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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暗黑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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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斯洛特一息尚存,然而,当杰克将他抱起来时,他已彻底失去意识。

现在谁是牲口?阿狼的声音出现在杰克心底,小心呀,杰克!嗷呜!小——

来我这里!快过来我这里!这是魔符充满力量、无声的歌曲,到我这里来吧,把牲口带来吧,一切都会没事一切都会没事——

“——一切都会变好的。”杰克回应。

他抬起步伐向前走,差一点点又踩进活门的洞里,这简直就像参与一场怪异的绞刑,杰克疯狂地想着。他的心跳剧烈得自己都能清楚听见,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直接呕吐在拍打着木桩的灰sè海水里。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用脚合上活门。此刻,周遭只剩下风信jī的声响——神秘的怪异风信jī在半空中鼓噪不休。

杰克转过身,面向阿让库尔旅馆。

他看见,自己身在一个架高的阳台上。曾经,二三十年代打扮入时的名流就在这里,悠闲地坐在阳伞下,趁着晚餐前啜饮jī尾酒,比如金利奇或赛德卡,也许手边端着一本埃德加·华莱土或埃勒里·奎因最新的小说,或者只是眺望着卡维纳斯岛如梦似幻的朦胧lún廓——仿佛一头巨鲸蓝灰sè的背影。绅士的西装雪白,仕女的衣裳是柔和的粉彩。

往日风华,也许曾经有过吧。

时至今日,建造露台的木板早巳歪曲变形、裂痕处处。杰克不知原先这露台被漆成什么颜sè,因为如今它只是一片漆黑,就像这整家旅馆一样——他想象着,这颜sè就和他母亲肺里的致命肿瘤一模一样。

前方二十英尺就是斯皮迪向他提过的落地玻璃门,在那段逝去的旧日时光中,宾客曾经门里门外川流不息,然而此时的玻璃门久经浪花拍打,玻璃上海沫残留,看起来像是瞎掉的眼珠。其中一扇窗上写着:

浪cháo声。棱角嶙峋的屋顶上,风信jī飞快旋转的金属摩擦声。海水咸咸的气味。洒在地上的饮料气味——多年前那些时髦光鲜的名流如今容颜老去,或早巳香消玉殒。旅店本身的臭气。杰克再次注视玻璃门,上面的文字改变了,他却不觉惊讶。

她早就升天了,杰克,你又何苦替自己找麻烦?

(现在,谁是牲口?)

“换你变成牲口了,理查德。”杰克说,“可是你并不孤单。”

理查德在杰克臂弯里抗议似的哼了一声。

“走吧。”杰克迈开步伐,“我估计,再走一英里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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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杰克踏向阿让库尔的每一个步伐,玻璃门逐渐放大,仿佛暗黑旅店正打量着杰克,而那眼神中带着难以察觉却轻蔑的惊讶。

小男孩,你真的觉得自己有能耐闯进这旅馆里,还有办法全身而退吗?你真的以为可以把自己当成杰森吗?

不久前在半空中出现过的红sè光点,在残留着海水渍痕的玻璃门上闪烁旋转。过了一段时间,那些光点逐渐成形。杰克惊奇地注视着点点光晕,他们顺着玻璃往下滑,滑向一片片玻璃门上的铜制门把,最后凝聚在门把上。门把开始发光,像是铁匠手中正在锻造的铸铁。

来啊,小男孩。握住门把。试试看。

杰克六岁那年,将自己的手指放在电炉上,然后打开开关,转到“高温”的位置。他只是好奇炉子多快会热起来。下一秒,他抽回手指,痛得哇哇大叫,手上已经烫出一块水泡。菲尔·索亚急忙赶过来察看,还质问杰克怎么会异想天开到拿自己的手放在炉子上烧。

杰克伫立在露台上,怀里抱着理查德,瞪着那些发光的门把。

握住它啊,小男孩。记不记得你是怎么烫到手的?你以为有很多时间可以把手收回去——“真要命,”你心想,“那东西就算过了一分钟也都还没开始发红呢。”——不过它立刻就发烫了,不是吗?现在呢?你觉得这些门把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杰克?

越来越多红sè小光点像水滴一样滑下玻璃,凝聚在门把上。门把开始变得像煅烧到白热化的金属。假设他摸了其中任何一个门把,那门把将会陷进他的手掌,烧焦他的掌心,滚沸他的血yè。那肯定是他经验里的任何痛苦都无法比拟的。

他抱着理查德静静等候片刻,期望再次听见魔符的呼唤,或是他体内属于杰森那面浮现出来。结果听见的却是母亲的声音。

你永远都要别人督促才会行动吗,杰克?拜托,我的大英雄——当初你都能一个人踏上旅程,如今只要有心,你当然能继续往前走。难道什么事都要别人替你张罗好吗?

“好啦,妈妈。”杰克浅浅笑着,然而嗓音却因恐惧而止不住地颤抖。

“不过我跟你说,我希望有人先帮我准备好烫伤药。”

他伸出手,握住其中一个发红的门把。

门把并不烫手;一切只是幻象,是虚惊一场。那触感是温暖的,仅此而已。杰克转动门把那一瞬间,其他门把上的红光也随之熄灭。门扉推进室内,魔符的歌声再次传来,杰克全身的汗毛都竖直起来:

做得很好!杰森!来吧!来我这里!

抱着理查德,杰克踏进暗黑旅店的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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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跨过门槛,杰克感觉到一股力量——某种无生命的力量,类似死人的手——企图将他推回门外。杰克奋力抵抗,很快地,那种被挤迫的感觉便平息了。

室内并没有想象中yīn暗——然而水渍斑斑的玻璃却让室内光线显得苍白、失去sè彩,杰克讨厌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室内的墙壁散发出倾颓朽坏的气味,墙上的灰泥在漫长过程中消蚀成一团wū浊的浓雾:这气味混合了虚空的岁月与酸腐的yīn暗。然而这座旅馆里有的不止这些,杰克知道,也因之恐惧。

这地方可不是空无一物。

最终,隐藏在这暗黑旅店里的会是什么,杰克并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摩根绝对没有那狗胆踏进这里一步,而且他猜想,换作任何人都一样。沉重滞闷的空气充塞他的xiōng腔,仿佛吸入慢性的致命毒气。他感觉到诡异的楼层、歪斜的通道、密室、死巷压迫在自己上方,如同面对一堵背后隐藏着无数复杂密窖的高墙。这地方充满了疯狂、四处横流的死亡,还有喧闹不休的各种非理性。杰克脑中也许没有切合的字眼来形容这一切,但他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分毫不差……他知道那些是什么样的东西,正如同他深知整个大宇宙里任何魔符都无法为他摒挡这一切。他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场奇异而有着未知结局的舞蹈仪式……

他只能依靠自己。

冷不防杰克感到颈背一阵瘙痒,杰克伸手一拂,那东西却溜向旁边。臂弯里的理查德呻吟起来。

原来是只悬吊在丝线上的黑sè蜘蛛。杰克抬起头,蜘蛛网结在天花板的吊扇上,在两片硬木风扇片间乱糟糟地结成一团。蜘蛛的身体胀鼓。杰克看见它的眼睛。他不记得自己曾看过任何蜘蛛的眼睛。杰克绕过悬在半空的蜘蛛,走向餐桌。蜘蛛也随之改变方向,跟着杰克。

“下流的小贼!”蜘蛛冷不防开始尖声咒骂。

杰克吓得尖叫,惊慌地抱紧理查德,像触电似的。他的叫声回荡在高耸空旷的餐室。头顶yīn暗中的某处,传来一阵空心的金属碰撞声,接着是一阵笑声。

“下流的小贼!下流的小贼!”蜘蛛一边骂着,倏地爬回结在弯曲天花板下的蜘蛛网。

杰克的心脏扑通狂跳,他穿过餐厅,将理查德安置在其中一张餐桌上。理查德又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就算隔着衣服,杰克仍感觉到布料下凹凸起伏的肿块。

“我得离开你一下下,兄弟。”杰克说。

声音从半空中的暗处传来:“……我会…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你这个下流的……下流的小贼……”接着是一阵yīn冷jiān邪的细碎笑声。

杰克让理查德躺下的那张桌子底下搁着一堆亚麻桌布。最上层的两三块桌布已经发霉,变得黏糊糊的,翻到中间,杰克才找到一张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布。他摊开桌布,盖在理查德身上,只让他露出脸来。他转身准备走开。

风扇yīn暗的角落,被蜘蛛丝缠裹的苍蝇与黄蜂发出腐臭,蜘蛛尖细的语音再度响起:“……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肮脏的小贼……”

杰克冷静地抬起头,却看不见蜘蛛的踪影。

他能想象那对冰冷的小眼珠,然而一切也仅止于想象。一幅令他毛骨悚然、备感煎熬的画面袭击他:

那蜘蛛跳到理查德脸上,撑开松软的嘴chún,钻进他嘴里,一面不停哼着“下流的小贼、下流的小贼、下流的小贼……”

他原想连理查德的脸也盖上,后来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出这种事:如果连脸都盖住,会让理查德看起来活像一具死尸——简直就像对死神发出请帖。

他走回理查德身边,呆站着,举棋不定。他知道自己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势必会让旅馆中的邪恶力量称心如意——那是企图阻止他取得魔符的邪恶势力,无论那股力量的内容是什么。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那颗深绿sè大弹珠。

在另一个世界里,这颗弹珠会变成一面神奇的小镜子。并没有任何理由让杰克有必要相信这颗弹珠拥有抵抗恶灵的特殊力量,但是,这颗弹珠来自魔域……扣除焦枯平原不谈,魔域是个本质善良的地方。杰克揣度,这种天生固有的善良,想必拥有与邪恶相抗的力量。

他将弹珠放在理查德掌心,替他合上手指,让他握着。理查德握住了,可是等到杰克放开手,理查德的手又稍微松开了些。

高处传来蜘蛛猥琐的笑声。

杰克伏下身子靠近理查德,试着忽略他身上那股疾病的气味——多像这旅馆里的味道——轻轻说道:“好好拿着弹珠,理查德。握紧它,查查。”

“不要叫……查查。”理查德含糊地抗议,但仍虚弱地握住弹珠。

“谢谢,理查德小子。”杰克轻轻在理查德脸颊上一吻,转身走向餐室彼端紧闭的双扇门。这里和阿兰布拉没什么两样,他想道,从餐厅那边可以通往花园,从这边可以通往靠海的露台。两边各自都有双扇门,通向旅馆其他地方。

他穿过餐室时,再次感觉到那种来自死者之手的推力——这股推力源自旅馆本身,企图将杰克推出门外。

别理它,杰克想道,继续往前进。

这么一想,那推力似乎刹那间便瓦解了。

我们自有其他办法,杰克靠近双扇门时,他听见门扉对他低语。又一次,杰克听到那模糊的空心金属碰撞声。

你在为了斯洛特担惊受怕,门扉再次对着杰克低语;只不过这次说话的不止是它——杰克这时听见的是整座旅馆发出的声音。 你担心斯洛特,还有恶狼、半人半羊的怪物,还有冒牌篮球教练;你担心机关枪、塑料炸药和魔法小钥匙。小朋友,这里的我们才不担心那些事,它们对我们来说压根不值一提。摩根·斯洛特在我们眼中不过是只小蚂蚁,他还有二十年好活,不过外头的二十年还比不上在这里吸上一口气的时间。暗黑旅店里的我们只在意一样东西,那东西就是魔符——所有世界的轴心。今天你竟敢闯进来,还想抢走属于我们的东西;我再告诉你一次:对付你这种肮脏的小贼,我们自有办法。如果你再不死心,下场保证有得你受——我们会让你体会,什么叫切肤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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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推开双扇门的其中一扇,然后另一扇。门脚经年未用的lún轨再次转动,lún子辗过沟槽,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门后是道黝黑的长廊。 从这里可以通往大厅,杰克心想,而且,假如这地方的布局真的和阿兰布拉相仿,我可以再从主楼梯往上一层。

他知道上到二楼就能找到舞会的大厅。而找到舞厅,他就能找到此行所追寻的东西。

杰克回头一望,理查德还安然躺在桌上,于是走进长廊。他将门在身后掩上。

他在漆黑长廊中缓缓挺进,破烂脏wū的运动鞋在腐朽的地毯上擦出细微的声响。

往前走了一点点,杰克看见另一道双扇门,上面画着几只小鸟。

距离较近处是几个会议厅:金州厅正对着淘金者厅。再往前更靠近那扇画着小鸟的双扇门大约五步距离是门多西诺厅。(桃花心木的门扉上,靠近下方的一块镶板上刻着:你老娘尖叫惨死!)

长廊最尽头——看起来遥远得不可思议!——蒙着一层薄薄的光雾。大厅就在那里了。

喀啷。

杰克猛然转过头,看见石壁长廊内其中一扇尖顶门上方,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石壁?)

(尖顶门?)

杰克不安地眨眨眼睛。这道长廊的墙面是长条红木镶板,而且因为近海,已开始受cháo腐烂。不是石壁。而且金州厅、淘金者厅、门多西诺厅的门都只是普通的长方形门,压根不是什么尖顶门。然而刚才那一刹那,他看见的却像是jīng雕细琢的教堂式尖顶拱门,而拱门下方的门扉则是利用绞盘升降的铁栅。铁栅最底端是一根根如同饿兽獠牙的尖钉。铁栅降下堵住开口时,那些尖钉便会与地板上的凹洞紧密嵌合起来。

才没有什么石壁长廊呢,杰克。睁大眼睛看清楚。那些只是普通的门而已。三年前你和妈妈还有汤米叔叔去参观伦敦铁塔时看过那样的门。

你只是有点害怕过头了,根本没什么……然而他胃窝底那股讨人厌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真的有石壁和尖顶门。我腾过去了——大概一秒钟吧,我到魔域里了。

喀啷。杰克猛一回身,脸颊与额头冒出斗大汗珠,颈背汗毛直竖。

他又看见了——其中一个房间里闪过一道金属光泽。他看见带着邪气的黑sè巨石,粗糙的表面布满点点青苔。cháo湿烂糊的巨石壁缝有许多软绵绵的恶心小虫钻进钻出。石壁上,每隔十五至二十英尺便钉着一道烛台,烛台上的火炬不知多久前便早已燃烧殆尽。

喀啷。

这回他眼皮连眨都没眨一下。世界就在他眼前向旁边滑动,一阵阵波纹就像隔着清澈的流水看着事物。长廊墙面又变成发黑的红木镶板,不再是巨大的岩石。门变回普通的门,没有什么尖钉铁栅。两个原本被一层薄得像丝袜的薄膜隔开的世界,如今开始彼此叠合。

此外,杰克恍恍惚惚感觉到,他内在属于杰森的那面也开始和属于杰克的那面互相交叠——结合了杰克与杰森的第三个他正开始浮现。

我不太确定这两者结合之后会产生什么,但我希望他是坚强的——因为那些门后隐藏着一些什么……每一扇门后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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