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有不少与众不同的地方,情欲过于炽烈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吧。壮年的时候,他自己克制着。到了晚年就放松了。淀姬是秀吉晚年所宠爱的女人,她为他生下了儿子秀赖。
这个女人出生在近江(今滋贺县)。童年时代——一直到七岁,是在近江度过的。
娘家浅井氏,原是近江北部的霸主,主城在小谷。
小谷城是一座建造在山顶上的城池。城的背后,起伏的山峰连绵不断,一直远远地伸向北陆。城的东南方紧靠着伊吹山。站在这伊吹山的山顶向远处眺望,只见眼下琵琶湖里的点点白帆,犹如小虫的翅膀那样,闪耀着微微的亮光。这座山顶的城寨正是淀姬的娘家。对她来说,这城池和山顶的景sè,怕是永生难忘的了。
淀姬的童年,境遇十分悲凉。当她懂事的时候,城池和山头都已陷入敌兵的包围之中。山脚下的平地上,到处是敌人的旗帜和人马。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童年时期的。耳边每天枪声不断。这在枪声惊扰下的日子,使人觉得没完没了的长。这样的情况,从元龟元年(1570)六月,到天正元年(1573)八月,整整持续了三年又两个月。
“敌人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这是乳母(日后的大藏卿女官)这几年里一直以充满憎恶的口吻,在小女孩耳边念叨的名字。确切地说,敌人应该是“织田信长”。然而乳母却故意避而不说。因为织田家是这个女孩的母亲阿市的娘家,信长是阿市的哥哥,小女孩的舅舅。木下藤吉郎不过是信长手下的一员将领。但是,藤吉郎这个人是织田家派来攻打浅井氏小谷城的这支部队的直接负责人。让小女孩憎恨这个名字,是没有关系的。
女孩一辈子也忘不掉当时的情景。从城南边的天险关隘往下望去,只见遥远的山脚下,平川对面的丘陵上,敌将藤吉郎在那里筑了个大本营。当地人把这一片丘陵,称为横山。而实际上那是一片婀娜多姿、蜿蜒起伏的古坟。就在古坟上筑了一座坚固的城堡。白天,无数面旌旗飘舞;入夜,万千堆篝火明灭。这是三年零两个月的期间里,昼夜不变的景sè。就在那座大本营地,织田家的那位步卒出身的将领藤吉郎,正担任着迫害者总指挥的角sè。
女孩问母亲阿市:“妈妈,你认识他吗?”
阿市按理是知道的。因为当她嫁到这浅井家来的时候,藤吉郎的地位已经相当高了。事实上,阿市从岐阜来到近江的时候,藤吉郎是她的婚嫁行列的护送人之一。此人有一副机智的笑脸,目光锐利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宏大而开朗。但是身材十分矮小,相貌也很丑陋,那张脸简直跟刚出生的早产的婴儿一般。
“……”
阿市听了女儿的问话,默默地摇了摇头。一种连提都不愿意提起的强烈的厌恶之情,犹如一把出鞘的钢刀似的,毫无掩饰。女孩一辈子也忘不掉,此时此刻母亲那怒气冲冲的表情。
城池陷落的日子来到了。关于战争的进展情况,小女孩没有从大人那里得到过任何消息,她只记得那一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就被叫醒,被人领着去见父亲浅井长政。见过之后,就和母亲阿市、乳母们以及两个妹妹一起,分别坐进了轿子,被人抬着出了城门。
小女孩曾不止一次地从里面拍打着轿厢的小窗,问道:“上哪儿去啊?”
但是连nǎi娘都不回答她。结果,她们被抬到了织田家的军营之中,第一次和自称是她舅舅的织田信长见了面。那天,信长没有披甲戴胄,却穿了一件看来很凉快的麻布短袖衫。他的身边跪坐着一位两眼哭得红肿的武将,此人的身材矮小得令人吃惊。
“所说的藤吉郎,会不会就是他呀?”
许多年之后,好凭借着一点淡淡的记忆,勉强想起了当时的木下藤吉郎是什么样子。就这样,她们被送到了尾张的清洲城,并在那里住了下来。
顺便说一下,估计她一生中至少在八个以上的城堡居住过,不断地从一座城池转到另一座。近江的小谷城,尾张的清洲城,越前的北庄城,山城国的淀城,相模小田原的附城,筑前的名护屋城,山城国的伏见城,大坂城……
在尾张清洲城生活的时期也不长。没地多久,她们又迁到了越前北庄城。因为女孩的母亲阿市改嫁给了北庄城城主柴田胜家。胜家兼任织田家在北陆地方的总督,而这北庄城也陷落了。
和她的出生地、浅井氏的小谷城陷落时的情形一样,攻城的敌人又是那位藤吉郎。从攻落小谷城之后到今天,已过去了十年光yīn。这期间,他的身份发生了变化,称呼也从木下藤吉郎,改成了筑前守羽柴秀吉。和从前攻打小谷城时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不是由于信长的命令闯入越前的,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组织了一支大军,凭着一根马鞭,催着人马越过了木芽岭,闯入了越前平原,包围了北庄城。
这时候,信长早已不在人世了。前一年,在京都本能寺,他被手下的将领明智光秀所害,而这位光秀遇到秀吉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挑战,也已一命呜呼。不用说,秀吉的势力看来已发展到足以掌握织田政权继承权的地步,然而织田家的首席老臣柴田胜家对此不悦,两人闹翻了脸,断了交。双方终于在北近江的贱之岳——靠近小谷古城的地方,进行了决战。秀吉靠着他那堪称神妙的用兵方略,击溃了胜家的军队。胜家向北逃跑,躲进了北庄城,关了城门。秀吉马不停蹄,跟踪追击。当羽柴秀吉的大军兵临北庄城城下的时候,她心里想道:“为什么那个男的老是这样子呢?”
在自己的生涯中,这个男人两次带兵杀上门来,破坏了她的生活,弄得她与家人生离死别。对于这个男人,与其说怀着憎恶之情,不如说充满了恐惧。四月二十四日,天sè未明,突然枪声大作,这震耳欲聋的枪声,简直就象会把北庄城震裂成两半儿似的。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被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但是接着又摔倒下去。nǎi妈一把抱住了她的长得丰满的肩膀,那时她已经十七岁了。天还很黑。屋子里黑洞洞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了一句:“还是夜里吗?”
nǎi妈在她的耳边缓慢而小声地说:“不,天马上就要亮了,不过现在还没有亮。”
这一句低声细语,唤起了她遥远的记忆。小谷城陷落的时候,这位nǎi妈也曾这么说过的。无论是黎明之前这时间,还是如疯狂的枪声,都和近江小谷城那时的情景十分相似。
就在她被震倒了的时候,秀吉的军队已经冲进了北庄城的一角。城里立时成了战场。胜家和他的家族们转移到了天守阁。这时候,守卫城池及其家族的士兵,死得只剩下二百人了。
她的后父柴田胜家与她的亡父浅井长政有一个十分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脾性:要求死得壮烈。事实上,胜家也正是这样做的。
胜家通知敌人自己准备自刎而死。之后,他在天守阁摆开了酒宴。他让残留下来的士兵们唱歌,自己则穿着茜草根染的暗红sè的晚礼服,兴高采烈地翩翩起舞。就这样按照历来的惯例,举行了落城之宴。
然后派了一名使节到敌人那里提出劝告:“马上就要在天守阁放火自刎。为此,请你们退得远一点。”
天守阁上堆满了二十年来贮存起来的火药,如果在这里放火,就会燃着火药,引起大爆炸,恐怕连天守阁的柱子和屋顶都会炸得飞到半空里的。胜家劝告敌人躲得远一点,以防炸伤。
事实如此。只听见轰隆一声,地动山摇,天守阁飞向了半空。后父胜家,母亲阿市,和三十多位随身臣仆,全都在自己点燃的火里炸得粉身碎骨。就连这一次,也是命运使她活了下来。按照胜家的命令,她和她的两个妹妹一起,被送到了敌军那儿。胜家在自杀之前,请求秀吉说道:“请你救救这三个姑娘!”
其理由是:“如足下所知,这三个姑娘,不是我胜家的孩子,而是近江小谷城浅井长政的遗儿。因之,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对足下来说,她们是主家的人,是理当给以保护的。”
不用说,秀吉接受了下来。这情形也和小谷城陷落时毫无二致,更确切地说是相同得有点过分了。这个yòu名茶茶的姑娘,yòu时曾经到充满刀山火海的yīn曹地府周游过一次,大概是牛头马面们的一时疏忽吧,竟放她活着回到了人间,而如今,已是妙龄少女的她,又一次被迫重下了同样的地狱。在第一次下地狱的时候,她的亲爹死了,第二次下地狱的时候,她的亲娘也死了。而这前后两次地狱,都是同一个男人bī着下的。传说此人是当今世上最有活动能力的人。
她们被送到了这个男人——秀吉的军中。但不是大本营,而是一处位于战场东南方的名叫一乘谷的山村里,那地方离战场很远。这里是从前越前国的国主朝仓氏的城堡和府邸的所在地。虽说朝仓氏的旧址现在只不过在山林深处留下几块基石了,然而那扎煞着许多古杉的山谷里湿润的空气和那清静异常的古城的城址,想必会让三位姑娘紧张的神经稍许松驰下来一些。而这准是秀吉对她们的关怀无疑。后来才知道,秀吉这个人,看来倒是很会体贴人的,有时甚至过分了。
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秀吉没有马上会见她们。打下北庄城之后,他又进兵加贺,转战各地,攻克了许多城池。继而又降伏了能登和越中,直到初夏的时候才回到越前。在回越前的途中,他主动地顺道来到一乘谷。
秀吉说:“让我见见茶茶姑娘。”
他们是在一所寺院里见的面。秀吉事先让人把寺院的书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差人把她们叫了来。秀吉没有把她们放在下座,而是给了她们与自己同等的席位。
秀吉谦恭地开口道:“敝人是筑前守。”
此人平日说话爽直,性格开朗,可现在这句话却说得有气无力,活象寺院里即将消失的那钟声的余韵一般。语气里还极其自然地带着忧伤的情tiáo。
“虽说是由于战争,但也是出自无奈才和修理(指胜家)兵刃相见,而修理又武运不济,终于阵亡,连你们的母亲大人也同归于尽。对此,正不知如何吊慰才好。”秀吉口齿清晰的这么说,语tiáo里充满了真情实意。
“在座三位,都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不用说,是敝人的主家的人,从今以后,”说到这里秀吉停顿下来,稍稍闭了一下眼睛,“请允许筑前守代替右大臣守护你们。”
这话说得多妙啊。通过提出信长的名字,秀吉的行为和立场完全成为正义的了。昔日攻打近江的小谷城也是信长的命令;这次打越前的北庄城,尽管信长早已成了故人,然而那也是在关于由哪一位公子继承织田家这个问题上,胜家和秀吉发生意见分歧,由于这一原因(尽管这是表面上的),才发展到两军交战。这就是说,双方都“不是出自私心而始终是为了织田家的事业着想”,只要提到信长的大名,那么无论是消灭了浅井长政,还是bī得柴田胜家自尽,那就全非他秀吉为之,乃是正义使然。
不过,秀吉此时此刻的正义的感情,倒也不一定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家臣,对他们说:“这几位小姐,是我主上的宝眷,而且现在的处境又十分令人同情,务请你们悉心奉侍,倍加爱护。”
秀吉由衷地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要求家臣们照拂她们。这是秀吉发自内心的话语。秀吉是个爱把自己的真情表达出来的人,就象他脖子上的青筋总是露着那样。这是个罕见的人物,做事总是那么认真,即便说假话的时候,也能说得十分诚恳。他可没那么愚钝,只知道一味地诚实,无论是诚实还是真情,他都准备着好几套,就象他身体内部有着好多根血管那样。举例来说,当思念故主的时候,他对故主的忠诚之心,甚至使他不禁常常流泪,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把故主的政权交给其子,而始终为了把政权抓在自己手中而全力以赴地展开活动。事实上,他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野心,才率领兵马,纵横驰骋,转战各地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秀吉的真情。
同时,秀吉又思忖着:“要是能把这位小姐……”
秀吉如饥似渴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茶茶那雪白粉嫩的玉颈,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这也是他的强烈的真情。在秀吉看来,这与对故主信长的忠诚一点也不矛盾。更确切地说,正是对故主的思念,才勾起了他这种情欲。秀吉喜欢女人,已到了不幸的地步。他所喜欢的对象,不是那种出身低贱的女人,而是贵族。正是贵族的女子,才燃起了这位出身低微的男子的欲念。至于贵族女子,也并非是任何贵族家的女子。
公卿家的姑娘不在此列。公卿虽是贵族之中的贵族,但在秀吉以往的生活中,与他们没有多少实际的接触,因而了解不深。他得要武家贵族。为了这个缘故,秀吉已把京极家出身的姑娘弄到了手,又和宇喜多家的遗孀勾搭上了,也和本愿寺主持人的夫人几度同床共枕,但是秀吉心目中最崇敬的贵族,不管怎么说还得数织田家。如果冷静地思考一下的话,那么这事儿也未免有点儿奇特。因为这织田家,不过是从信长的父亲那代起才突然成为半个尾张国的主人的新兴大名而已,连他的祖父是干什么的,也还不清楚。然而当秀吉还在当奴仆,被人叫作“猴子”的时候,这织田家便一直是秀吉的主家。那时候,对他来说,织田家的家族,就是天宫里的人。在他看来,织田家的小姐们犹如神仙一般高贵。她们那仙女般美丽的容貌,即便从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会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如果能把织田家的女子搂在怀里,哪怕是一个也好,那么即使放弃一千个女人,他也心满意足。这想法尽管有点卑下,然而在打心里向往这一点上,它和对故主的忠诚,就如生在一根藤上的两个瓜。
秀吉心里忽然想起那位与柴田胜家一起在北庄城的大火中烧死的阿市来了。阿市长得天姿国sè,可谓绝代佳人。秀吉从前曾经偷偷思念过她,虽说那只是无法实现的一枕黄梁美梦而已。而眼前的这位姑娘,正是那阿市的女儿,尽管姿sè可能比她母亲略逊一筹。
秀吉缅怀织田家的心情越是加深,他在脑海里就越描绘著有一天与眼前的这位姑娘结合时的种种情景:“将来总有一天……”
但是,这位茶茶却低着头,眼睛一直朝着下面,其间只有一次仰视了一眼秀吉。
“原来是这个人啊!”
当抬起头看见秀吉时,茶茶有点感到意外。一个曾经给自己带来那么大的灾难的人,想不到竟象一个这一带的路口玩耍的村童一样,天真无邪。只见他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说话,一会儿又孩子般地高声笑了起来。犹如盛夏时节晴朗的天空那样,万里无云,一碧如洗。他对什么事情都感到好奇,表示惊讶,看来倒是个心xiōng宽广豁达大度的人物。对此,茶茶感到迷惑不解。
茶茶甚至想:“不是那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指她童年时曾经攻克她居住的小谷城的那个藤吉郎,那时他为了攻打小谷城而在近处造了座作战用的横山城,他是横山城的城主。茶茶心里思忖的是:眼前这个人可不是那个藤吉郎啊。在以往的岁月里,茶茶一直在自己的脑海里刻画着藤吉郎的形象,然而这形象却与眼前这个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正是这位从前给茶茶guàn输了有关藤吉郎的种种形象的nǎi妈,后来却开始对茶茶说:“那可是个好人哪!”
虽说是渐渐的,但nǎi妈看来却在不断发生变化。最近,她的举止言谈,令人奇怪地变得很开朗了,她给茶茶讲述了许多有关秀吉的故事。话语的细微末节之间,常常带着赞赏的语气,显然是为了让茶茶喜欢起秀吉来。
“为什么会这样?”
茶茶却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在这方面,茶茶是很迟钝的,而这种迟钝,是她这样出身的人容易具有的特性。茶茶只发现,nǎi妈的衣着不知不觉地变得阔绰起来了。
而且,这位nǎi妈不知什么时候,竟从自己的家乡丹后(现属京都府)大野村,把她的几个儿子给叫来了。这位nǎi妈是丹后大野村的武士大野修理亮的妻子。早从小谷城那时起,她和丈夫就都是浅井家的仆人。小谷城陷落之后,他们回到丹后。其后,丈夫因病去世,两个儿子平安地长大成人,长子今年已经快二十岁了,名叫大野治长。
“丹后的大野村,是从宫津往西,一个靠山的村子,对吧?唔,我想起来了,有一条竹野川在村边流过,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溪谷。”
单独召见这位nǎi妈的时候,秀吉这样谈到了她的老家。秀吉并不知道什么丹后的大野村,而刚好他的幕营里有个丹后的大名细川幽斋,这些是秀吉事先从他那里批发来的知识。听了秀吉这番话,nǎi妈惊呆了。居然连那样偏僻的山村都了如指掌,这一点使她很快对秀吉有了亲近感。
秀吉问她:“有儿子没有?”
当nǎi妈回答“有”的时候,秀吉便接着说道:“你的儿子一定象你,很机灵能干吧,去领来给我看看嘛,我提拔他当个卫兵,要是挺有才干的话,将来还可能提拔他当大将呢!”
nǎi妈暗自思忖:“嗨,这可是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事儿么。”
打这天起,她完全变了样,就如五脏六腑都给人换过了似的。她立即派人赶回老家送信。后来,她的两个儿子就从丹后宫津港坐上船,进了越后的三国港,没过几天就到了母亲这里。秀吉履行诺言,把他们兄弟俩都聘作了武士。
茶茶有她敏锐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她总是警惕地眨巴着眼睛,眼珠里老是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彩。然而当她听说nǎi妈的儿子被秀吉聘作武士的时候,却没有能联想到这件事的近来nǎi妈的神情的变化之间有什么关系。也不知是何缘故,她竟缺乏这方面的智慧,也可能生来就是这样的。
茶茶她们按照吩咐迁到了大坂城。
当她们一行人从越前进入大坂的时候,秀吉已经叫人为她们准备好了一幢专用的邸宅。这是新建的,看来早就动工兴建了。
nǎi妈说道:“可能早在越前的军旅之中,就派人飞马赶回大坂,命令人兴建的吧。”
她又一次称赞起秀吉来了。茶茶有生以来,还从未没有住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公馆,从这一点来说,她是满意了。nǎi妈说:“秀吉老爷可是个对人体贴入微的人啊!这从下面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来,他曾主动地对我说,他打算在您的父亲浅井长政老爷和您母亲阿市夫人的忌日,请一班和尚,为他们做佛事呢。这样的感情,可说是非同一般喽。”而且更加重要的是,“秀吉老爷还说,到时要把浅井家同族的女眷,给叫来也没关系呢。”
信长在世的时候,浅井家是天底下的头号罪人。信长经过多年苦战,消灭了浅井家,之后便把他妹夫浅井长政的头盖骨涂了漆,加了金边,做成了一只杯子,拿它喝酒,并让他的手下人也传着喝。信长对浅井家就是这么恨之入骨的。对浅井家同族人也一样。他们之中,有的人在城堡陷落之后,藏进了深山老林,再也不敢在世上露面了。这话是说,秀吉要取消信长的禁令,不只是妇女,连男子也一样。
秀吉说道:“我将按他们的才干的大小,来委派他们。”
nǎi妈说道:“这是真的吗?”便啪的一声合起掌来,脸朝平日信奉的爱宕的胜军地藏的方向,叩头致谢起来。
她把秀吉的这番话也转告了茶茶,说道:“小姐,请您高兴吧。这么一来,您家祖先的全体在天之灵,也准会得到超度而上极乐世界啦。真叫人高兴啊!”
可是茶茶却并没有感动,她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是吗?”
她这样无动于衷,并非由于对nǎi妈刚才的话抱有异议或反感,而是不能象nǎi妈那样,一听说与自己并没有直接关系的什么同族人发迹和祖先在天之灵的超度,就乐得手舞足蹈起来。茶茶总是寡言少语。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给大人们这样一种印象:茶茶是个心眼很多、颇难侍候的姑娘。就连nǎi妈也常常为此而焦虑。
在秀吉的许可下,潜藏在各处的浅井家的同族人,都陆续露面了。小谷城陷落之后改名田尾茂右卫门的浅井政高,还有浅井大炊助,甚至连已故的城主浅井长政的小妾所生的儿子浅井井赖也都出来了。这浅井井赖乃是茶茶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而茶茶连他的脸都直到现在才第一次见到。
秀吉为他们作了这样的安排:“啊,浅井家的人都来了吗?见到你们真亲切啊!请大家在美浓守(秀吉的弟弟秀长)手下工作。”
茶茶她们对大坂城内的生活渐渐习惯了。
秀吉说:“她们是主家的人。”
他对茶茶她们很是敬重。这里面虽然也很包含着秀吉式的夸张成分在内。他的此种意向,在城内数万男女居民之中,已经家喻户晓。因而颠沛流离的三姐妹在大坂城日子过得并不赖。
另外,茶茶和她的妹妹以及侍女们,来到大坂城之后才知道,原来大坂城的居民当中,浅井家昔日的臣仆以及他们的下属,或者过去和浅井家有过关系的近江人多得惊人。
nǎi妈还说:“在秀吉殿下的亲信幕僚里,十个人中倒有三个恐怕是近江人哩。”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秀吉消灭了浅井家之后,第一次登上了织田家的大名的宝座。那时,他从信长那里得到了原浅井家的领地北近江三个郡中的二十万石封地。他本应以小谷城为居城,考虑到山城交通不便,同时也想给他封地内的居民一个崭新的印象,便在琵琶湖畔建造了一座新城,这便是长滨城。这期间,bào发户式的大名秀吉,为了建立一支与二十万石封地的身份相适应的军队,招募了大量新兵。前来应募的,绝大部分是他领地内的人,因而很自然的,其中有许多是浅井家的家臣和浅井氏领地内的居民。秀吉身边的亲信幕僚石田三成,算得上是其中的姣姣者。秀吉手下的大名级的人物还有宫部善祥房继润等人;能征善战的将领则有田中吉政;具有行政管理才能的官员就数长束正家了。此外,还有藤堂高虎。此人身份虽然低微,但如果让他cào持点什么事务,那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才。近江出身的大名和小名还有小川佑忠、朽木元纲、大谷吉继、垣见一直、赤座直保、木村常陆介重兹等等。人数很多,甚至要一一举出他们的大名,都是件很麻烦的事儿。至于中级以下的武士,更是数不胜数了。
虽说都叫近江人,而与浅井氏关系较深的,是近江北部的三个郡。近江的中部,原本是六角氏的领地,后来为信长所灭,如今早已连六角氏的一点遗迹都没有了;近江南部的甲贺地方,自古以来就有自成一统、独立自主、不与外界来往的传统;而在琵琶湖西岸山岳地带的朽木氏等,也与浅井氏交往甚少。在大坂城内的近江人中,人数最多的是北近江人。
这些人心里都默默地想道:“小谷的千金小姐在这里。”
因之他们对茶茶等姑娘所居住的府邸怀着一种亲切的感情和特别的敬意。他们以对待故主的礼节来对待茶茶她们。
尤其是石田三成,曾好几次对nǎi妈说:“不管什么事情,要有什么不称心的,请只管对在下说。”
看来他们的乡党意识,以茶茶所住的府邸为中心,正在渐渐加强之中。
nǎi妈告诉茶茶:“还是尾张人多啊!”
由于信长和秀吉都是尾张出身,因而可以说,在这大坂城里,有钱有势的,大多讲一口抑扬顿挫的尾张方言。为了与之抗衡,在秀吉当长滨城主时投到秀吉手下的近江出身的人们,早就有了得抱成一团的想法。他们大概把此种想法寄托在茶茶她们身上了。
茶茶的外婆家——织田家,有好几个人在秀吉手下工作。织田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的第十一个儿子织田有乐是其中之一。他在大坂府邸之中负责接待宾客和指导茶道,过着悠闲的日子。织田有乐也是茶茶的舅舅,因而,每逢有机会的时候,他总要来看看茶茶,说句“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这样的话。
有乐为人jīng明,况且又是个交际家,因而对宅邸的内幕十分清楚。他并不象一部分近江人那样,对这几位外甥女,抱着怀旧的感情。
他曾私下对朋友细川幽斋表示过:“还是趁早让茶茶姑娘嫁人好啊!”
有乐出于对秀吉这一新兴政权的忠诚之心,不免感到忧虑。
有乐对幽斋说:“秀吉这方面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会不会对茶茶姑娘别有用心啊。”
如果秀吉进了茶茶的绣房,那么有可能在这一政权内部,立即形成一个近江派。说不定近江人会以侧室(尽管现在还不是)茶茶为中心,组织他们的朋党。因为这一政权之内,近江人的数目非常之多,而且都各自掌握着实权,很有势力。倘使这些有权有势的近江人和侧室茶茶相勾结而抱成一团的话,事情将会如何呢?丰臣家的大权恐怕会给近江人独占去吧。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有的。”
幽斋对此一笑置之。幽斋原是个对内幕情况感觉敏锐的人,可这次却连他都认为有乐的担心有点杞人忧天了。
三年过去了。
茶茶二十岁了。
“浅井侯爷的那位小姐,你打算把她怎么办哪?”一天夜里,秀吉的妻子北政所出其不意地问秀吉道,“出阁的人家已经决定了吧。”
秀吉回答道:“还没有。”
他脸上显出扫兴的样子。
“还没有吗?”
“可不。”
“你注意到没有?她已经二十啦。”
北政所重复地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十五六岁就出嫁了。二十岁年纪,那就过了婚期了。除了找一个前妻已经去世的人家去当填房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啦。
“这可是位代人扶养的千金小姐啊,你打算怎么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