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序的世界
鲍林最早收到阿尔伯特·勋弗利斯的信是在1938年12月份。信是用德文写的,克制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恐慌。勋弗利斯是犹太人。他的父亲是一位知名的德国科学家,一个x射线晶体学的开创者,也是劳厄的朋友。勋弗利斯本人在法律界工作,曾担任十年的德国法官,后来希特勒的纽伦堡法案剥夺了他的这一权利。他认为,这简直是在发疯,但是同许多德国人一样,他觉得一切迟早会过去。他将自己的无所事事看作是强制的休假,可以和自己的三个孩子多呆些时候,并上了几门化学课程。然后他被告知犹太人不可以读书。1938年11月的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暗杀和殴打开始了,到处是破碎的玻璃和流血的头颅。勋弗利斯觉醒了过来。和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一样,他绝望地试图离开德国。劳厄关照他给美国的科学家写信,其中就包括鲍林,希望有人能够给他办理学生签证。
在30年代末,鲍林收到过许多绝望的德国学者的来信,勋弗利斯只是其中之一;他的答复无一例外充满同情,彬彬有礼,然而他对移民局的繁文得节却无能为力。他对勋弗利斯的来信特别关注,因为劳厄亲笔给他来信请他帮忙。鲍林接洽了一些专门解决德国难民问题的委员会,但是发现这些机构效率低下。鲍林试图和勋弗利斯取得联系,但是杳无音讯。直到四个月后,鲍林才再次得到勋弗利斯的消息,这时他已经置身于荷兰的一个难民营里。勋弗利斯写道,他身无分文,且无法从德国银行中取出自己的积蓄,在移民美国的抽签中号码又非常靠后。“目前我住在这里,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我非常沮丧……我的三个孩子分别为6岁、8岁和10岁,在这里他们无法上学,我也没有机会获得任何一份工作。……我恳请您无论如何设法拯救我于水火之中。”鲍林立刻复了信,保证将尽力而为;他给国际教育理事会和帮助难民委员会写了信。然而,把老练的德国科学家弄进美国,相对来说要容易一些,至于前法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鲍林提出寻找资金来源在帕萨迪纳安置这一家人,并设法首先将勋弗利斯的孩子接出来。但是,他无法让移民官员加快办事的进程。他在1939年春天给勋弗利斯写信,告诉他将继续努力。他的信被退了回来,上面敲了一个“地址不确”的章。
从30年代中期开始,许多来到美国的犹太科学家都讲述着诸如此类的恐怖故事。希特勒借口维护民族的纯洁性,驱逐或者监禁犹太教授和那些同情犹太人的德国学者,将德国的大学搞得支离破碎。在这一过程中,希特勒摧毁了德国科学的大部分。许多犹太学者仿效爱因斯坦,来到美国安家。许多非犹太科学家,包括索末菲,竭尽全力提供了帮助,并在早期公开谴责纳粹的行径。有些科学家,像海森伯,保持着沉默。还有一些人领导了清洗运动。这简直是一场恶梦,动摇了鲍林对于科学理性的信念。
到了1939年,鲍林觉得必须制止希特勒的罪行。他在9月份给一位英国朋友的信中写道:“全体美国人民都赞成英国反对希特勒的行动。我希望民主力量联合起来,尽快结束这一场灾难。”在1940年春法国沦陷后,鲍林的忧虑加深了。他深信,如果美国不直接干预的话,英国也将陷落,因为希特勒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战舰编队,拥有绝对的制海权。
现在的问题是应该如何行动。从传统上来说,科学家对政治漠不关心,他们寻求的是可以求证的事实,而把世界大事留给政治家们去cào心。不卷入政治旋涡是科学界一条不宣的定律,大家对此都采取默许的态度,因为这是科学态度的一种自然合理的延伸:多数科学家觉得他们在任何公共角sè中应该保持公正和客观,就像他们在进行科学研究时那样,他们应该执着于对知识的追求,而将没有头绪或无可考证的政治问题留给政客们。这并不是说科学家们没有政治观点;只是他们并不张扬他们的观点。鲍林同样抱有这一态度。尽管在爱娃·海伦的影响下,他早在30年代初就偏向于左翼,但是在公众场合,他从未宣讲或者发表过任何政治言论。
然而,他对于科学家在公共事务中应该扮演的角sè的认识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1939年,他阅读了《科学的社会作用》一书,作者是约翰·戴斯蒙得·伯纳尔,一位英国晶体学家。伯纳尔在这部长篇大论中详尽而又严厉地批判了科学在对待世界事务方面的无能,彻底摧毁了科学是不受世俗杂务烦扰的理性圣地的观念:“过去人们总相信科学研究会导致生活水平的不断改善,”伯纳尔说道,“但是首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接着是经济危机,表明科学可以同样容易地被用来达到破坏的目的。要求停止科学研究的呼声也日益高涨,并以此作为唯一的手段来维持一种可以忍受的文明。科学家们面对这些批评,不得不第一次认真地考虑,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如何才能有效地与身边发生的社会和经济发展联系起来。”伯纳尔是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是一名世界统一政府的倡导者。他提议科学家应当仿效一种运用自己的才能为大众服务的社会主义模式,而不是去为资本主义经济添砖加瓦。他还认为科学家们本身是创建一个社会主义乌托邦的障碍。照伯纳尔看来,一个科学家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属于中产阶级者的顺民,而最糟糕的情况则会沦为资本家的附庸,“受雇于国家、企业或某些半独立机构,如直接或间接依赖国家或企业的大学。因此,出于谋生的需求,科学家的真正自由被局限于其雇主所能容忍的范围内。”伯纳尔继续写道,科学工作者必须组织起来掌握自己的命运,认清自己的社会责任,并采取相应的行动。“让科学获得自由,它将更加有效地为全人类的进步作出贡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服务于少数人的利益。”
鲍林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并将它作为自己在加州理工学院开设的讨论课上的一个议题。他赞同书中大多数观点。在爱娃的影响下,他对于世界的兴趣扩展到美国的基本权利和政治问题上;现在他开始相信科学家对于这些问题也许能够发表一些有用的言论。和伯纳尔一样,他认为现代世界的大多数发展扎根于科学进步,而科学家比其他人更加了解这些进步,因此他们在公共辩论中应该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科学家还拥有一项技巧——科学方法——可以对数据进行冷静和理智的分析。这样,只要有足够多的信息,他认为科学家完全可以运用自己的技巧对政治或者社会问题,如怎样对付希特勒,进行有益的思考。
接着爱娃又怂恿鲍林阅读《现代联邦》一书。美国政治记者克拉伦斯·斯特雷特描述了极权主义的危险并提出了与之抗衡的一种新的思想:按照美国联邦的模式,将世界各地的民主国家联合成一个整体。斯特雷特提出的将美国宪法的基本内容推广到全球的诱人前景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引发了一场“现代联邦”的运动。到1940年,全国有六十个分会的三千名会员加入了这场运动。爱娃成了斯特雷特哲学思想的积极倡导者。夫妇两人都成了帕萨迪纳分会的创始成员,许多个下午,爱娃都坐在分会市中心沿街办公室的柜台后。
在妻子的敦促下,鲍林在1940年生平第一次作了政治演说。他的题目是“现代联邦”遏制法西斯和准备下一场战争的必要性。起初,就一个与科学无涉的题目发表演说,鲍林觉得有一些别扭,但是很快他就有些自鸣得意了。在初中礼堂或是起居室里,面对一小群听众,他会以一种与科学演讲不相称的激情发表讲话。这令他重温了在俄勒冈农学院作为高年级学生代表发表演说时的激动与满足。“敌人正在进攻英国,而且可能在击败英国后转而进攻我们,我国是否应该立即帮助英国打击敌人呢?”他询问自己的听众。“这意味着投入战斗,而我们是理想主义者,本性是和平主义者,反对战争。但是,反正我们都会被拖入这场战争——我们正在积极地备战,我们中间是否有人认为我们将永远不会陷入这场战争呢?……必须将恶性蔓延的法西斯主义——笼统地说就是独裁统治——从这原本有序的世界上彻底铲除出去。”在演说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动人的远景,一个稳定、民主的世界政府领导着一个平和有序的星球。
鲍林相信世界是“有序的”,而希特勒的罪孽在于打破了这种秩序。这一想法将鲍林萌芽的政治思想同他的科学观统一了起来:他认为,人类世界和分子世界一样,同样可以被认知和理性化。问题的关键又是结构。如果人类生活在一个结构正确的世界上——民族主义被世界政府所取代,资本主义被科学的社会主义所取代,独裁被民主所取代——那么人类的苦难将会减少,战争将会绝迹。世界将会变得健康美好。以上这些目标有些尚遥不可及,但是希特勒是一个迫在眉睫的威胁,必须马上采取必要的行动。
鲍林日渐激进的左翼思想使他在加州理工学院和共和党占主导地位的帕萨迪纳都处于少数派的地位。1940年秋天,理工学院学生设法组织了竞选年的一次辩论,请持不同政见的教授为各自拥戴的总统候选人辩护。他们在寻找支持罗斯福的入选时碰到了麻烦,最后只得求助于鲍林,而鲍林同意试一下。拥护文德尔·威尔基的加州理工学院的经济学教授们毫无还手之力。约翰·埃德塞尔,一位当时正在加州理工学院访问的哈佛教授回忆道:“鲍林处处占尽先机,这是一场令人眩目的表演。”但是,威尔基最终在帕萨迪纳的选举中获胜,事实上,在罗斯福参加的每一年选举中,共和党候选人都在帕萨迪纳获得了胜利。不过,鲍林发现做一个反派角sè同样是非常有趣的。
鲍林最为关切的仍然是即将来临的战争。有一阵子,他考虑参加全美科学工作者协会。这是一个左翼组织,属于伯纳尔在30年代晚期创建的一个英国组织的分支,旨在鼓励科学家思考其工作的社会影响,并动员他们将科学服务于社会福利,而不是为战争服务。全美科学工作者协会成员包括一些知名学者,但是在1940年协会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敦促美国在欧洲战争中保持中立,这使它失去了鲍林的支持,因为他认为只有通过战争才可能打败希特勒。他公开抗议科学工作者学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持和平”的计划,他还参加了帮助同盟国保卫美国协会和中国人民的美国朋友组织。
大多数美国科学家对法西斯主义的看法和鲍林相仿。当1940年春天闪电战横扫欧洲的时候,国家科学院院长、加州理工学院校友弗兰克·朱厄特开始游说华盛顿,动员科学家为战争服务。美国政府采纳了这项建议,设立了国家防卫研究委员会,旨在组织并资助全国的战争科研工作,这一机构相当于海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成立的全国科学研究委员会。卡内基学院主席、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电气工程师几内瓦·布什受命领导这一组织,并在1941年将它与医学研究委员会合并,建立了科学研究与发展局。
这开创了美国科学界和政府合作的新纪元。随着战争的风声越来越紧,布什开始召集起一群顾问,来决定数百亿防卫开支的投向。加州理工学院的理查德·托尔曼受邀主持国家防卫研究委员会装甲和军械部的工作。他在1940年夏天来到首都上任,并推荐学院的核物理学家查尔斯·劳利森作副手。
鲍林也被请到了华盛顿,不过是请他出主意,而不是请他当官。1940年10月,他和另外叨名化学家一同在华盛顿参加了国家防卫研究委员会二处召集的战争需求讨论会。鲍林终于觉得自己可以为打击纳粹作些有益的工作了,他全神贯注地听一群军官向科研人员描述他们希望得到的一些突破,包括新的药品、威力更大的炸药以及更jīng确的监视和探测仪器。鲍林特别注意到了一名海军军官介绍的在潜艇中存在的一个致命的问题。那位军官说,没有简易的方法来测量那些锡罐中的氧气含量,因而很难在长时间的潜水航行中监测氧气是否处于安全和有效的水平。氧气过少的话,水兵会感到无力和困倦;而氧气过多,则会增加爆炸的危险。
在回程的火车上,鲍林思考着该如何来设计一个氧气测量仪。氧气具有与众不同的磁特性——它会被磁铁吸引,而大多数别的一般气体会稍稍受到排斥——在对血红蛋白的研究中,鲍林曾成功地利用了氧气的这一特性。也许通过这一点可以制作一个氧气测量仪。空气样本中的氧气含量越高,受磁铁的吸引就越大。但是你如何来测量呢?氧气含量的细微变化所引发的磁场变化非常小,特别是和转动刻度盘上的指针所需的机械力相比而言。
他忽然想到了阿基米德。两千年前,这位希腊哲学家通过在yè体中悬挂一个固体测出了yè体的密度:周围yè体的密度越大,其中的物体受到的浮力就越大。通过测量物体受到浮力和不受浮力之间的差异,就可以计算出yè体的密度。鲍林推理道,将yè体换成空气,并在其中悬挂一个可以反映磁场变化的试验体,那么空气中氧气含量的变化将会使试验体发生变化。他开始描绘草图。试验体必须很小,并保持jīng巧的平衡,以测量细微的变化。鲍林设想出一个小的玻璃哑铃,两头充满空气,粘在一根极细的石英纤维上保持平衡。磁场可以从一块普通的马蹄形磁铁获得。将石英纤维穿过磁铁的两极。这样试验体周围空气磁性的任何变化都会使它在磁场中重新定位,发生旋转直到纤维的扭转使它处于新的平衡状态。旋转的程度可能非常小,也许可以通过将一束光射向试验体并反射到刻度盘上来放大这一变化。
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坏主意,特别对他这样一个没有制造实验仪器经验的理论家而言。回到帕萨迪纳之后,他将草图交给鲁本·伍德,一个更具机械才能的同事来完成这项工作。难点在于制作小的玻璃哑铃,并在纤维上将它平衡;在完成了这一工作之后,伍德在哑铃上粘了一小块玻璃以反射光束,将小哑铃穿过磁铁,整个设备被装入一个钟形玻璃罩内,用一个手电筒提供光源,在瓶壁上贴了一小张纸片作为刻度。他只花了几天时间就制作完成了样品。
几星期后,鲍林重新踏上去华盛顿的火车,随身携带着第一台鲍林氧气测量仪。他既骄傲,又有些不安。离开帕萨迪纳的第一个晚上,他突然惊醒,预感到自己的设计有可能失效。他拧亮顶灯,小心地取出测量仪,打开了手电筒。纸片上显示出的氧气水平显然太低了;在上车的拥挤中,仪器肯定给碰坏了。它过于jīng细,难以实用。“我最好还是下车回帕萨迪纳去,”鲍林想道。他绝望地向窗外望去。突然他长吁一口气。目力所及到处是山峰。列车正在翻越大陆分水岭。测量仪是jīng确的——它正确地反映了高海拔的低氧气水平。他把测量仪装了回去,如释重负地重新陷入了梦乡。
军官们看到这台仪器奏效之后,即刻向鲍林订购了几百台鲍林氧气测量仪。他申请了专利,然后让斯特迪文特在实验室里组织起一个小工厂。工人们将融化的玻璃吹成哑铃的小球,并将其平衡在几乎看不见的纤维上。这项工作难度极大。首先需要鼓足所有的气才能让融化的玻璃膨胀;而一旦玻璃开始膨胀,得马上停止吹气,不然玻璃球就太大了。他们只找到一个研究生高手,他能够咬住吹管,协tiáo横隔膜、肺和口腔的动作,吹出一个像样的球体——大约每两百次中能够成功一个。
鲍林意识到这样做无济于事。他说服具有创新jīng神的理工学院化学系教授和仪器制造专家阿诺德·贝克曼——贝克曼ph计量器的发明人和贝克曼仪器设备公司的奠基人——来掌管生产。贝克曼雇佣了鲍林的工人,亲自设计了世界上最小的玻璃吹制机,并找到了一种能够拉出肉眼看不到的硅丝的方法——工人们只有通过将一张折叠的纸放到硅丝所在的位置才能找到它。他制造出的测量仪十分jīng确。尽管美国海军一直到战争结束还在就技术规格争论不休,从未成为大买主,但是英国海军定购了几百套。这一仪器还被用到航空医药、工业厂房和早产儿保育箱内。加州理工学院、鲍林、斯特迪文特和伍德分享销售的专利使用费——这项收入在许多年中成为加州理工学院专利使用费的主要来源。不过真正靠这项发明赚大钱的是贝克曼。他在50年代中期以一百万美金的价格出售了制造氧气测量仪的公司。
阿迪斯医生开出的饮食方案
1941年3月,鲍林40岁生日过后的一个月,他获得了继朗缪尔奖十年后的又一个重要的奖项:美国化学学会纽约分会的威廉·尼科尔斯金奖。鲍林——新闻发布中称他为“美国乃至世界杰出的理论化学家”——又一次成为获得这一奖章的最年轻的人。当时,这一奖项被认为是美国化学界最崇高的荣誉。
颁奖仪式成了纽约化学界的一次盛典,高cháo是宾西法尼亚酒店的盛装晚宴。与会的化学家们啜饮着咖啡,而鲍林的老朋友、加州理工学院的室友埃米特则在台上讲述着他们早年学生时代的趣闻轶事。在埃米特之后上台的是伟大的哥伦比亚化学家约瑟夫·迈尔,他简要地介绍了鲍林的学术成就。
lún到鲍林发言时,每个人都期待着这位著名的演说家再次用他的宏篇大论来征服听众,然而那些熟悉他的人很快就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劲。鲍林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他的声tiáo平淡乏味。他说那天早晨他张开眼睛的时候惊奇地发现眼睛肿得睁不开,自我挪揄地说政治家总是盲目的。但是他看上去jīng疲力尽,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他的发言短得出奇,早早地就回到了旅馆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在莫斯基家举行的晚宴上,鲍林承认自己感觉十分疲劳,并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增加了20磅体重,连扣上衬衫领子和穿鞋都觉得困难。客人中间有一位是来自洛克菲勒医学研究院的心脏病专家。他将鲍林拉到一边,对他说像他这样的浮肿表明他的心脏可能有问题,并问他能否立刻给鲍林检查一下。他们躲进莫斯基的一间卧室,鲍林躺在地上,那位医生触诊了他的四肢,听了他的心跳。结果令人困惑。鲍林的心血管系统看来完好无恙,但是极端的浮肿肯定预示着某些疾病。医生让鲍林第二天到研究院自己的办公室来,为他作一次全面的检查。
爱娃忧心如焚,她陪着鲍林一起来到洛克菲勒医学研究院,让他作了那里医生能够提供的每一项检查。在进行了几小时的穿刺和抽血之后,鲍林和爱娃紧张地等待着化验的结果。最后他们被领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满是神态严肃的医生。他们坐了下来。一位医生开口说,鲍林的情况看来非常严重。他的肾脏可能感染了布赖特症,使得肌体日渐丧失过滤血yè中杂质的能力。结果yè体就会郁积起来造成浮肿。但是问题可能比这更糟糕。化验显示他的niàoyè中排出的蛋白质数量异常地高,表明他的肾脏可能遭到了损害。这是布赖特症最严重的一种症状。鲍林沉默无语,试图理出个头绪。爱娃询问是否有人从这种状况康复过来。“有些人能够康复,”一位医生回答道。但是现在重要的是确定症状的性质,并找到发病的根源。
之后的所有事情如同一场梦魔。他们又待了一天,接受了更多的化验。结束之后,医生告诫鲍林必须取消剩余的讲演,即刻回家去。他们会帮助他在加利福尼亚找一位合适的专家。
在回程的火车上,鲍林表面上保持着镇静,但是内心百感交集。他的父母都英年早逝。外祖父莱纳斯·达令也是由于肾病而去世的。似乎他将随他们而去。回到帕萨迪纳,他一边等待着专家的建议,一边以他掌握的唯一方法来对付疾病的困扰:他埋头工作,完成了提交给洛克菲勒基金的又一项申请,并阅读所有有关肾病的文章。所有的文章都提到了一个事实:多数专家认为对布赖特症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鲍林的心情抑郁起来,但是他将这种情绪深埋心底,继续工作。除了容易疲劳和长了20磅体重以外,他并没有生病的感觉。但是他遵照医嘱躺在床上工作。后来,有人安排他去见西海岸最出sè的肾病专家。专家名叫托马斯·阿迪斯,是斯坦福大学肾病诊所的所长。
鲍林需要希望,而阿迪斯就是给他带来希望的人。他是一个高大、英俊、魅力十足的苏格兰人,看上去让人难以相信他已经60岁了。他和蔼可亲,令人信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对布赖特症的分类和治疗有着丰富的知识。阿迪斯对于布赖特症二十年的研究使他确信,这一疾病不是单一的疾病,而是具有不同症状的几种疾病的并发症。在鲍林看来,他的诊断方法非常科学:他在一段时间里对niào样沉淀物进行定量分析(阿迪斯计数),这可以使他了解肾病的病因。他还测量niào样的niào素清除率(阿迪斯niào素率),这可以使他了解病情的严重程度。阿迪斯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相信布赖特症可以治愈的医生之一。他有一套理论,认为对这一疾病的治疗应建立在组织被破坏和再生的平衡之上。治疗的诀窍在于让肾脏得到充分的休息。阿迪斯对鲍林说,肾脏的主要功能是将niào素集中起来排出体外。niào素来源于蛋白质的新陈代谢。为了治愈这一疾病,鲍林的肾脏需要处理较少的niào素,这意味着需要减少蛋白质的摄入量。
鲍林从阅读的有关肾病的文献中早已了解到,其他的一些肾病专家并不同意阿迪斯的观点。他们指出,在饮食中需要蛋白质以使肾脏得到最大限度的再生。而在另一方面,另外一些专家则照例会放弃对患布赖特症病人的治疗。阿迪斯至少作出了尝试来治愈这一种疾病。
一连好多天,阿迪斯跟踪分析鲍林的排niào量、沉淀物数量和niào素清除率,有时他把鲍林带到自己的实验室,亲眼观察niào样分析的结果。他每天都和这位明星患者进行交谈——有时他们一起喝茶,而喝茶是阿迪斯每日必不可少的一项仪式——两人发现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阿迪斯相信科学的测量是进行诊断的基础,这正好与鲍林不谋而合。两人讨论肾脏的功能,讨论血红蛋白的新陈代谢,还讨论政治:阿迪斯是海湾地区最为激烈的反法西斯主义者,民权运动的支持者和苏维埃俄国的信仰者,他采用了社会主义的路线经营自己的诊所。
在阿迪斯的诊所里度过两周后,他俩成了好朋友。一天,阿迪斯走进病房告诉鲍林可以回家了。他的测试表明鲍林的病情可以通过低蛋白和无盐的饮食得到控制,这样可以减少niào素的产出,并降低组织的浮肿。爱娃将确保鲍林坚持这一饮食方案;阿迪斯已经给了她一些建议。他会在斯坦福继续关注鲍林病情的发展,每星期都会对他的niào样进行分析。他嘱咐鲍林说,躺在床上,注意饮食健康;不要过度劳累,以便让肾脏得到修补的机会。
这听起来十分在理。回到帕萨迪纳后,鲍林被安置到了书房的一张床上,开始按阿迪斯的嘱咐限制饮食,主要吃些水果、谷物、蔬菜,并补充适量的维生素、矿物质和大量的水。他将通信缩减到了最低限度,将大多数的行政职责委派给了斯特迪文特,并埋头于神秘小数,希望借此来暂时停止对科学的思考。爱娃成了他的护士和营养师,jīng心为他准备食物,在新买的天平上jīng确地称出每样配料的重量,计算总的蛋白质和盐的摄入量,并把所有的数据都记在本子上。如何让无盐、无肉的饮食有滋味成了向她本人的一项挑战。除了日常的香蕉和动物胶之外,她有时还从园子里抓几个蜗牛,用麦片喂养几日,然后清蒸,这对于饮食单tiáo的鲍林而言不啻于一餐美食。爱娃对鲍林解释说,蜗牛的蛋白质非常低。
阿迪斯的食物疗法开始奏效。鲍林强迫自己呆在床上,起先是一整天,然后是半天。四个月之后,浮肿消失了;六个月之后,鲍林发现自己的jīng力和兴致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他经常和阿迪斯通信,偶尔去拜访他,并成为阿迪斯疗法的信徒。后来他提名阿迪斯为国家科学院院士,并确保了他的当选,并在战争期间帮助他获得政府资助以继续肾病的研究。他坚持低蛋白饮食达15年之久,并将他的生命和健康归功于阿迪斯的医学思想。而阿迪斯对鲍林说,是爱娃拯救了他:其他很少有病人能够这样做,这样虔诚地坚持这种饮食。
对鲍林的同事而言,他的康复被视为一种奇迹。一开始,甚至有人十分认真地在讨论化学系在失去鲍林之后将何去何从。现在不到一年,鲍林就恢复了健康,而且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好。休斯回忆说:“我们原以为会失去他,然而此后的许多年中,我发现他痊愈之后一年比一年更加年轻了。”
1941年9月,鲍林的感觉十分良好,他决定去参加芝加哥大学的五十周年校庆,庆典的高cháo是向五十个学术领域中五十名佼佼者授予荣誉博士的称号。鲍林高兴地接受了荣誉化学博士学位。他重新开始投入到科研项目中,包括他的抗体研究,并开始把他给一年级新生上课的备课笔记编成了一本教材。
然而,正在此时传来了日本袭击珍珠港的消息,这一科研项目连同其他许多项目一起被搁置了起来。
炸弹和火箭
美国在1941年12月7日正式加入战争,实际上证实了加州理工学院师生的预见。在珍珠港事件发生后的几天内,73岁的密立根就指派了一个委员会来保证学院的安全。人们主要担心日本人搞破坏和轰炸,而且委员会在珍珠港事件后的狂乱中有些神经过敏。战争初期的几个星期有些像一出喜剧,成队的学生手执斧头柄在重要的建筑周围巡逻。有人向鲍林建议说,在盖茨大楼和克莱林大楼的每个实验室外都配备武装警卫,但是他说服校方,只要晚间派一个巡夜人就足够了。学者们将他们的思想从宇宙的结构转向国产防毒面具的制作,以及在爆炸时防止玻璃四处乱飞的方法。鲍林和每一个接受军方合同的科学家一样,被取了指纹并接受了安全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