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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昌耀诗选 > 慈 航

慈 航

好不好?

把我的香草送给你呢

好不好?

美呵,——

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

人类良知的最古老的战利品!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植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雪线……

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

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

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却是大地绿sè的盆盂,

昆虫在那里扇动翅翼

梭织多彩的流风。

牧人走了,拆去帐幕,

将灶群寄存给疲惫了的牧场。

那粪火的青烟似乎还在召唤发酵罐中的

曲香,和兽皮褥垫下肢体的烘热。

在外人不易知晓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宫,

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

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

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

……一头花鹿冲向断崖,

扭作半个轻柔的金环,

瞬间随同落日消散。

而远方送来了男性的吆喝,

那吐自丹田的音韵,久久

随着疾去的蹄声在深山传递。

高山大谷里这些乐天的子民

护佑着那异方的来客,

以他们固有的旷达

决不屈就于那些强加的忧患

和令人气闷的荣辱。

这里是良知的净土。

……而在白昼的背后

是灿烂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诱梦曲。

筋骨完成了劳动的日课,

此刻不再做神圣的醉舞。

杵杆,和nǎi油搅拌桶

最后也熄灭了象牙的华彩。

沿着河边

无声的栅栏——

九十九头牦牛以jīng确的等距

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游走的

堠堡。

灶膛还醒着。

火光撩逗下的肉体

无须在梦中羞闭自己的贝壳。

这些高度完美的艺术品

正像他们无羁的灵魂一样裸露

承受着夜的抚慰。

——生之留恋将永恒永恒……

但在墨绿的林莽,

下山虎栖止于断崖,

再也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

飞身擦过刺藤。

寄生的群蝇

从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追寻它们的宿主……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这良宵

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

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

他倚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

蹲伏在他的足边,

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

柏烟。

一切无情。

一切含情。

慧眼

正宁静地审度

他微妙的内心。

心旆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

三十多个折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

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

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

是万千条挽动经lún的纤绳……

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愿。”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搀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这处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从这坚实的舟辑,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

……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那个黎明的前夕,

有一头难产的母牛

独卧在冻土。

冷风萧萧,

只有一个路经这里的流浪汉

看到那求助的双眼

饱含了两颗痛楚的泪珠。

只有他理解这泪珠特定的象征。

——是时候了:

该出生的一定要出生!

该速朽的必定得速朽!

他在绳结上读着这个日子。

那里,有一双佩戴玉镯的手臂

将指掌抠进黑夜模拟的厚壁,

绞紧的辫发

搓探出蕴积的电火。

在那不见青灯的旷野,

一个婴儿降落了。

笑了的流浪汉

读着这个日子,潜行在不朽的

荒原。

——你呵,大漠的居士,笑了的

流浪汉,既然你是诸种元素的衍生物

既然你是基本粒子的聚合体,

面对物质变幻无涯的迷宫,

你似乎不应忧患,

也无须欣喜。

你或许

曾属于一只

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

你或许曾属于一滴

熔在古鼎享神的

浮脂。

设想你业已氧化的前生

织成了大礼服上的绶带;

期望你此生待朽的骨骸

可育作沙洲一株啸嗷的红柳。

你应无穷的古老,超乎时空之上;

你应无穷的年青,占有不尽的未来。

你属于这宏观整体中的既不可

多得、也不该减少的总和。

你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

你只当再现在这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

但你毕竟是这星体赋予了感官的生物

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

为了遗传基因尚未透露的丑恶,

为了生命耐力创纪录的拼搏,

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

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

…………

…………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当春光

与孵卵器一同成熟,

草叶,也啄破了严冬的薄壳。

这准确的信息岂是愚人的谵妄?

万物本蕴涵着无尽的奥秘:

地幔由运动而矗起山岳;

生命的晕环敢与日冕媲美;

原子的组合在微观中自成星系;

芳草把层层sè彩托出泥土;

刺猬披一身锐利的箭镞……

当大道为花圈的行列开放绿灯,

另有一支仅存姓名的队伍在影子里欢呼着进行。

是时候了。

该复活的已复活。

该出生的已出生。

而他——

摘掉荆冠

从荒原踏来,

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炉,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那孔雀翎上众多的眼睛。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片热土。

他已属于那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

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重又叩响虚空中的回声,

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

也是同样地忘怀不了那一切。

是的,将永远、永远——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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