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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慕尼黑

轻骑兵老军官

诺伊斯充满浪漫情怀,他也许希望通过意大利之行唤醒鲍林的美学感官。然而鲍林不是诺伊斯。他和爱娃喜爱旅游,但是他觉得那不勒斯“并非无可挑剔”,而罗马“拥挤得可怕”。提到意大利源远流长的宗教传统时他说:“我们欣赏圣彼得大教堂和其他一些雄伟的教堂;但是总的来说我们对此类建筑并不是特别着迷,所以就没有照导游指南上那样去寻找别的众多的教堂。”鲍林缩短了游程,匆匆赶往慕尼黑。他在给诺伊斯的信中写道:“我们结束了愉快的旅游,我非常高兴。尽管意大利非常美妙,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但是我们觉得有些疲惫了。而且我几乎有两个月时间无所事事了,急切地想马上开始工作。”鲍林的心属于科学。

慕尼黑本身是一个旅游胜地,也是伊萨尔河边一个绿树成荫、气氛友好的贸易中心。全市遍布旧时巴伐利亚王朝时期建造的古老博物馆和宫殿。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它以啤酒、公园、先锋派艺术家团体和宽容的氛围闻名于世——可以说是德国南部的旧金山。慕尼黑孕育了托马斯·曼、贝尔托特·布莱希特、瓦西里·康定斯基、保罗·克勒,还有那规模巨大的狮子酿酒厂。德国人把慕尼黑称作啤酒和艺术之都。

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一切。1918年,德国准备投降,一场由激进社会党人领导的bào力革命横扫了慕尼黑。这座城市短暂地成为巴伐利亚人民共和国的首都;随后的几星期又成为巴伐利亚苏维埃共和国第一座城市。最终德国国民军的残兵败将在憎恶艺术家和布尔什维克执政的当地人的引导下,攻进了慕尼黑,使这座城市回到了祖国,同时用白sè恐怖代替了红sè专政。随之而来的是20年代早期疯狂的通货膨胀,物价在几星期之内bào涨了400%。

通货膨胀导致的悲观和恐慌取代了慕尼黑传统的闲适和惬意。在当地啤酒园中最受欢迎的表演是民歌手演唱的对过去帝国辉煌历史的怀旧歌曲。店主和商人担心通货膨胀会使他们沦为工人阶级,开始谈论他们如何在战争中被共产党和犹太人出卖了。围绕着慕尼黑的不满情绪,一股准军事化的右翼势力开始集结。在鲍林到来之前的两年半,一个名叫鲁登道夫的旧军官,还有一个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落魄画家和前下士,在设于慕尼黑一家啤酒屋的总部中,密谋率众推翻当地的政府。

行动失败了。当鲍林在1926年4月底到达慕尼黑时——刚好获悉自己已经正式获得古根海姆奖学金——这座城市至少在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通货膨胀得到了抑制,短期的相对繁荣缓解了紧张的政治气氛。但是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依然存在阶级和种族摩擦,仍然有褐衫党徒把布莱希特那样的艺术家驱逐出城市。多年的战争、通货膨胀、革命、反革命和破产的革命使慕尼黑心神不定。这座城市已经经历了变革,即将迎来另一场变革,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鲍林夫妇搬进了阿得尔伯特和巴列尔大街仅有一个房间的公寓,距慕尼黑大学只有几个街区。安顿下来以后,鲍林马上去见索末菲。他被引进了大师在理论物理研究院的明亮的书房,窗外是一个漂亮的园子。索末菲身材矮小,微微有些谢顶。但是他不怒自威。一方面出身名门,一方面为了弥补身材的不足,他浑身带着一股普鲁士贵族的派头,穿着一丝不苟,站得笔挺,长长的鬈须用蜡jīng心擦拭过,脸上还带着决斗留下的伤疤。“他看上去多像轻骑兵老军官,”索末菲的一位学生回忆起他第一次走进教室时给人的印象。

当鲍林来到慕尼黑时,索末菲58岁,正处于个人权力和威望的最高点。他是慕尼黑理论物理研究院的院长,几代年轻原子物理学家心目中的圣人。他对玻尔原子的贡献以及所着光谱学方面深具影响的教科书牢固地确立了他作为量子论专家的声誉,但他从来没有被认为是一流的理论家。他是一名出sè的数学家——“如果你想成为物理学家,你必须做三件事情,”他说,“第一,学习数学;第二,学习更多的数学;第三,坚持这样做。”——但是,他的才能在于整理和阐述别人的重大突破,而不是提出自己的新颖见解。对玻尔的原子理论他就是这样做的:顺着别人总的思路,从数学上加以完善。在他早期的学术生涯中,他就已经对电子波的物理特性和旋转陀螺的理论进行过类似的尝试。在量子力学的发展史上,索末菲不过是一个重要的配角;他没能赢得诺贝尔奖。至少有一个历史学家把他贬为“数学雇佣军”。

然而,索末菲远非如此无能。和诺伊斯一样,他有把毛头小伙子jīng雕细琢成杰出科学家的神奇本领。他思想极其开放,乐于追踪新思想,在和同事们一起评价其重要性之后,就会立即把其中最重要的介绍给自己的学生。他认识理论物理学界的所有要人,与许多人进行过合作,并与其他人保持着经常性的书信往来;在慕尼黑,不停流动的信息使这座城市成为这一新领域的神经中枢。他把来自爱因斯坦。玻尔、薛定谔、泡利和海森伯的书信和文章校样稿带到讨论会和讲座上供学生们阅读。这样,学生们早在这些文章正式发表之前就能了解学科的最新进展。

索末菲的讲座富有传奇性。与将来的鲍林不同,在课堂上他不是一个魔术师,而是组织规范和条理明晰的楷模。他的演讲风格足以引起学生们的兴趣,语速中等可以让他们仔细做笔记,思维条理清楚,引导他们理顺量子物理学的主要论点,使他们不致于在这一新兴领域遍布矛盾的荆棘丛中迷失方向。每一步他都要仔细地把物理发现同数学解释联系起来,在黑板上表明如何用数字来解释并揭示真实世界中的现象。在20年代中期,索末菲六个学期一lún的量子物理学讲座是那些对这一领域真正有兴趣的学生的必修入门课。他在慕尼黑的研究院,与哥本哈根的玻尔研究院和哥廷根的玻恩研究院一起,被认为是世界上学习量子物理的三大中心。

然而,同他的讲座风格同等重要的是,索默菲乐于与每个学生保持密切的联系。在普鲁士贵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象下,是一位热心、诚恳并善于鼓励学生的慈父般的老师。他邀请学生到家里去举行业余演奏会(索末菲的钢琴弹得相当出sè),他喜欢在一家小咖啡馆里谈论物理,边讲边用铅笔在桌上写下算式,他还每星期抽出很长的时间与每个学生进行交谈。在这些研究讨论中,他会询问他们工作的进展,提出指导意见,并给予鼓励。索末菲具有一种独特的德国式的乐观jīng神:他坚信德国科学和德国音乐与哲学一样,代表了人类的最高成就,而且德国思想的理性发展必将最终破解原子的秘密。这只是时间和方法的问题。他让学生们把jīng力集中在较小的、力所能及的问题上,而不允许他们把时间浪费在复杂的大理论问题上,从而帮助他们建立起信心。他常说:“当国王建造宫殿的时候,马车夫更忙。”在尝试制作王冠之前,他要保证学生首先是一个合格的木匠。如果说,尼尔斯·玻尔在20年代中期对围绕在他的原子模型理论周围的疑云日益悲观,日渐成为量子物理学的忧心忡忡的哲学家,那么,索末菲则可以说是量子物理学乐观的工程师。

在培养成功的物理学家方面,他的研究院是无与伦比的。爱因斯坦在1922年写信给他说:“我特别欣赏您培养出了如此众多的青年才俊。”据估计,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在德国教书的所有物理学家中,有三分之一在索末菲的研究院里做过学生或助教。这些才俊包括劳厄、德拜、沃尔夫冈·泡利、维纳·海森伯、保罗·埃瓦尔德、汉斯·贝特、保罗·爱泼斯坦、格雷戈尔·文策尔、瓦尔特·海特勒、福里茨·伦敦、卡尔·贝歇尔特以及外国学者爱德华德·康顿、埃西多·拉比、爱德华·泰勒、劳伦斯·布拉格和鲍林。他的许多学生在学术上超过了他。他们所有人都从他那里学到,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海森伯说:“我从玻恩那里学到了数学,从玻尔那里学到了物理,而从索末菲那里学到了乐观。”

研究原子时,乐观是不可或缺的。大家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玻尔—索末菲关于电子沿轨道转动的原子模型不能说明问题。原来的困惑仍旧得不到解释:运动的电子为何不会丧失能量撞向原子核?为何它们只能呆在特定的轨道上运动?电子如何“跃迁”?而且现在又出现了新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在20年代初,法国的一位博士生普林斯·路易斯·德布罗意提出,电子表现出波和粒子的双重特性;换句话说,物质,至少在原子水平,具有光的性质。美国贝尔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在1927年证实,电子在穿过晶体时会发生衍射,就像光波和x射线那样。1923年,另一位美国科学家阿瑟·霍利·康普顿发现了光具有粒子特性的强有力的证据。接着,两名青年丹麦科学家戈尔德施密特和乌伦贝克发现电子会“自旋”。粒子怎么会是波,而波怎么又会是粒子呢?波怎么能“自旋”呢?

在加州理工学院,鲍林听说过很多玻尔—索末菲原子模型存在缺陷的议论。但在最后得到证明之前,他仍然信奉这一模型和其他相关的理论。他在1925年12月份还认为,基于玻尔—索末菲量子理论的计算“简洁明快,论据充分”。但仅过了几个月,到了1926年夏天,他已开始用一种新的思路来看待原子了。

这起始于他与索末菲的第一次谈话。对于德语,鲍林从祖父母那儿学了一点,后来又在俄勒冈农学院学过两年;他的这点德语加上索末菲有限的英语,他俩得以进行深入的会谈。鲍林问,也许您还记得在加州理工学院访问时见过我?遗憾的是,院长忘记了。索末菲让鲍林描述一下他的研究兴趣和他希望在慕尼黑取得的成果。鲍林热切地谈起他希望继续在加州理工学院的一项工作,关于氯化氢气体介电常数的研究。然而鲍林吃惊地发现,索末菲“并不怎么在意我的建议”。和多数德国科学家一样,院长认为美国物理学总的来说不登大雅之堂。(他告诫一位准备拿奖学金到伯克利深造的德国青年物理学家说:“不要对此过于认真。在美国的日子会非常好过。那儿任何年轻人都能成为助理教授。”坏管怎样,德国的习惯是教授制定研究课题,而不是学生来定。索末菲让鲍林给他几天时间考虑,然后让鲍林研究一个他并不是十分热心的问题,关于电子自旋的一系列严密的运算。

鲍林对待这项工作的热情好比是完成母亲在他十多岁时给他安排的课余工作:他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很快就放弃了努力。他的兴趣在别的事情上。他回忆说:“我思考着几乎每一个悬而未决的理论问题。”

当时他特别感兴趣的是一个氯化氢问题。鲍林试图用一种量子理论来jīng确地预测电场对极性分子运动的影响。他的理论预测与实验结果相当接近,这使他确信问题出在实验测量不jīng确或者是自己的理论尚不完善,而玻尔—索末菲原子模型是正确的。在离开美国赴欧洲之前他正思考着以一定角度给电场加上一个磁场。如果玻尔—索末菲理论是正确的话,磁场将会对分子运动产生可以测得的影响——而经典理论认为不会产生这一种作用。这将为量子理论提供新的证据。鲍林最终说服索末菲让他着手进行这项工作。鲍林在1926年5月22日给诺伊斯的信中写道:“索末菲说,下个月德拜将在苏黎世召集一次有关磁场的会议,会上将宣讲我的成果,因而我必须在此之前搞出些名堂来。”

鲍林废寝忘食地开始工作,在书桌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在笔记本上写满了公式、草图和心得。爱娃在6月2日写道:“莱纳斯忙着解决他的氯化氢问题,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闷闷不乐。”到6月10日,鲍林能从理论上证明,如果玻尔—索末菲理论是正确的话,磁场应该会有相当大的作用。他一面等待帕萨迪纳实验室证实他的结论,一面用德语写就了一篇论文。索末菲在6月21日把这篇论文带到了苏黎世的会议上。几天之后,鲍林收到索末菲的一份电报,叫他到瑞士去阐述他的观点。

爱娃仍然记得那年6月底乘火车穿越阿尔卑斯山脉的旅行——葱翠的山坡,火红的罂粟,戴着蓝sè头巾的农村妇女——还有她丈夫的激动心情。鲍林引起了索末菲的关注。他的观点受到了重视。到达苏黎世后,他们应邀与院长和其他几位科学家到德拜家用餐。在后来几天时间里,鲍林介绍了自己的理论,听别人的报告,并和几位欧洲最著名的物理学家随意地进行了交谈。爱娃写道:“他专心地倾听着,兴奋异常。我很高兴看到他这样。”

另一件令鲍林格外激动的事情是有机会同大家谈论最多的欧洲青年物理学家泡利交换看法。泡利出生于维也纳一位化学教授家庭,17岁那年,在听完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一次演讲之后,他站起来说那位科学巨匠的结论中有些错误,从而声名鹊起。18岁的时候,他为百科全书撰写相对论条目。1925年,他还只有25岁,就发表了“不相容原则”,从而在玻尔—索末菲原子模型描述电子状态的三条原则之外又加了第四条。他还表明,任何两个电子都不会有完全一致的量子数。这样,他就确立了自己在物理学发展史上的地位。戈尔德施密特和乌伦贝克运用泡利的第四条量子数原则,发现了电子“自旋”的新特性,即电子绕自己的轴旋转的特性。自旋有两种,一种与电子的轨道平行,一种与电子的轨道相反。按照不相容原则,一对电子只要自旋方向相反,就能相容于同一个轨道。成对电子的思想立刻引起了化学家,至少像鲍林这类化学家的强烈共鸣,因为他们对路易斯共用电子对成键的理论是相当熟悉的。

与此同时,泡利也由于他一位同事所称的“过分诚实”而声名狼藉。如果他认为某种理论粗制滥造,他会直截了当,有时甚至是无情地加以鞭挞。连好脾气的保罗·艾伦费斯特也受不了泡利尖刻的批评,对他说:“我喜欢你的论文,而讨厌你的为人。”鉴于鲍林的论文指出了泡利有关极性分子思想的缺陷,也许他会受到冷遇。

在一次报告间歇,鲍林跑到泡利面前,向他讲述自己几星期来的辛勤工作表明玻尔—索末菲量子物理学模型是对经典理论的改进。泡利彬彬有礼地听他讲完,给了他四个字的答复:“没有意义。”也许是觉察到了自己的评论给对方的打击,他补充说:“如果在两年之前,你会出名的。”两年之前寻找支持玻尔—索末菲的论据还是有意义的。但是现在,至少对泡利这样天才的欧洲青年物理学家来说,那一理论已经过时。一年前,一种新的称为量子力学的思维方式已经诞生,从而宣告了玻尔—索末菲理论的死亡。

新力学

泡利的朋友维纳·海森伯是玻尔—索末菲理论的主要杀手。他俩是互补的一对。泡利是内向稳重、善于严密分析的兄长(年长一岁半),而海森伯是容易冲动、具有创新jīng神的闯将。他们的学习生涯颇为相近,海森伯比泡利晚一两年:他们都在慕尼黑索末菲处获得博士学位。在那里,一年级研究生海森伯初识泡利并成为好朋友;两人都赴哥廷根跟随玻恩深造;然后两人都在哥本哈根当过玻尔的助手。玻恩是新物理学的思想教父之一;两人都受到玻恩怀疑论的影响并崇尚数学。玻息传授给他博士后学生的思想是,在描述原子时使用的空间和时间概念不应当受到描述较大物体时使用的相同概念的限制。他同时也传授给了他们一个数学家对于混乱、矛盾的玻尔—索末菲原子模型的厌恶。到了1924年,泡利和海森伯就已经把修补玻尔—索末菲原子理论的努力称之为“骗局”。

海森伯将终止这场骗局。他认为这一谬误的症结在于,研究人员试图用一个编造出来的、电子沿轨道运行的模型来硬套越来越奇怪的实验结果。海森伯决定忘掉轨道,把模型抛到脑后。他把玻尔—索末菲模型从自己的大脑中抹去,然后完全基于观测到的数据在脑海中构筑纯粹的数学公式。没有人能够看到在轨道上运行的电子,但是你可以看到它们发出的光。海森伯把注意力集中在光谱数据上。他曾患枯草热在北海一个多石的小岛上养病,就在那充满传奇sè彩的几天里,海森伯仅仅依靠可观测的数据,创造了一种描述量子物理的新的数学方法。玻恩和他的一个学生帕斯卡尔·约尔丹对此又作了整理和推广,这就形成了后来人们所说的矩阵力学。这一新的体系对旧的量子物理学作了显著的改进。它不仅可以用来更加令人信服地解释更多的光谱数据,而且本身也涵盖经典物理学原则,牛顿力学就是其一个极限情况。创建矩阵力学时,海森伯才四岁。

这是一个规模庞大、要求极高的数学体系。而且数学还不是它唯一的问题。海森伯在摆脱原子模型方面做得太彻底了。人们反对矩阵力学,因为它实在是太抽象了;它与任何直观的东西没有丝毫联系。数学公式看起来不错,但是这些公式描述的是何种原子呢?人们最初怀疑海森伯的创造可能只是没有物理基础的数学臆想,一种异想天开,或者像爱因斯坦那样直截了当地称矩阵力学为“魔术”。它并不能吸引类似鲍林那样的研究者,他们只有“看见”原子,工作起来才能得心应手。玻恩在1925年末曾经到美国巡回演讲过矩阵力学;鲍林在赴欧洲之前曾经在加州理工学院听过他的讲座。与许多物理学家一样(多数化学家根本就不理解海森伯的思想),鲍林并不能接受这一思想。他回忆说:“太复杂了,我不知道该如何用它来解决我感兴趣的任何问题。”

在鲍林1926年3月乘船前往欧洲的时候,物理学界又被另一种似乎是完全不同的量子物理体系的发表所震撼。著者让人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埃尔文·薛定谔已界中年,是一个老派的奥地利理论物理学家。他先前一直以一种狐疑的态度注视着量子物理异教学说的发展。他已经39岁,过了提出革命性理论的盛年期,这一领域属于海森伯这样的年轻人。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爵好:醉心哲学(特别是斯宾诺莎、叔本华和吠陀的哲学思想),维也纳人对于所有其他民族(特别是美国人)的优越感,对于性自由的开放态度(特别是和比他小得多的女人发生暧昧关系)。他的同事(他妻子的情人)赫尔曼·外尔曾一度把薛定谔伟大的量子力学思想归因于“他生命后期性欲爆发的结果”。就禀赋而论,与其说他是一个革命者,不如说他是一个反动派。他在骨子里是一个经典物理学家,对于量子思想的自相矛盾抱着一种直觉的厌恶态度。一次,他对玻尔说:“你一定得知道,量子跃迁整个想法全都是胡说八道。”

薛定谔希望摒弃玻尔的思想,用经典的观念来解释原子。他认为从德布罗意的思想中找到了思路——电子像波,而不像沿轨道运行的小行星会作出那些荒谬的跃迁。薛定谔提出,原子核周围是以一定频率振荡的电子或波,有点像振动鼓面的驻波。只有某些稳定的频率是可能的,即那些包含整数个波的频率;如果不是的话,波就会彼此干扰。增加能量,电子或波就被激发到下一个整数的频率;能量丧失后,就会释放出一定波长的光。在一阵不同寻常的工作之后,薛定得提出了一个数学方程式。把电子看作为波,就能够推导出氢原子稳定态的玻尔能级。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他认为电子实际上并不是空间的一个点,而像是一层绷在原子核周围的驻波。他可以测量波的形状和密度。根据计算,他发现氢电子在原子核周围形成了一个带负电能量的球面。他的体系看起来能够与玻恩和海森伯的体系同样完整地描述原子的实际,因而被称为波动力学。

和当时许多物理学家一样,索末菲很快就接受了更接近经典物理的波动力学。与矩阵力学相比,薛定谔的数学表达式简洁明了——他的体系更易于理解,比玻恩和海森伯严谨的矩阵更“方便用户”——当然,他仍然怀疑波动力学是否真正能描述一种物理现实。每一个年轻的自然科学家在学校里都学习过波的物理特性,因而对波这一概念感到很亲切;即便电子实际上并不是以这种形态存在的,薛定谔方程也可以被视为是电子“云”,而以一种可辨认的形状围绕在原子核周围。就氢原子而言,球状电子云的密度根据它到原子核的距离接指数规律递减。波动力学还表明,就像玻尔预测的那样,在较复杂的原子中,附加的电子可以被设想为在内层球体外形成了新的球形外壳。

许多不喜欢量子理论过激革命内涵的传统物理学家热情地欢呼波动力学的诞生,认为这是传统物理学的具体化。鲍林的年龄还不至于使他成为一个传统学者,但是在索末菲的引导下,他也把波动力学看作是一个更容易使用、更便于想象的工具加以采用。鲍林在1926年给同事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发现他(薛定谔)的方法比矩阵运算简便得多;而且根本思想更能令人满意,因为在数学公式背后至少还有一丝物理学图案的影子。”他说,与矩阵力学相比,原子波动图“非常清楚,十分诱人”。

像对待任何物理学中有价值的新思想一样,索末菲尽可能早地在慕尼黑介绍了波动力学。鲍林在第一学期参加了一个讨论会,分析薛定谔早期波动力学论文的校样稿。薛定谔本人也在1926年夏天来到慕尼黑宣讲自己的学说,鲍林在座。在这位奥地利人的讲座结束时,一个满头浅棕sè乱发、一脸孩子气的年轻人从教室后面跳了起来。他就是海森伯。他对人们这么快就接受薛定谔的理论感到异常愤怒,而且担心自己的矩阵体系会被搬到一边。他当面质问薛定谔,他的电子波理论如何解释诸如光电效应和黑体辐射这类量子化过程。薛定谔还没来得及回答,慕尼黑实验物理学研究院院长,德高望重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维尔海姆·维恩怒气冲冲地chā话道:“年轻人,薛定谔教授将来肯定会解决这些问题的。你必须理解现在我们已经不再相信量子跃迁这一派胡言了。”薛定谔冷静地补充说,他深信最终他的方法会澄清所有的问题。

这是两种世界观的碰撞。海森伯日渐确信,从根本上来说,原子是不可知的,原子水平的实际情况是不可想象的。原子现实是不可能用经典理论来想象或描述的;只能够通过他奇特的新颖数学公式来认识。而薛定谔同样确信,原子肯定具有一些经典物理学的性质。尽管两人在公开辩论中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但是他们私下的书信往来表露出了他们之间的敌对情绪。薛定谔依然称量子跃迁是“怪异的”,海森伯则断定薛定谔坚持原子有形是无稽之谈。

新量子力学的矩阵理论和波动理论都比旧的玻尔—索末菲原子模型——以下称为“旧的量子理论”——来得优越,两者都能以较少的矛盾解释多得多的实验结果。泡利告诉鲍林,他在双原子分子上的辛苦工作是白费力气,因为它支持的不过是一个过时的体系。确实“没有意义”。

同时,泡利也意识到,鲍林跨学科的体系为新的量子力学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试验。鲍林的理论提出,旧的量子理论预测磁场对氢气的介电常数会产生可以测得的效果。泡利告诉他,这很可能是错误的;新的量子力学的预测结果是没有影响。如果鲍林能够以新的量子力学公式来计算他的体系,他可以发表那篇被认为是支持旧的量子理论的论文。不过,这次的用意在于驳斥旧的量子理论。

来自帕萨迪纳的试验结果进一步否定了鲍林关于磁场效应的预测。在此之后的几个星期里,鲍林又运用新的力学重新进行了运算(他借鉴了海森伯和薛定谔两人的公式)。他说,计算结果显示,“旧的量子理论显然不成立,而新的量子理论成功了。”对鲍林来说,旧的量子理论也死亡了。

在苏黎世会议结束后两星期给诺伊斯的一封信中,鲍林写道:“我现在正埋头于新的量子力学,因为我觉得原子和分子化学需要它。”对鲍林和每一个物理学界人士来说,新体系的明显优越性很快就体现了出来。不久之后鲍林说:“旧的量子理论与实验结果不符,而新力学与自然十分和谐。在旧的量子理论无言以对之际,新力学雄辩地说明了真相。”

爱娃喜欢他们在欧洲的日子。她和莱纳斯再次补上了从没度过的蜜月。尽管鲍林的工作日程很紧——大多数夜晚他都在房间里伏案运算,而爱娃则在一边读书或者练习德语——他们仍旧有时间娱乐。他们在慕尼黑听歌剧,参观美术馆;他们经常去新建的德国博物馆,那里有大量的科学展品,周末到阿尔卑斯山去爬山,有时也去欧迪赌场跳舞。“我喜欢和莱纳斯跳舞,他的舞跳得bàng极了,”爱娃在那年夏天写道。“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大跳别人不会的小步舞。”爱娃远非一个普通的社交伴侣。鲍林夫妇几次受邀到索末菲的家去作客,爱娃给所有的人都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当索末菲听说她会弹琴时,就让人把自己的一架钢琴搬到了鲍林家。和在加州理工学院一样,爱娃陪莱纳斯去听讲座和讨论会,甚至还去每星期在咖啡屋举行的物理学家专业聚会。很多时候她是在场的唯一女性。那年夏天,她骄傲地写信告诉诺伊斯:“一个德国小伙说,连我在内,理论物理学院有5个美国人。”

在慕尼黑过了几个月后,鲍林成了美国学生联谊会的常客。与一对和他们同住一幢楼的美国博士后纪列民兄弟一起,莱纳斯和爱娃组成了非正式的来访美国学生欢迎委员会,向新来的学生介绍这座城市和大学,然后带他们到自己最喜欢的咖啡屋去向他们介绍最新的科学发现——或者谈论更重要的话题,比如奖学金是否够用。

在与爱娃母亲的通信中,他们时刻追踪着小莱纳斯的健康、心情和成长。尽管两人都很想念孩子,他们很高兴没有带孩子一同来,因为这会给他们带来太多的家务和麻烦。到慕尼黑几个月后鲍林写信给诺伊斯说,“我对妻子清醒头脑的敬重与日俱增,因为当初我曾竭力主张把孩子带来。”

唯一的yīn霾发生在7月初,他们收到鲍林妹妹露茜尔的来信,告诉他们关于母亲的坏消息。贝莉的健康急剧恶化,被送进了塞勒姆一所主要用来治疗jīng神病人的州立医院。鲍林马上回信说:“妈妈的消息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将尽我全力,告诉我你希望我做些什么……我从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我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我把所有手头的钱都寄给吉姆叔叔了。如果不够的话,我会设法借钱……妈妈需要什么都给她。”

但是,当信到达波特兰之前,贝莉已经去世了。

这是一种日益不幸的生活的终结。在鲍林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贝莉再婚了。新郎布莱顿是贝莉的姐姐格蒂安排见面的,一个整天嚼着烟草的士兵。他们闪电般地结了婚,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鲍林的两个妹妹波琳和露茜尔打开始就不喜欢她们成天躺着不干活的继父。蜜月过后不久,贝莉患上了流感,后来发展为肺炎,慢性贫血又进一步加剧了病症。新婚夫妇开始吵架。几个月后的一天,布莱顿抓起帽子和外套说是去理发。他再也没有回家。

波琳也迫切地希望离开这个家。高中毕业之后,在莱纳斯的资助下,她沿着哥哥的足迹进了俄勒冈农学院,但是她并不喜欢大学生活。她年轻又漂亮,渴望着能够到新鲜的地方去。1925年,她在波特兰的慈善互助俱乐部当上了秘书长助理,不久就得到了俱乐部体育教练的好感。波琳怂恿他到别的城市去寻找机会,他们很快结了婚,在几个月后搬到了洛杉矶。当贝莉得知两人私奔之后,一下瘫软在地上了。

露茜尔在三个孩子中最可爱,最听话。她一个人承担起职责,照顾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母亲。贝莉的恶性贫血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大腿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和感觉,还间歇地出现臆想和幻觉。维持生计的重压使她身心交瘁。寄宿房的取舍得作出决断,露茜尔已经20岁出头,但她对生意经却一窍不通,也不想自己来作出选择。“我让别人来作决定,来照料妈妈,来照料一切,因为我实在太不成熟,难以担当责任,而且过于轻信,”她后来在给鲍林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鲍林最后一次见到贝莉是在1926年3月,当时,他和爱娃在去欧洲途中路过波特兰。那时候,他就意识到母亲已经逐渐丧失了照顾自己的能力。她的头发已经灰白,行走困难。但是鲍林不愿打乱自己的计划。他告诉母亲,自己在帕萨迪纳的银行里存了一千美元,如果要用的话,只要跟他说一声;他还托付自己的叔父,法官詹姆斯·坎贝尔,以及一个忠诚的老寄宿者埃克曼先生,多多关心他的母亲。

两星期后,贝莉卖掉了寄宿房——至少在纸面上。“买主”是露茜尔,售价10美元。也许贝莉是为了逃避身后的遗产继承税或别的问题;也许她是为了奖赏留在身边的唯一的孩子。然后,她出租了房子,和露茜尔搬到了附近的一间公寓中。这耗尽了她最后的一点jīng力。她产生幻觉的间歇越来越短,夜不能寐,愈来愈烦躁不安,忽而得意洋洋,忽而疑神疑鬼。露苛尔受不了,只好把贝莉的大姐格蒂叫来收拾局面。

格蒂也无能为力,最后决定把贝莉送进收治jīng神病人的州立医院去。在处理好法律程序之后,格蒂带着妹妹来到60英里之外的州立医院,并填写了入院问卷。是否酗酒或吸毒?“否。”性格脾气?“道德性格佳。生性快乐。16年前丧偶——在巨大困苦中抚养了孩子。”jīng神失常的最初症状?“疾病和过多的责任带来的极度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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