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设置:
关灯 护眼
笔趣阁 >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 > 性格温和的女人——幻想小说-2

性格温和的女人——幻想小说-2

“对,他们判定我是胆小鬼。但是我拒绝决斗,不是因为我胆小怕死,而是因为我不愿意服从他们横蛮无理的判决,在我自己并不认为受到侮辱的时候,去答应决斗。您知道,”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用行动起来反抗这样蛮横的做法并承担其一切后果,这比参加任何决斗,都要有大得多的勇气。”

我没能克制住自己,似乎用这句话去为自己进行辩护;而她需要的也恰恰就是这个,使我受到一次新的屈辱而已,她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在以后的三年中,您在彼得堡流落街头,像流浪汉一样,要求别人施舍半个戈比,并且在台球桌子底下过夜,是真的吗?”

“我还在干草广场维亚泽姆斯基大院1过过夜。是的,这是真的。离开步兵团以后的生活中,我有过许多可耻和堕落的行为,但不是jīng神上的堕落,因为即便是在当时,我也是第一个憎恨我的行为的。这仅仅是我意志和智慧方面的堕落,而且只是由于我处境的绝望所造成的。但是,这些已经过去了。……”

“啊,现在您成了大人物,成了有钱的富翁了!”

这是暗示我开了个当铺。但是我已控制住自己。我发现她渴望我作出一些屈辱性的解释,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恰好这时有个当东西的人,按了按门铃,于是我便到外面厅里去接待他了。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她突然打扮好,准备外出的时候,站在我面前,说:“但是结婚以前,这事您一点也没对我说过,是吗?”

我没有回答,接着她就走了。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我站在这间房里的房门后边听着,看我的命运如何解决,口袋里则藏着一支手枪。她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桌旁,叶菲莫维奇则在她面前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结果呢(我说这话是给自己点面子),与我预感和设想的一模一样,虽然我没有意识到我对此有所预感和设想。我不知道我是否已把这点表达清楚。

结果是这样的:我听了整整一个小时,在这整整一个小时中,我亲耳听到了一个心地高尚、光明磊落的女人同上流社会的一个腐化堕落、头脑迟钝、灵魂卑鄙的家伙进行较量1这是彼得堡一个著名的低层人民寻欢作乐的地方,那里有许多低级的酒馆、饭店,是一栋很大的四层楼房。

的情况。我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天真yòu稚、性格温和、寡言少语的女人从哪里知道这一切的呢?即便是上流社会最俏皮的喜剧作家也写不出一场这样的戏来:它充满了冷嘲热讽、天真的哈哈大笑和德行对罪恶神圣的蔑视。她的话里,她三言两语为数很少的话语里有着多少闪光的东西啊!她迅速敏捷的回答多么尖锐,她的斥责里包含着多少真理啊!同时包含着同样多的少女的纯真。她当面嘲笑他对爱情的解释,嘲笑他的手势,嘲笑他的求婚表示。他仓促行事,来得鲁莽,没想到会遭到反抗,所以突然就垮了。我起初以为她不过是卖弄风情罢了——“一个水性扬花然而俏皮的女人卖弄风sāo,无非是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但是,不,真理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使你无法予以怀疑。她,毫无经验,仅仅是出于对我的仇恨,假装的、一阵一阵的仇恨,才下定决心搞这次幽会的,但是,一谈到正题,她的眼睛马上就睁开了。这丫头不过是想伤一下我的面子,不管采用什么手段都行,但等到她下定决心干这种肮脏事时,她终于受不住了那种非礼。叶菲莫维奇或者上流社会里其他什么坏蛋难道能够勾引她这个有理想的纯洁、无罪的女人吗?恰恰相反,他激起的,只是一片笑声。全部真理从她的心灵中升了起来,愤怒激起她xiōng中的讥讽。我再说一遍,这个小丑终于完全心灰意懒,垂头丧气,皱着眉头坐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回答,我甚至认为他会出于卑鄙的报复心理,冒险伤害她。我又要重说一遍:使我感到荣幸的是,这场戏我全看在眼里,而且几乎没有表示惊讶。我好像遇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我似乎是专门去迎接这个面孔的。我去的时候,虽然口袋里藏着手枪,却什么也不相信,任何控诉也不相信,这是实情!难道我能把她想象成另一个样子吗?为什么我爱她,为什么我尊重她,为什么我娶她为妻呢?啊,当然,我过分地相信她当时对我的仇恨程度,但是,我是相信她无罪的。我突然打开房门,结束这场戏。叶菲莫维奇跳起身来,我拉起她的手,请她同我一起走了出去。叶菲莫维奇定了定神,突然哈哈大笑,那声音响亮,像隆隆的雷声。

“啊,神圣的夫妻权利,我不反对,快带走吧,快带走吧!

您要知道,”他在我背后大声叫道,“虽然体面人是不会同您打架的,不过,出于对您太太的尊重,如果您敢于冒险……

我甘愿听从您的吩咐……”

“您听见了吧!”我让她在路上停了秒把钟。

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我拉着她的手,她也没有反抗。相反的,她显得非常惊讶,不过,只是在到家以前如此。一到家,她就坐在椅子上,目光直盯着我。她的脸sè极其苍白,嘴巴虽然马上作出嘲笑的样子,但两只眼睛却露出庄严的挑战神态,在最初的几分钟里,她显然深信我会用手枪把她打死。但是我一声不响地把手枪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她望望我,也看了看手枪。(请您注意:这支手枪她是熟悉的,从开当铺开始,我就买来了这支手枪,而且经常装上子弹的。我开当铺的时候,就决定不像莫泽尔那样,既不养大狗,也不雇佣身强力壮的仆人。我家里给顾客开门的是一个厨娘。但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是不可能不防备万一的,必须具备自我保卫的能力,所以我买下了这把可以装子弹的手枪。她来我家的头几天对这枝枪很感兴趣,问长问短,我甚至给她讲了枪的构造,有一次我还说服她对着目标放了一枪呢。这一切都请您注意。)我对她惊恐的目光,没有加以注意。脱去外衣,躺在床上。我已经感到非常软弱无力,而且时间已经将近深夜十一点。她继续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又坐了将近一个钟头。后来她熄灭了烛光,也没脱衣服,就躺在墙边的沙发上。这是她第一次没同我睡在一起,这一点,也请您加以注意……

6可怕的回忆现在来谈可怕的回忆……

我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想已经七点多了,因为房间里已经非常明亮。我一下子就完全醒来了,突然睁开了两眼。她站在桌前,两手握着枪。她没有发现我已醒来,正在望她。我突然发现她两手握着枪,开始朝我身边走来。我赶紧闭起眼睛,装作正在酣睡。

她走到床边,站在我的面前。我听见了一切,虽然是一片死一样的静寂,但我也听见了这一静寂。这时出现了一个痉挛性的运动,我突然并不情愿地睁开了两眼,实在忍不住了。她望着,直勾勾地对着我的眼睛望着,手枪已经bī到了我的太阳xué边。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但是我们相互对望不过一眨眼功夫。我又使劲合上两眼,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竭尽全力,决定不再动弹,也不再睁开眼睛,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

事实上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眼来,甚至抬起一会儿头,环顾房间,然而过了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把头放到枕头上,睡着了,事后什么也记不得。

当我碰到她的目光,觉得手枪就抵在我太阳xué的时候,突然又闭上两眼,一动不动,好像熟睡的人一样。她肯定可能以为我真的在睡觉,什么也没看见。如果她看见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在这样的煞那间,居然又合上眼睛,那是完全难以相信的。

对,难以令人相信。不过,她还是猜到了真实的情况——这是突然在我脑子里闪现的想法,一切都是出现在那一瞬间。

啊,在这不到一眨眼的功夫里,我脑子里迅速掠过多少旋风般的思想感触啊!人们闪电般的思想万岁!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如果她猜出了真相,知道我没有睡着,那么我准备接受死亡的决心就会把她压住,她拿枪的手现在就会发抖,她以前的决心就可能被新的、异乎寻常的印象所击碎。据说站在高处的人,似乎觉得自己想向下奔去,飞向无底的深渊。

我认为许多自杀和他杀之所以发生,仅仅是因为手枪已经拿在手里。这也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这是一个不能不往下滑去的四十五度的斜坡,接着就会有股什么力量在不可抗拒地叫你扣动扳机。但是,意识到我什么都看见,什么都知道,而且正在默默地等待她把自己打死之后,她倒反而可能不沿着斜坡往下滑。

沉寂在继续,突然我感觉到一个铁东西冷冷地接触到我的太阳xué旁边的头发。您一定会问我:我是否坚信一定会没救呢?我会像在上帝面前一样,对您回答:除了百分之一的机会以外,我不抱任何希望。到底为什么我要接受死亡呢?可我反过来要问您:既然我所热爱的人儿举起手枪来杀我,我还要活下去干什么呢?此外,我凭着全部心身的力量知道:就在这一瞬间,正在进行一场搏斗,一场可怕的生死决斗,决斗的一方正是昔日的懦夫,因为胆小怕死曾经被同事们赶走的那个胆小鬼。我知道这一点,如果她已猜出真相,知道我没有睡着的话,那么她也是知道的。

也许这种情况没有,也许我当时没有想过这一点,但这事仍然是应该出现的,虽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所作的只是为了以后在我一生之中每时每刻都想到这一点。

但是您又会提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不去阻止她进行这一罪恶活动呢?啊,这个问题我后来给自己提过一千次,每次我都觉得背脊发冷,每次一想起这一时刻,背脊就发凉。但是我的灵魂当时处在yīn暗的绝望之中:我就要死去了,我自己就要死了,我怎么还能救别人呢?您根据什么说我当时还想救人呢?您根据什么知道我当时还能有感觉呢?

然而,我脑子里像煮开了一锅水,紧张到了极点;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房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她仍然站在我的面前。突然,希望使我颤抖了一下!我迅速睁开两眼,她已经不在房里了。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我战胜了,她则永远被战败了!

我走到茶炊旁。我们的茶炊总是放在第一间房里,而且茶总是由她斟的。我默默地坐到桌旁,从她手里接过一杯茶。

大概四五分钟以后我望了她一眼。她的脸sè苍白得可怕,比昨天还可怕,一直望着我。忽然间,忽然之间,她看到我在看她,她苍白的嘴chún便露出惨然的一笑,眼睛里含着畏怯的疑问。“很可能她仍然在怀疑,不断地问自己:他到底是否知道,他到底是否看见?”我冷漠地把视线抽开。喝完茶,我把当铺一锁,到市场上买铁床和屏风去了。回家以后,我吩咐把床放到厅里,用屏风隔开。这张床是给她买的,但我对她没说一句话。我不说话她也明白,透过这张床,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了”,不再有任何怀疑了。到夜里我像平时一样,把手枪摆在桌上。夜里她默默地躺在这张新买的床上:婚姻已经解除,她“战败了,但是没有得到宽恕”。当天夜里她说胡话,第二天早上得了热病。她一直躺了六个星期。

第二章1高傲的梦卢凯里娅刚才宣布,她不打算住在我这里了,太太一下葬,她就走。我跪着祷告了五分钟,而我还想祷告一小时呢,不过我老是想呀想呀,尽想一些痛苦的事,把脑袋都想痛了。

干吗要祷告呢,只是一种罪过罢了!说也奇怪,我不想睡觉:通常在经受过分大的痛苦之后,在第一次强烈的jīng神爆炸以后,总是想睡觉的。据说,判处死刑的人在最后一夜睡得特别死。本来应该如此,这是合乎自然的,要不,他们就无力承受下去嘛……可我躺在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

在她患病的六个星期中,我们——我、卢凯里娅以及我从医院里雇来的一位受过训练的助理护士,日夜守护着她。钱嘛,我并不吝惜,我甚至很想为她花钱。我请来了医生什列德尔,每次出诊付给他十个卢布。在她恢复知觉以后,我就不大露面了。不过,我干吗要说这些呢?她能够下床以后,就经常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地坐在我房里的一张特别的桌子旁,这张桌子也是我那个时候为她买下的……是的,我们完全不言不语,这是事实;也就是说我们后来开始说话了,但说的都是日常琐事。当然,我是故意不说的,但是我清楚地发现,她似乎很高兴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我觉得这从她那一方面来说,是非常自然的:“她受到了太大的震动,失败得太惨了,”

我心中暗想,“一切都已完结,应该让她忘记、习惯下来。”所以我们沉默不语,但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暗暗地为未来作准备,我认为她也是如此。对于我来说,最有兴趣的是进行猜测:她现在关于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还要说:啊,当然谁也不知道,在她害病期间,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为她呻吟叹息。但是我是为自己呻吟叹息的,甚至把痛苦压在心底,瞒着卢凯里娅。我无法想象,无法设想她不知道这一切就死去。我记得,当她脱离危险、健康得到恢复的时候,我很快就放下心来了。除此之外,我决定将·我·们·的·未·来尽量往久远的时间推移,而暂时则维持现状。

是的,我当时有过一种特殊的奇怪感觉,我实在无法给它另外取个名字:我觉得取得了胜利,而对我来说仅仅意识到这一点就足够了。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冬天。啊,我感到非常满足,这整个冬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您会发现: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个可怕的外部情况,迄今为止,也就是直到我妻子发生惨祸为止,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我丧失面子、被赶出步兵团那件事。三言两语说吧:那是我遭到的一次横蛮无理的不公正的对待。的确,由于我生性不好与人相处,同事们都不喜欢我,也许大家觉得我的性格十分可笑。虽然往往有这样的情况:您认为崇高的东西、隐秘的、值得您纪念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却使您的一伙同事觉得可笑。啊,对了,甚至在学校里,我也从来不受喜爱。不论何时、何地,人们都不喜欢我。步兵团里发生的事件,虽然是人们不喜欢我的结果,但无疑地带有偶然的性质。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它比任何事都更加使人感到委曲,感到难以忍受,因为这种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的事件,居然毁了一个人的前程,其实这种不幸的情况,完全可以像过眼烟云一样,一掠而过的。对于一个有知有识的人来说,这是一种人格侮辱。情况是这样的:有一次在剧院看戏,幕间休息时,我去小卖部。骠骑兵阿——夫突然走进来,当着所有在场的军官和公众的面,高声地和另外两名骠骑兵说话,说我们团的上尉别祖姆采夫刚才在走廊里胡闹,而且“好像是喝醉了”。谈话没有继续下去,而且说法是错误的,因为别祖姆采夫上尉根本没有喝醉,所谓胡闹其实是子虚乌有。骠骑兵们开始谈别的事情,此事到此应该算是了结了。但到了第二天,这则笑话就传进了我们步兵团,于是我们团的人就说开了:当时我们团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小卖部,而且在骠骑兵阿——夫大胆议论别祖姆采夫上尉的时候,我没有走过去,加以批评、制止,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他对别祖姆采夫有仇,那么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我又为什么要牵扯进去呢?但军官们却开始认为,这不是他们两人的私事,而是与整个步兵团有关,又因为我们团的军官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场,这就向在小卖部的所有军官和公众表明,我们团里,有的军官对于自己和团队的名誉问题,并不关心。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有人给我指出:即便是现在仍然有办法弥补,虽然为时晚了点,只要我形式上找阿——夫说明一下就行。我不愿这样做,一气之下,高傲地拒绝了,并且立即就递交了退伍报告,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我是高傲地离开的,然而jīng神上受到了挫伤。我的意志力和智慧都受到了打击。恰巧就在这时我得知姐夫在莫斯科把我们小小的家产挥霍光了,其中包括我可怜的一部分,极小的一部分,于是我被弄得一文莫名,流落街头。我本可以从私人企业中找一份工作,但我没有这样做:穿过金光闪闪的军官制服以后,我是不能到铁路上随便找个什么工作的。于是,羞愧就羞愧,可耻就可耻,堕落就堕落吧,而且越坏越好,这就是我的选择。这样过去了不堪回首的三年,甚至在维亚泽姆斯基大院里也呆过。一年半以前,我的教母,一个有钱的老太婆突然在莫斯科去世,她在遗嘱中给我留下三千卢布。我考虑以后,马上决定我的命运。我决心开办当铺,不再向人请求施舍:先搞点钱,然后找个落脚的地方,远远地离开过去的回忆,开始新生活。这就是我的计划。然而,黑暗的过去,我的名誉永远遭到的损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但这时我结了婚。这到底是不是偶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带她进我的家门时就想,我带回来的是一个朋友,我觉得我是太需要朋友了。同时,我清楚地看到,朋友是需要加以训练、培养的,甚至需要战而胜之。我能不能一下子向这个年仅十六岁但成见很深的姑娘说清楚什么事情呢?比如,不借助那次偶然发生的可怕的手枪事件,我能不能说服她相信,我不是胆小鬼,步兵团对我的指控是不正确的呢?不过,手枪事件来得正是时候。经受了手枪事件的考验之后,我说清了我全部yīn暗的过去。虽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她知道了,而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因为对我来说,她就是一切,就是我理想中我未来的全部希望所在!她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唯一的人,别的人是不必要的——现在她全知道了;她至少知道了匆匆忙忙站到我的敌人方面是不公正的。这个想法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在她的心目中,我已经不是卑劣的小人,最多不过是个怪人罢了。但是现在,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我完全不喜欢这个想法了,因为怪并不是缺点,恰恰相反,有时它还能赢得女人的青睐。总而言之,我故意把问题的解决推迟:已经发生的事情足以使我平静下来,而且里面包含着太多的情景和材料供我幻想了。我是一个幻想者,我的缺点也正在这里:我的材料已经足够多了,至于她呢,我想还是让她等一等好。

整个冬天就是这样在某种期待中过去的。她经常坐在自己的桌旁,这时我就喜欢偷偷地看她。她干活、缝衣服,每到晚上,也从我书柜里拿书看。从我书柜里找书读,也证明对我有利。她几乎哪儿也不去。黄昏前,中饭后,我每天都带她出去散步,做户外活动。但已不像以前那样,完全保持沉默了。我正是竭力装出一副我们不仅不沉默不语,而且谈得很融洽的样子,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并没有深谈。我是故意做的,她呢,我想是,必须“打发时间”吧。当然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几乎直到冬天结束,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我这么喜欢偷偷地看她,可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有发现她瞧过我一眼!我以为这是她羞怯的缘故。再说她病后,样子确实是这么羞怯、温和,这么无力。不,最好是等一等看,“说不定她会突然走到你身边来呢……”

这个想法,使我感到不可名状地高兴。我再补充一点,有时候我好像故意激励自己,真的把自己的jīng神和头脑都振奋起来,似乎我受到了她的欺侮。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些时间。但是我的仇恨任何时间也成熟不起来,无法在我的心中扎根。再说我自己也觉得好像这不过是玩的一场游戏。即便是解除了婚姻,买来了床和屏风,我也从来没有把她看成是罪犯,的确从来没有过。这并不是因为我判定她有罪是轻率的,而是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有意完全原谅她,甚至早在买床以前,就是如此。总而言之,这从我这方面来说,是怪事一桩,因为我在道德方面,一向要求严格。恰恰相反,她在我的眼中是被战败了的,是受到屈辱、受到压制的,因此我有时痛苦地觉得她很可怜,虽然尽管如此,我有时又对她受到屈辱的想法,感到非常高兴。我们处境不一样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意……

这年冬天,我故意做了几件好事。我勾销了别人欠我的两笔债款,我给了一个穷苦女人一笔钱,没要她用任何东西作抵押。这事我对妻子也没说过,其所以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让她知道。但是那女人却亲自走来道谢,而且差点下跪。

事情就这样张扬出去了。我觉得,她得知这女人的事,是会真正感到满意的。

但是,春天bī近了,时间已是四月中旬,我们取下了双层窗户,于是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我们沉默的房间。但是我面前挂着一块遮眼布,遮住了我的头脑。致命的、可怕的遮布!忽然间,遮布从我的眼前掉下来了,于是我突然得到光明,什么都看清了,理解了!这是偶然发生的事件,还是那个期限已经到来,阳光把我麻木脑袋中的思想和猜测照亮了呢?不,这不是什么思想,也不是什么猜测,这是一根脉搏在突然跳动。那是一根僵化了的脉搏,它开始抖动,复活过来了,它照亮了我昏迷的灵魂和我邪恶的骄傲。我当时真的从原地跳了起来。而且这事来得突然,毫无准备。它是在傍晚前,中饭以后五点钟的时候发生的。

2遮布突然掉下来了先说两句。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发现她奇怪地沉思。不是沉默不语,而是沉思默想。这也是我突然发现的。她当时正在坐着干活,低着脑袋缝衣服,所以没有发现我在望她。突然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已变得那么瘦小,脸sè那么苍白,嘴chún毫无血sè。所有这一切,再加上她的沉思,一下子使我感到极其惊愕。我以前就听到她小声的干咳,特别是在夜里。我马上站起身来,什么话也没对她说,就去请什列杰尔医生上我家来。

第二天什列杰尔来了。她感到很奇怪,一会儿望望什列杰尔,一会儿看看我。

“我没病!”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后,说道。

什列杰尔并没有对她进行仔细的检查(这些医生往往自视甚高,看病马马虎虎),不过他到另一间房里对我说,这是病后的后遗症,春天来后不妨到海边去疗养疗养,万一不行,可以迁到别墅里去住一个时期。一句话,除了说她有点虚弱以外,什么也没说。等到什列杰尔一出门,她就非常严肃地望着我,突然又对我说:“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说完以后,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显然是出于害羞。看得出来,这是羞愧。啊,现在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我还是·她的丈夫,还在关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的丈夫。但当时我还不明白,把脸红看成是她的谦逊(其实是遮羞布!)。

一个月以后,在四月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坐在当铺里记帐。突然听见她坐在我们房里她的桌旁干活,干着干着就轻轻地……唱了起来。这一新鲜事儿,给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现在我对此还不理解。迄今为止,我几乎从未听见她唱过歌,除开我把她带进家来的最初几天里,我们还能够玩一玩,用手枪射击目标以外。当时,她的嗓音相当不错,很嘹亮,虽然不大准确,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现在唱出的歌,是那么软弱,啊,虽不凄切(这是一首什么情歌),但好像声音中流露出什么东西遭到破坏、发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声哼着的,突然她提高声音,嗓音就中断了——这可怜巴巴的嗓音,就可怜巴巴地中断了。她咳了咳,又轻轻地,悄悄地接着唱了起来……

大家经常嘲笑我的激动,但永远没人明白我为什么激动!

不,我还没有怜惜她,而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突然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可怕的惊奇,可怕、奇怪、病态的惊奇,几乎近似一种报复的感觉:“她唱歌,而且当着我的面!

·莫·非·她·忘·记·了·我?”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