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午,鲍林来到他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办公地点,这时离开被营救的时间还不到24小时。他失踪的消息曾透过新闻报道传到四面八方,他的研究组成员人人都非常担心。此时,他们在鲍林的办公室门上,挂上了“欢迎鲍林博士归来”的条幅。有一位秘书还亲自烘烤了一盒蛋糕,上面裱糊了一个玩具男子悬在崖边的景象,下方水中是一个游泳的美女。当鲍林来到时,响起了一阵短时间的欢呼致意声。鲍林看了一下蛋糕,和谁都没有搭理,退自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并随手关上了门。这一小群聚集起来欢迎他归来的人顿时感到很愕然。一会儿以后,办公室门下送出一张小纸条;鲍林要求取消他当天的课和所有的约请。
谁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鲍林的女婿卡姆也和大家一样,就在不远处。大家把他叫来后,向他说明了情况。卡姆轻轻地叩了一下鲍林办公室的门,然后走了进去与鲍林谈了一会儿。有些情况很不妙。鲍林似乎非常清楚周围的情况,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卡姆决定带他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鲍林一言不发。爱娃料理他上了床,他仍然是一声不吭。他的保健医生给他检查了身体,对大家说,悬崖事件给他带来的惊吓使他处于一种神经非常紧张的状态,没有什么大病,躺在床上休息几天,一切都会正常的。
那几天是鲍林一生中最为奇特的日子。大多数时间里,他都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听凭爱娃照料自己。琳达带着他刚生下不久的小外孙来看望外公,鲍林哭了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他情绪上这么脆弱,他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挂在悬崖上的那一夜炸开了他一直封闭得紧紧的内心世界。多少年来,他所经受的痛苦,情感上受到的伤害和屈辱,从他父亲去世到被迫辞去加州理工学院化学系主任职务的种种经历,对自己人格的每次政治攻击,刺痛身心的每一件事情,曾都被他深深地埋人心底。他忍气吞声,一切都置之度外。他强压怒火,不让自己的情感受到伤害,但是,实际上他还是受到了伤害。在加州理工学院,在华盛顿,在新闻媒体上,他的自尊心已受到伤害,他的人格受到了wū辱。他对谁都没有显露自己的这种感情,也许只有爱娃是唯一的例外。这一切,虽然他都全部咽进了肚子,但毕竟未消失。许多令人不快的往事,曾经被他严实地隐藏在心口,现在,经过吊挂在悬崖边的骇人经历,满腔苦水就一下子倾吐出来了。
在那些日子里,鲍林一生中第一次成了多愁善感的人。这是一种恢复平衡的手段。情绪一旦得以宣泄,心清也就舒畅了——事实上,他也没有把这一切怎么放在心坎上,最重要的是,经过40年训练和实践,他已成了一个理性主义者,他不想让自己跌人情感冲动的陷阱。因此,几乎是出于本能,他很快就摆脱了情绪波动的状态,恢复了往日的平衡。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也是避免痛苦的一种方式。
这一经历反而起到了治疗的作用,给了他一个非常需要休息的机会,释放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使他恢复了自制的能力。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中,他开始与人谈话,下床走动,阅读报纸,对《化学键的本质》作一些修改的工作,并且写了几封信。看来,他不久就可能恢复正常的生活,开始考虑作几次已经答应下来的重要报告。
2月13日,他在公众场合露了面,这也是他悬崖遇险以来的第一次。他在好莱坞的一次小型集会上谈论了放射性尘埃和国际性协议的问题。那一天早些时候,法国在撒哈拉试验了第一颗原子弹,成了参加原子俱乐部的第四个国家,也是从1958年下半年开始暂停核试验以来向大气层散发放射性尘埃的第一个国家。由于这是西方挑起的行为,苏联人立即宣布他们不再遵守不进行核试验的保证。
为了对付这一突如其来的形势,鲍林再次以全副jīng力从事宣传和演说的活动。在整个春天,他一共向大小不同的种种团体作了四十多次重要的讲话。这类团体包括:自由论坛与和平组织,基瓦尼斯俱乐部和“扶lún国际”分社,中学生组织和教会团体,等等。尽管法国进行了试验,苏联人发表了威胁性声明,日内瓦会谈在几个月时间里似乎仍然取得了令人鼓舞的进展。艾森豪威尔看来已下定决心在他卸任以前签署一个文件,因此,在5月份东西方首脑在巴黎举行最高级会议时,很有希望消除掉最后几个障碍。
然而到5月初,会议又不欢而散。属于最高机密的美国u-2型飞机在俄国上空被击落,对艾森豪威尔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因为他以前曾发誓不再举行这一类飞行。这也扼杀了在巴黎高峰会议上最后签订禁试协议的任何机会。原子能委员会的麦科恩和特勒乘国际谈判破裂之机,施加了新的一lún压力,要求进行新的核武器试验。公众舆论的钟摆又开始摆动,这次倾向于对苏联人采取更加强硬的路线,甚至主张拖延签订部分禁试的条约。
对鲍林来说,u-2事件进一步证明了美国在禁试谈判中充当了顽固坚持对抗的一方,这个国家似乎总想找茬将事情搞糟。这就无异于yīn谋策划让冷战的yīn风继续刮下去。此时,鲍林演讲的中心内容不光停留在核武器的恐怖上,而且也涉及到他看到的军界工业集团如何支配美国政策的情况。这一集团的头目是特勒,还有鲍林所称的“为数很少但颇具影响的一小撮人”,他们聚集在特勒的周围。“世界各国的军国主义者、实业界大亨、氢弹科学家和政客正在不遗余力地寻求一种继续进行冷战的办法,目的是要把本国的意志强加在世界各国的头上。”他还说,这个由军国主义者和实业界大亨组成的集团“就是我们的敌人”。
5月中旬,鲍林和爱娃驱车前往伯克利,准备在那里发表更多的演说。他们从电台中听到消息说,非美活动tiáo查委员会的一个审判团预定在旧金山开庭,在市政厅外面引来不少人举行强烈的抗议,其中多数人是学生。他们还听到了记者描述现场的情况,说警察使用消防龙头和警棍驱赶示威者,抗议活动演变成一次小规模sāo乱;现场一片混乱,到处是高声尖叫的学生,许多人被揪着头发拖到囚车上。当夜电视台就播送了这一场面,美国公众普遍感到很震惊。
鲍林感到非常激动。在他看来,任何反对非美活动tiáo查委员会的行动都是好事。但是,这一次抗议有美国大学生参加,意义就更重大,因为在整个50年代,这个群体在政治上一直是不够活跃的。旧金山sāo乱实际上标志了一个新的反政府学生运动的开始,这也是在新左派的发展过程中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第二天,鲍林按预定计划去联合广场举行的一次集会上发表演说。会后,为了声援学生的正义行动,他和爱娃一起加入由成千上万名抗议者组成的纠察队。大批人聚集在市政厅外,高呼口号反对非美活动tiáo查委员会,抗议政府粗bào对待学生的行径。鲍林对记者说,非美活动tiáo查委员会不讲道德,应当解散。他又补充说:“最近几年里,美国学生在集会抗议、游行示威或参加政治活动方面是相当迟钝的,我认为,现在美国学生开始觉醒起来了,这确实是一件令人鼓舞的事情。”
参议院国内安全小组委员会
6月,鲍林在东海岸进行和平演说的巡回活动。期间,他在华盛顿对爱娃非常喜爱的一个妇女团体发表了一次讲话。这个团体的全名为争取和平和自由妇女国际联盟。会后,他被崇拜他的与会群众团团围住,她们感谢他作了一次令人振奋的演说,希望得到他的具体指导,并把一些资料交到他的手中,其中有剪报,即将举行活动的通告,还有一首专门为他写的诗歌。鲍林对大家表示感谢,然后将大多数材料塞进了自己的衣袋。一直到他回到下榻的旅馆房间脱下外衣时,他才将这些材料从袋里倒了出来。然后,开始阅读这堆乱糟糟的资料。突然,他停了下来,就在这些会后塞给他的材料中,有一张是传票,命令他到参议院国内安全小组委员会的一次执行会议上出庭。他不得不两次查看具体的日期。他必须在星期一,也就是6月20日——后天的上午到场。
用这种方式给人送传票,确实是出人意料的事。不过,来自参议院国内安全小组委员会的这一类干扰,已经不是罕见的事了。鲍林先前领教过这个小组委员会。它是在1951年由参议院发起成立的,为的是配合众议院非美活动tiáo查委员会的活动,那时,后者已经以反共著称。参议院国内安全小组委员会先后由一系列保守派人士担任主席,在50年代曾经上演了一幕幕轰动全国的听证会丑剧,矛头直指外事局、青年组织和电视行业中共产党的影响。这个小组委员会曾在1956年将鲍林列为赞成共产党纲领的主要人物之一,并在1957年威胁要传唤他到小组委员会回答几个问题,说清楚有没有共产党人在背后支持他反对核试验的请愿活动。最近,这个小组委员会的代理主席托马斯·托德又威胁说,要是健全核政策全国委员会不将内部赤sè嫌疑分子清除出去,就要举行一次听证会来弄清是否这个组织受到共产党影响的情况;用鲍林的话来说,这一组织的领导人诺曼·库辛斯已经“屈服于”托德的yín威,开始对其成员实行一种本质上是忠诚审查的措施。这一决定导致了这一组织的领导层发生了分裂,使这个全国最大也是最有影响的和平组织陷于瘫痪的状态。据鲍林的估计,参议院国内安全小组委员会与众议院非美活动tiáo查委员会完全是一丘之貉,这也是政府腐败的又一个实例。
然而,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发出传票呢?最为明显的根子是托德。托德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参议员,来自康涅狄格州第一批民主党人中的一个。看来,他想方设法要在全国范围内为自己争得一种独特的地位,无论如何要人们记得他原先是一名传统的自由党保守派人士,现在已不同寻常地一身而二任,而且他还来自于一个北方的州。他积极参与参议员的竞选活动,大声疾呼反对苏联人,支持研制特勒所说的“干净的炸弹”。他很快就成了民主党中拼命叫嚷要继续试验以保持美国强大的人。当他被提名为担任参议院国内安全小组委员会代理主席一职时,他不失时机地利用了这一个机构,对健全核政策全国委员会和其他反核团体进行tiáo查和攻击。鲍林自然就成了他下一个目标。
托德的做法还受到小组委员会研究室主任本杰明·孟德尔的鼓励。孟德尔以前是众议院非美活动tiáo查委员会进行tiáo查的高手,从1951年起就对鲍林作过跟踪的tiáo查,鲍林成了他得意的目标之一。他在1957年曾受小组委员会的指使传讯过这位持不同政见的科学家;出于政治的考虑,这一做法并没有成功,但他仍在搜集鲍林反对核武器活动的材料。在鲍林于1958年公开他发起的世界科学家请愿书的内容后,孟德尔曾给小组委员会首席顾问朱尔斯·索怀恩写一封便笺,其中提到:“您也许已经注意到,这一文件中有一条消息,其大意是,莱纳斯·鲍林运用共产党惯用的方式越过美国政府行事,关于这方面详细的情况传讯鲍林,一定是很有意义的。”
在孟德尔给托德审阅鲍林的档案时,这位新任参议员很快就断定,鲍林很可能是共产党的“同路人”,他曾征集过铁幕背后的签名来为他1958年请愿书壮声势。虽然这次请愿活动已过去两年,但鲍林谴责美国军国主义的言论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据托德的推理,如果真要恢复核试验,就一定要表明鲍林这类人物的活动是共产党“和平攻势”的组成部分。托德对健全核政策全国委员会的攻击已经收到了成效,审查鲍林必将成为对这类和平团体的又一个打击,也许还有助于在选举年里增强民主党坚决反共的声望,托德批准了传讯鲍林的行动。
他并没有料到他会得到怎样的结局。
鲍林在看到这张传票后,马上就打电话给威林。第二天,威林就来到华盛顿。在鲍林居住的旅馆房间里,两个人商量了好几个小时。从传票所用的语言来看——要求鲍林出证,“就共产党人参加或者支持的禁试宣传活动,以及共产党或共产主义阵线的活动,提供你所了解的情况”——两人一致认为,参议院国内安全小组委员会一定会利用有关鲍林的全部档案,特别是麦卡锡在以前用过的指控材料。但在接到通知后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要制定一种对付的策略,而且又不清楚托德具体会问些什么,确实是一件难事。鲍林和威林以前都经历过这一类事情,两人都知道,以莫须有的罪名对一个人进行政治迫害,既可以损害这个人的名誉,又用不到提供任何证据。托德使用的是钓鱼上钩的策略。如果不想成为他的战利品,唯一的办法就是反过来将他置于受攻击的地位。他们认识到暂时只能使用鲍林在护照问题上用得非常成功的战术:通过新闻媒介开展一次强有力的宣传攻势。
在预定出庭的前一天,鲍林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会上,他对每位赶来的记者们说,参议院国内安全小组委员会的传讯,明显的用意是要切断公众了解核试验信息的渠道,实质上也是对人权的侵犯。这是鲍林公开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而开出的第一炮。
鲍林和威林到达听证会现场时,得知听证会将延期一天举行,理由是参议院正在开全会。他们还得到通知说,第一次听证将以行政会议的形式进行,并且不对新闻界和公众开放。这是在公开举行听证会以前,允许小组委员会搜集和筛选有关信息而经常采用的第一步。
鲍林和威林很快就感到,他们决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私下里开庭,小组委员会就可以一手cào纵新闻的发布,因此就能控制舆论界,从而也就夺去了鲍林手中最为锐利的武器。他们立即与有关方面交涉,坚决要求进行公开的听证。
小组委员会的一些成员读到了第二天上午《华盛顿邮报》发表的一篇社论。社论严厉批评了托德,认为这是“非常愚蠢的政治sāo扰”。小组委员会经过秘密磋商,同意听证会公开。参议院办公室新大楼的听证室大门打开了,争取和平与自由妇女国际联盟的积极分子在爱娃带领下,蜂拥而入。不管还会发生怎样的情况,鲍林至少得到了对自己持同情态度的听众。
银发满头的托德击槌宣布听证会开始。首先,他要鲍林放心,表白“我们在此并无敌意,对你根本就没有敌意”,并说“我个人对你就没有恶意”,无论在哪种意义上,这次听证会“都不是要折磨你,或者sāo扰你,或者找你的麻烦”。到此时为止,鲍林和威林的策略还是起了作用的。
接着,鲍林宣誓作证。小组委员会顾问索怀恩让会议立即进入正题。此时,鲍林为什么出现在这一场合就变得非常清楚了,索怀恩提问的中心只有一个:要是鲍林没有一个很可能是共产党的大型组织撑腰,怎么可能征得那么多人在他向联合国提交的请愿书上签名?鲍林身着整洁合身的西服,彬彬有礼而又无可挑剔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
他是否愿意向小组委员会提供几份请愿书签名人的名单?可以,尽管他没有这个义务;至于这些人的名字嘛,小组委员会应当是知道的,在联合国那里就不难搞到。
他是否愿意向小组委员会提供他曾发信征求签名的人的名单?愿意,而且他乐意这样做;一旦回到帕萨迪纳,找到这些人的名单,就可以提供。
他是否愿意向小组委员会提供那些帮助填写请愿书的人的姓名,还有那些签名不止一次的人的姓名?此时,鲍林迟疑了一下。“我感到自己有义务关心曾为这次请愿服务过的人,”他说。“我担心他们也会像我在这里受到的对待那样,被传讯到这个小组委员会来接受审查。”他问为什么要提这一要求。托德答道,在实际送交联合国的请愿书上,发现了有些不一致的地方。举例来说,他手头就有一封信提到,鲍林声称在送交联合国的请愿书上签名的人数,与那里实际收到的请愿书上签名的人数不符,因此他想给鲍林一个澄清这一点的机会。鲍林认为这一说法没有道理,他可以肯定自己所说的那个数字就是实际送交的数字。(鲍林是正确的;托德从他手下人那里得到的信息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