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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杰克眼中,阳光之家看起来就像用小孩的积木堆出来的——每当需要更多空间,便随意在一旁添设新的建筑。接着他注意到,窗户大都钉上栅栏,森冷的气氛顿时扫去稚气的印象。
警车经过时,田里大部分男孩纷纷放下手边的工具,停下来观察他们。
警车转进建筑物前方的圆形车道,弗兰克·威廉斯将车子停在车道尽头。警车一熄火,一名高大男子立即走出建筑物大门,他的双手交握在身体前方,站在台阶顶端,静静打量一切。虽然顶着满头波浪白发,男子的脸孔却年轻得超乎现实——仿佛那副棱角分明、充满活力与男性气概的五官,是经由整形手术打造或改良才产生的。那是张能在任何地方、无论任何对象,都能将手上的任何商品推销出去的脸孔。他的衣着和他的发丝同样雪白:白sè西装、白sè皮鞋、白sè衬衫,脖子上还缠着条白sè丝质领巾。见到杰克与阿狼走下警车,白衣男子从西装口袋抽出一副深绿sè墨镜,戴上之后,似乎继续观察了两人半晌,才露出微笑——那笑容犹如脸上一道拉长的皱纹。接着他摘下墨镜,重新放回口袋。
“午安,加德纳牧师。”警察向他打招呼。
“是平常的情况,还是这两个冒失的小鬼真的做了犯法的事?”
“小流浪汉。”警察答道。他两手撑在臀上,眯着眼抬头看着加德纳,仿佛那一身白衣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们不肯把真名告诉费尔柴尔德。这个、这个大个儿,”他用大拇指指着阿狼,“他甚至话都不肯说一句。我还得先把他敲昏才能弄他上车呢。”
加德纳感伤地摇摇头。
“何不把他们带上来,好让他们自我介绍一番?接下来的手续就交给我们办吧。不过可否请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两个孩子看起来,嗯,怎么说,‘糊里糊涂’的?”
“我用警棍在大个儿的后脑勺敲了一下。”
“哦。”加德纳向后退了几步,十指指尖相触,两手在xiōng前形成一个尖塔。
威廉斯戳了戳两个男孩的背、催促他们走上台阶时,加德纳歪着头,细细审视阳光之家的两个新朋友。杰克与阿狼总算走到最后一阶,怯生生地登上平台。弗兰克·威廉斯抹抹额头,跟上前去,站在他们身边。加德纳笑得含蓄,眼神却不放过阿狼与杰克,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他的目光冰冷严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击中杰克,这时加德纳牧师再次掏出墨镜,戴了上去,jīng细而含蓄的笑容依然停在嘴角。然而就算包裹在一种虚幻的安全感中,杰克仍因那道目光而全身僵硬——那是他曾见过的眼神。
加德纳牧师拉下眼镜,挂在鼻梁低处,视线越过镜框上方,闹着玩似的注视两人。
“什么名字?什么名字?两位绅土可否让我知道你们的姓名?”
“我叫杰克。”他在这里打住——除非必要,他不愿透露更多。有一瞬间,现实世界似乎叠合起来,紧扣在杰克身上:他觉得自己被拉回魔域,只不过此时的魔域邪恶而充满威胁,半空中充斥混浊的硝烟,火光跳跃,受折磨的人群尖叫呐喊。
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手肘,扶住杰克,让他站挺。像是洒了太多古龙水,浓重甜腻的香味袭来,取代了烟雾恶臭。一对忧愁的灰sè眼珠与他四目相接。
“你是个坏孩子吗,杰克?你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小孩吗?”
“没有,我们只是在路上搭便车,而且——”
“我想你的脑筋真有些糊涂了,”加德纳牧师说,“看来,我们要格外细心照顾你了,是不是呢?”大手松开杰克的手肘,加德纳利落地退开,将墨镜推回脸上。
“我说,你总有个姓吧?”
“我姓帕克。”杰克回答。
“很好。”加德纳取下脸上的墨镜,跳舞似的旋转半圈,转而细细检查阿狼。对于他是否相信杰克所言,加德纳没有任何表示。
“天哪,”他说,“你真是个健壮的孩子呢,是不是?强健的体魄是桩好事。感谢上帝,我们一定能在这地方替你找件差事,让你好好发挥强壮的体格。我可否请你像杰克·帕克先生那样,告诉我你的名字?”
杰克不安地看着阿狼。他头垂得很低,沉重地喘气,嘴角溢出的口水流向下巴,画出一条闪耀水光的细线。他那件偷来的体育系运动衫xiōng口晕着一大块混着泥土和油wū的wū渍。阿狼摇着头,不过这动作似乎没什么用意——可能只是想甩开苍蝇。
“你的名字呢,孩子?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你叫比尔?保罗?亚特?还是萨米?不对——肯定是更老实的名字,我说一定是这样。难不成你叫乔治?”
“阿狼。”阿狼答道。
“啊,真是个好名字呢。”加德纳对着两人面露喜sè,“帕克先生和阿狼先生。威廉斯警官,请你护送两位进去好吗?阳光之家里已经有位巴斯特先生,可真是令人欣慰呢,不是吗?对了,赫克托·巴斯特先生是这里的干部之一,因为有他在,我们要替阿狼先生找件合身的衣服,应该不成问题。”他的视线越过镜框上方,瞥了杰克与阿狼一眼。
“阳光之家的其中一个规矩,是我们相信,上帝的士兵要穿上制服,才能有更团结的战斗力。而我们的赫克托·巴斯特跟你这位阿狼先生的身材差不多高大呢,杰克·帕克先生。所以不论是你们的衣着问题,或是从纪律角度来看,我们都能替你安排妥当。真令人高兴,不是吗?”
“杰克。”阿狼的声音微弱。
“嗯?”
“我头好痛,杰克。好痛好痛。”
“你的小脑袋瓜不舒服呀,阿狼先生?”阳光,加德纳牧师步履轻移,靠近阿狼,温柔地拍拍他的手臂。阿狼揪住他的手,粗鲁地甩开,脸上反射出夸张作呕的表情。杰克知道,那是因为古龙水的味道——对阿狼敏感的嗅觉而言,那强烈的香水味,闻起来铁定跟niàosāo味差不多。
“不碍事,孩子。”对于阿狼的举动,加德纳似乎不以为忤。
“等会儿进到里面,巴斯特先生或另一位干部辛格先生会替你看看。弗兰克,我记得刚刚说过请你送两位进去。”
威廉斯警官的反应活像有人用针扎进他后背。他的脸红得厉害,开始挪动那体型奇特的身躯,穿过平台,走向大门。
阳光·加德纳闪烁的目光再次投向杰克。杰克发现,这男人活泼而戏剧化的举止,仅是出于某种空洞无情的自我娱乐:白衣男子的内在不但冰冷,而且疯狂。一条金链子叮叮当当滑下来,卡在加德纳的大拇指根部。杰克听见皮鞭划破空气的声响,这下,他认出加德纳那双灰sè的眼珠了。
加德纳是奥斯蒙的分身。
“进去吧,年轻人。”加德纳欠身,指着大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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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帕克先生,”进到室内,加德纳发问,“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哪儿见过?你看起来十分面熟,我想这一定有什么理由,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杰克答道,他小心谨慎地环顾阳光之家怪异的内部。一列长沙发贴着墙面排放,深蓝sè布料覆盖其上,沙发脚下铺着翠绿sè地毯。对面墙边摆着两张皮面大办公桌。其中一张办公桌前坐着一名满脸青春痘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瞅了杰克与阿狼一眼,便继续盯着面前的电视屏幕。电视上的传教士正严厉抨击着摇滚乐。邻桌另一名少年站起来,挑衅地直瞪着杰克。清瘦的少年一头黑发,尖细的脸形看起来jīng明而bào躁。他的白sè高领毛衣口袋上别着一块形状类似兵籍牌的名牌,上面写着:辛格。
“可是我认为,我们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不觉得吗,小朋友?我向你保证,我们绝对见过——我的记性很好,只要见过的任何一张脸孔都不会忘记。来到这里之前,你还闯过什么别的祸吗,杰克?”
杰克答道:“我从来没见过你。”
房间另一头,一个体格壮硕的男孩离开蓝sè沙发,立正待命。他也穿着别了名牌的白sè高领毛衣,两手神经兮兮地前后晃动。他的身高起码六英尺三英寸,体重接近三百磅,两颊和额头上全是青春痘。这一位,不用说,一定是赫克托·巴斯特了。
“那好吧,说不定过一会儿我就想起来了。”阳光·葛纳登说,“巴斯特,过来这里,帮助新来的朋友办理手续好吗?”
巴斯特绷着脸,笨重地向前移动。经过阿狼时,他蓄意贴近阿狼身边,绷紧的脸sè变得越发yīn沉一一假设阿狼当时曾睁开紧闭的眼皮,他的视线范围内将会只有巴斯特如月球表面般坑疤不平的额头,加上一双躲在凶残眉毛下的卑鄙小眼睛,正骨碌碌地瞪着他。巴斯特眼珠一转,扫向杰克,嘀咕了声:“过来。”接着一掌拍向桌面。
“帮他们注册,办好了再带他们到洗衣房领衣服。”加德纳语tiáo平板,面向杰克的笑脸宛如夺目的金属。
“杰克·帕克。”他轻声说,“我很好奇你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呢,杰克·帕克。巴斯特,记得把他口袋里的东西全搜出来,一件也不能留。”
巴斯特露出狞笑。
阳光·加德纳轻飘飘地穿过房间,走向显然十分不耐烦的弗兰克·威廉斯,板着脸从外套内袋抽出一个长皮夹。杰克看着加德纳点起钞票,交人警察手中。
“注意我这边,鼻涕脸。”书桌后的人喊道,杰克赶紧回过头面向他。那少年玩着手上的铅笔,在杰克眼中,他脸上虚假的笑容是个彻底失败的伪装,掩不住他人格中与生俱来的愤恨——那是在他灵魂深处,永远熊熊燃烧的愤怒之火。
“他会写字吗?”
“呃,我想不会。”杰克说。
“那你得代替他签名。”辛格将两张表格推到他面前,“在上面那条横线用正楷写出你的名字,然后下面那条横线的地方签名,打x那里。”他沉回椅背,提起笔杆抵在嘴边,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一角。杰克猜想,这动作准是从那个阳光·加德纳牧师身上学来的。
杰克·帕克,他端正地拼出这个名字,接着在下方随意签了个样子差不多的签名。然后是菲利普·杰克·阿狼,再加上一个潦草的签名,比先前那个更不像他原来的笔迹。
“从现在起的未来一个月,你们就是受到印第安纳州政府监护的对象,除非一个月后你们改变心意,自己决定住得更久一点。”辛格一把抓住表格,拉回自己面前。
“你们将会——”
“决定?”杰克问道,“你说‘自己决定’是什么意思?”
一抹红光隐隐约约在辛格脸上扩散开。他的头抽筋似的往旁边一扭,似乎在微笑。
“看来你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超过百分之六十是自愿进来的。也许一个月后,你们会决定留下来,那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杰克努力隐藏脸上的表情。
辛格的嘴角夸张地往下一撇,活像被钓钩勾到。
“这地方蛮不错的,而且要是让我听到你对这地方品头论足,保证把你打到pì滚niào流——我很肯定,这里绝对是你们待过最bàng的地方。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别无选择。你们必须尊敬阳光之家。懂了没有?”
杰克点头。
“那他呢?他懂了没有?”
杰克抬起眼睛望望阿狼,他正缓缓眨动眼皮,用嘴呼吸。
“应该懂了。”
“那就好。你们俩睡同一个房间。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做晨间祷告,然后去田里干活,七点再到餐厅吃早餐。吃完了回田里工作到十二点吃午饭,还有读《圣经》——每个人都要朗诵经文,所以你最好快点开始想你要读哪一段。不过不准念《雅歌》里那些下流的东西,除非你想尝尝被教训的滋味。吃完午饭后继续工作。”
他严厉地瞪着杰克。
“嘿,别以为你在阳光之家的工作都是白干的。我们跟州政府之间的协议有一部分是让大家每小时都能拿到合理的工资,这工资用来支付你住在这里的开销—吃的穿的、水电暖气那些东西。这里的薪水是每小时五十分,每天工作十小时,你就赚到了五块钱一一一星期下来就是三十块钱。星期天,除了阳光·加德纳的福音时间之外,就待在阳光礼拜堂里。”
辛格脸皮下的红光再次往外扩展,杰克理解地点点头,或多或少有些身不由己。
“如果最后你改邪归正,讲话像个人样了——很多人可连话都不会好好讲呢—也许就有机会加入外勤队。我们有两组外勤队,一队上街义卖鲜花、赞美歌歌谱和加德纳牧师的讲道手册,另一队要到机场工作。总而言之,我们有三十天时间改造你们这两个人渣,让你们明白,你们过去的人生过得有多龌龊病态。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们的出发点。”
辛格的脸颊红得宛如秋天的枫叶,他站起身,装腔作势地将十指指尖撑在桌面。
“口袋里的东西都交出来。现在。”
“此时此刻。”阿狼嘟囔,仿佛在背诵辛格的话。
“把口袋翻出来!”辛格厉声命令,“整个口袋都要让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