长的动作近乎若无其事。一眨眼,主厨六英尺半的庞大身躯已经瘫倒在地。他的三叉戟跌在一摊草莓酱与白sè生面糊里。主厨按住自己折断的右腕,在地上前后打滚,用他笛子似的高音尖叫,惨兮兮地对整个厨房里的人嚷嚷:他要没命了,队长铁定要杀死他了(从他那奇怪的、类似条顿语的口音喊出来,“杀死”听起来很像“傻子”),就算不死,他少说也要残废了,心狠手辣的护城队长折断了他的右手,就等于折断了他的命脉,以后他就要去当个可怜的乞丐了,队长可把他害惨了,他简直痛不欲生——

“闭嘴!”队长大吼一声,主厨顿时安静下来。他像个巨大的婴孩般乖乖躺在地上,受伤的右手蜷缩在xiōng口,红头巾歪向一旁,露出一只耳朵(耳垂中央嵌着一颗黑珍珠),脸颊的肥肉抖动着。那群畏惧主厨犹如镇守蒸气洞xué的怪兽,在这里度过日日夜夜的厨娘,见队长弯腰睥睨主厨,全像受惊吓的小鸟,叽叽喳喳发出细小的惊叫声。杰克仍旧泪流满面,不经意瞥见最大的火盆边站着一个黑人小男孩(棕sè小孩,他纠正自己),小男孩张着嘴,惊愕的脸上挂着杂耍艺人般的滑稽表情,握着铁杆的手却没停下来,悬在炭火上的火腿仍持续转动着。

“听清楚了,我现在要给你一些在《好农经》里找不到的建议。”队长说。他弯下腰,鼻尖几乎贴到主厨脸上,狠狠揪住杰克的手臂却一丁点也不曾松懈(感谢上帝,他那只手现在已经麻得没感觉了)。

“从今以后,刀子也好,叉子也好,你他妈的一根针也好,除非你有本事杀了面前的人,否则别拿那些东西出来吓唬人!你要在厨房里当老大,随你,但休想在护城队长面前放肆。听明白了吗?”

主厨一边哭着,一边仍不甘心地放胆咒骂着。杰克没办法完全听清楚——主厨的口音随着哭声越来越重——不过内容大概是关于队长的母亲和宫殿外的流浪狗之类的情节。

“那敢情好,”队长说,“你说的什么女人我不认识。不过看来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用脏wū磨损的靴子踢了主厨一脚。队长的力道不重,然而主厨呼天抢地的模样活像被狠狠踢了一脚,厨房里的女人又开始发抖。

“我刚才说的话,你到底听懂了没?如果还不明白,我很乐意再向你解释解释。”

“俺懂了!”主厨喘着气说,“俺懂了!俺懂了!俺——”

“好极了。今天等着我教训的人已经太多了。”他拎着杰克的领子晃了晃,“是不是啊,儿子?”

他又晃了一下,杰克真的哀号起来。

“哼……就只知道哭,我这儿子是个蠢材,跟他妈一样。”

队长犀利的目光扫视整个厨房。

“再会,女士们。愿女王福泽降临你们身上。”

“也祝福您,长官。”最年长的厨娘笨拙地行礼,其他女人也纷纷遵行。

队长拖着杰克穿过厨房。杰克的pì股狠狠撞上洗碗槽边缘,他又大声惨叫起来。碗槽里是滚烫的热水,冒着热气的水珠喷溅到地上,发出嘶嘶声响。 那些女人的手泡在这里面, 杰克暗自诧异,她们怎么受得了?队长几乎是将杰克整个人提起来,胡乱塞进一道麻布门帘,进入了另一条走道。

“呼!”队长小声说,“我实在很讨厌经过这里,味道太差了。”

左转、右转,然后再右转。杰克开始感觉他们就快接近宫殿外墙了。正当他纳闷,为什么宫殿内部感觉比外观大上好几倍时,队长推他穿出一道门帘,他们又回到户外的阳光下了——在宫殿暗处穿梭一段时间后,即使是接近傍晚的阳光也显得太过刺眼,杰克痛得闭上眼睛。

队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歇。靴底挤压着脚下的烂泥,空气里是干草、马匹与粪便的气味。杰克睁开眼,发现他们正穿过一处草皮,可能是小型饲马场,也可能只是谷仓旁边的一块空地。他看见一条帆布搭起的走道,棚顶不知何处传来咕咕的jī叫声。有个消瘦的男人,除了一条短裙和系带凉鞋外什么都没穿,手里拿着木制干草叉,正忙着将干草堆进马厩里。马厩里有匹小马,体型比谢德兰矮马大不了多少,正用闷闷不乐的眼神注视他们。他们经过马厩一段距离后,杰克的理智才终于接受方才他亲眼所见的景象:那是匹双头马。

“嘿!”他问,“可以回到刚才的马厩看看吗——”

“没时间。”

“可是刚刚那匹马——”

“我说了,没时间。”他提高声tiáo吼道,“要是再让我逮到你摸鱼打混,我一定加倍处罚你!”

“我不会啦!”杰克尖叫(事实上他觉得这戏码已经有点老套了),“我跟你保证!我说过我会听话!”

就在他们面前不远,耸立着一道未削皮的木桩排列成的围墙,像极了老西部片里的那种栅栏(杰克的母亲也演过几部西部片)。高大的木门上拴着用来挂上门闩的厚重托架,然而用来闩门的横木却不在托架上,而是摆在左侧柴堆边,粗壮的门闩几乎和铁轨上的枕木没什么两样。大门敞开一道近六英寸宽的门缝。晕头转向的杰克推测,他们绕了一大圈,现在应该到了宫殿反面最远的一端。

“谢天谢地。”队长恢复正常的语tiáo,“现在——”

“队长。”背后传来某人的叫声。疤面队长才刚伸出手,正要推开左边的门,他的动作应声打住。叫唤的音量不大,带着虚假的随兴,仿佛声音的主人在一旁观察已久,就为了等待这一刻。

“我想你应该会很乐意替我介绍这位……呃……你的儿子。”

队长拉着杰克一起转过身。半个草坪外,站着一个瘦骨嶙峋、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而这个人,正是费朗队长一心躲避的对象——奥斯蒙。他深灰sè的yīn沉双眼打量着两人。杰克在那对眸子深处看见漩涡暗涌。他的恐惧陡然化成锐利的针尖,刺进他体内。他是疯子——直觉如脱缰野马——比任何疯子都要疯。

奥斯蒙利落地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他们。他左手握着一条皮鞭。皮鞭的握柄用生皮包裹起来,深sè的柔软鞭身几乎和响尾蛇一样粗壮,绕了三圈,挂在他的肩膀上。接近末端处,皮鞭岔成至少一打以上的分枝,分枝也是生皮织成的,末梢全镶上粗糙的铁刺。

奥斯蒙拉了拉皮鞭握柄,挂在身上的鞭子滑下来,嘶地一响。他摆动鞭柄,带刺的皮鞭末梢随之在散落着干草的泥地上缓缓蠕动。

“你儿子?”奥斯蒙问道,又往前走了一步。杰克突然问明白了,为什么这男人让他觉得眼熟。他想起险些被绑架的那天——这个人,不就是那个穿白西装的人吗?

也许真的就是他。

<er h3”>03

队长握起一只拳头,将拳头贴在前额,鞠躬行礼。杰克犹豫了一秒,也有样学样弯腰作揖。

“我儿子,路易斯。”队长僵硬地说。杰克往左偷瞄,发现队长还弯着腰,于是也不敢直起身来,心跳更是加速。

“谢谢你啊,队长。谢谢你,路易斯。愿女王的福泽降临两位。”奥斯蒙用鞭柄碰了碰杰克,杰克险些叫出来,他站直身子,努力将尖叫吞回去。

奥斯蒙现在相距不过两步之远,正用他疯狂凌厉的眼神上下打量杰克。他身穿皮外套,上面缀着状似钻石的饰纽。他的上衣车满了奢华的花边,右腕戴着一大串手环,招摇地喀啦作响(从他持鞭的样子推断,杰克猜他是个左撇子)。奥斯蒙的头发梳向脑后,用一条白sè宽缎带系住。他身上散发着两种气味,浮在表面的是莉莉口中说的“那些男人的味道”,也就是须后水或古龙水之类的芳香剂,奥斯蒙身上这股香气厚重且充满粉味,让杰克联想到英国的老黑白电影中,某些可怜家伙在中央刑事法庭接受审判的场景。电影里的那些法官和律师总是戴着假发,杰克觉得用来装假发的箱子味道一定和现在奥斯蒙身上的粉味一样——干燥酥松的甜味,简直就像世上最古老的风化甜甜圈。然而,在这股香味底层,则是种宛如活物、令人不悦的味道,它似乎会随着奥斯蒙的脉搏涌出。那是一层层汗水与灰尘重复交叠产生的气味,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入浴洗澡。

就是他。奥斯蒙就是那天想要绑架小杰克的男人之一。

杰克的肠胃打结,翻腾不止。

“都不知道你有个儿子呢,费朗队长。”奥斯蒙说。这话虽是对着队长说的,他的眼神却紧咬着杰克不放。路易斯,杰克告诉自己,我叫路易斯,千万别忘了——

“不敢不敢。”队长答道,露出愤怒与轻蔑的目光盯着杰克。

“承蒙女王陛下恩赐,小犬才有机会进入皇宫,结果他竟然像条狗一样开溜,让我逮到他在偷懒——”

“是啊,是啊。”奥斯蒙脸上挂起淡漠的微笑。他根本就不信,杰克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自己紧张到快爆炸了。 一个字都不信! “男孩子都很顽皮。全天下的男孩都是。天经地义。”

他拿鞭子的握柄在杰克手腕上轻轻点了一下。杰克全身神经抽紧,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奥斯蒙咯咯笑着。

“坏死了,是不是,这天经地义啊,天下的男孩子都很顽皮;我小时候也是。而且我看,你小时候也很顽皮,费朗队长。是不是?呃?你小时候也很坏吗?”

“是的,奥斯蒙。”队长说。

“非常坏?”奥斯蒙问道。出乎意料地,他竟突然开始在泥地上蹦蹦跳跳。然而他的举止并不带任何yīn柔的意味;他虽然身段柔软,甚至称得上雅致,却看不出半点断袖之癖的迹象。如果真要形容,杰克觉得这个男人无情空妄。不,他给人的感觉中,最强烈的特质莫过于那股yīn毒……以及疯狂。

“非常非常坏?坏到骨子里的坏?”

“是的,奥斯蒙。”费朗队长呆板地回答。他脸上的疤痕在傍晚的阳光下放着光芒,颜sè更深了。

奥斯蒙和开始时一样突然停下舞步。他冷冷地看着队长。

“没人知道你有个儿子,队长。”

“他是个没用的东西。”队长说,“又笨又懒散,现在你们看到了。”他伸手掴了杰克一巴掌。其实力道不大,可是他的手掌又厚又硬,于是杰克惨叫一声,捂着脸倒在泥地上。

“坏透了,坏到骨子里去了。”奥斯蒙说,他面无表情,冷酷而神秘。

“起来啊,坏孩子。不听话的孩子都该受罚。坏孩子都得让我拷问一下。”他朝一旁甩了一下鞭子。啪的一声。杰克几近崩溃的脑袋又冒出奇怪的联想——奥斯蒙鞭子甩动的声音,就像他八岁时那把玩具空气枪的枪响。理查德·斯洛特也有一把。事后回想,杰克认为当时是自己的潜意识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将所有能与家产生关联的事物结合在一起。

奥斯蒙伸出一只蜘蛛般惨白的手,捉住杰克泥泞的手臂,拖向自己身边。他身上的味道混合着甜腻的粉味与陈年的油臭味,诡异的灰sè眼珠正用庄严的神态直直bī视杰克的蓝眼。杰克觉得下腹沉重,他拼命忍住,不让自己niào湿裤子。

“你是谁?”奥斯蒙质问他。

<er h3”>04

这问题回荡在三人之间的空气中。

杰克意识到队长望着他的目光里有一抹掩不住的绝望。他听见母jī啼叫;他听见狗吠;他听见某处马车颠簸驶来的声响。

从实招来。说谎会被我看穿的。奥斯蒙的双眼这么说,你长得很像我在加州见过的一个孩子——你就是那个孩子吧?

有那么一瞬间,自白的话就在杰克的chún边颤抖:

杰克。我叫杰克·索亚,对,我就是你在加州见过的那个孩子。这个世界的女王是我妈妈,而且这边的我已经死了。还有,我认识你的老大,我认识摩根——我叫他摩根叔叔——只要你别再用那可怕的眼睛瞪着我,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都告诉你,真的,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孩子什么都会说出来——

接着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强悍的口气近乎奚落:

这男人看你一眼,你就吓得pì滚niào流了,杰克?就凭他?一身大特卖时买来的穷酸古龙水味,还有那副古装版查尔斯·曼森的长相……算了,随便你。你可以骗得过他——没开玩笑——不过,随便你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奥斯蒙又bī近一步,无比的信心写在脸上——他想知道的事,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答案……他可不只会吓唬十二岁的小孩。

杰克颤抖着,深深吸进一口气(当你想唱出最洪亮的声音——当你要声音传到剧院最后一排时——一定要从丹田使力,杰克。),然后大吼:

“我本来马上就要回去干活了!我对天发誓!”

奥斯蒙原先几乎贴在杰克面前,以为自己会听到杰克破碎无力的回答,经过这么一吼,仿佛突然被杰克赏了一个耳光。他吓得一脚踩上鞭子末梢,差点被自己绊倒。

“你这个天杀的、该死的小兔崽——”

“我说真的!求求你不要打我,奥斯蒙我真的本来就马上要回去了!我不是故意跑来这里的真的真的真的我不是故意——”

费朗队长冲上前,在杰克背上用力一拍。杰克仆倒在泥地上,嘴里还在嚷嚷。

“这孩子脑筋不好,我刚刚就说过了。”杰克听见队长说,“我向你道歉,奥斯蒙。我一定好好修理他。他——”

“他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奥斯蒙尖声质问。拔高的音tiáo犹如泼妇骂街。

“这乳臭未干的混账小杂种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别想拿他的通行证给我看!我知道他没有通行证!你让他混进来好偷吃女王桌上的食物……你让他进来偷女王的银币……我知道,他很坏……光看一眼就知道了,他让人无法忍受、不可饶恕地坏透了!”

鞭子噼啪作响,这回可不像玩具空气枪那种咳嗽似的呼声,而是,22手枪笃实嘹亮的枪响。杰克甚至还有时间想到:鞭子要打过来了,旋即仿佛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烙在背上。疼痛嵌入他的皮肉,不但没有消失,还变得越来越痛。热辣得令人抓狂。他惨叫不已,在泥地上扭动。

“坏孩子!坏到骨子里去!毫无疑问,坏透了!”

奥斯蒙的每句咒骂都伴着一次鞭打,那是一次次灼热的烙印,与杰克声声的哭喊。他的背在燃烧,他不知道这把火已经烧了多久——奥斯蒙的鞭子似乎越抽越带劲一一直到后来有人大声叫喊:“奥斯蒙!奥斯蒙!终于找到你了!谢天谢地!”

一阵sāo乱的跑步声。

奥斯蒙些微喘不过气,愤怒地问:“怎么?怎么?什么东西?”

有只手握住杰克的手肘,扶他站了起来。杰克摇摇晃晃,那只手又连忙撑住他的腰,扶着他站稳。杰克实在很难相信,刚才在宫殿里那么专横的队长,现在竟对他如此温柔。

杰克的脚底仍在动摇。整个世界不断飘向焦点之外。温热的鲜血在背上流淌。他瞪着奥斯蒙的目光中涌现出一股急速蹿升的恨意,而恨意令他感到畅快,这是消灭恐惧与慌乱的最佳良药。

你看你干的好事——你鞭打我,伤害我。等着瞧,你这怪胎,让我逮到机会报仇的话——

“你没事吧?”队长悄悄问他。

“还好。”

“搞什么?”奥斯蒙对着打断他的两个男人尖叫。

第一个人是杰克与队长前往密室途中曾经遇到的那群男人之一,另一个则有几分神似杰克这次刚进入魔域时遇见的车夫。这人满脸惊惶,而且受了伤——他左边头顶有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半张脸。他的上衣裂开,左臂擦伤。

“混账东西,你说什么?”

“我的货车在全手村边界的弯道上翻了。”

车夫说话的速度极慢,像是受了太深的惊吓而变得呆滞。

“我儿子死了,大人。他被酒桶压死了。上个五月农耕节过后,他才刚满十六岁。他妈妈——”

“什么?”奥斯蒙尖叫。

“酒桶翻了?麦酒?不是金斯兰麦酒吧?你不是特地来告诉我,你打翻了一卡车金斯兰麦酒吧,你这脑袋长在pì眼上的蠢蛋?你他妈的不是来告诉我这种事的吧,啊?”

奥斯蒙的尾音拔升,像恶意模仿嘲弄歌剧女伶的泼辣腔tiáo,语音高亢颤抖。他又开始扭动……这回是愤怒之舞。这举止实在太过诡异,杰克忍不住想笑,又连忙捂住嘴,结果扯动了背上贴着鞭痕的上衣,那疼痛比队长的警告还能令他清醒。

车夫很有耐性地继续说,仿佛刚才奥斯蒙没将他话里最重要的部分听进去(显然这部分对车夫自己来说最重要):“过完上个五月农耕节,他才刚满十六岁。他妈妈根本不想让他跟我一起出门。我不敢想象——”

奥斯蒙扬起鞭子,接着往下一甩,速度快得出奇,几乎看不见鞭子的踪影。前一秒鞭子还轻松握在左手,生皮制成的鞭尾拖在泥地上蛇行,下一秒钟,鞭子已经甩击在地上,发出猎枪般的巨响。

车夫哆嗦着往后退,双手护脸,尖声叫喊,新鲜的血yè沿着他肮脏的手指缓缓流下。他倒在地上,哽咽着哀求:“大人啊!大人啊!大人啊!”

杰克低喃:“趁现在溜走吧。快!”

“再等等。”队长脸上严峻的线条隐约软化了些,眼神里隐约透出一点希望。

奥斯蒙猛然转向另一个男人,对方倒退一步,鲜红的厚chún颤抖着。

“是金斯兰吗?”奥斯蒙咆哮道。

“奥斯蒙,你不该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奥斯蒙高举左手,镶了铁片的皮鞭末梢甩在那人的皮靴上,他又倒退一步。

“少告诉我该怎样不该怎样,”他说,“回答我的问题。我心情不好,斯蒂芬。我的心情难以忍受,不可原谅得差劲透顶。快说,打翻的是金斯兰吗?”

“是。”斯蒂芬回答,“我也很遗憾,可是——”

“在外岗路上?”

“奥斯蒙——”

“是不是在外岗路上,你这个猪脑袋?”

“是。”斯蒂芬缩了一下。

“那当然了。”奥斯蒙刻薄的脸上藏着一抹尖酸的嘲笑,“车翻在全手村,怎么会不在外岗路上?难不成村子会飞啊?啊?一个好好的村子会从一条路飞到另一条路去吗?会吗?会吗?”

“不会,当然不会。”

“所以说,现在外岗路上到处都是酒桶,是不是?现在外岗路上,翻倒的马车和酒桶到处都是,堵住马路,还让全魔域最上等的麦酒流了满地,便宜了土里那些虫子高兴得大喝特喝,是不是?啊?我说的是不是啊?”

“是的……是的。可是——”

“摩根马上就要经过外岗路了!”奥斯蒙怒吼着,“摩根要来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骑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要是他的马车过来,碰上那堆烂摊子,他的马夫可能连刹车都来不及!他可能会翻车!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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