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琦公子。”诸葛亮拱拱手。
“哦?贤侄认识孔明?”刘备笑道。
“孔明与我是姨表兄弟。”刘琦忙说,急于在刘备跟前表现出他与孔明不一般的关系,又道,“叔父,我已派人在后园高楼备下薄酒,专为孔明接风洗尘。孔明,”他一把拉住诸葛亮,“走,你我同去!”
没及刘备再吱声,刘琦拽着诸葛亮就走。
刘备拍了拍头,后园高楼?那不是个专放杂物、兵器的旧楼台吗?多年未曾清扫,怎么刘琦在那里备酒?“怪、怪……”刘备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发足往后园奔去!“琦公子在哪里?”一到后园,刘备就抓了个花匠,问。
花匠眨眨眼睛,往上指了指:“在楼上。”
刘备仰面一望,八丈高楼半悬在空中,根本没有上楼的阶梯!
“这怎么上去的?”
“傻了!用梯子呗!”新来的花匠不认识刘备,直接笑话他。
“梯子?”刘备四下望望,“梯子呢?”
花匠说:“琦公子吩咐,等他和那后生一上楼,就把梯子撤了,半个时辰后再摆上。嘿嘿……”花匠眯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高楼,咂摸道,“不晓得上面在做什么。”
刘备傻眼了,一时竟忘了让人再取架梯子。他不明白刘琦为什么一来就拉诸葛亮上楼,一上楼就抽梯子,令诸葛亮与自己都下不来。刘备当然不知道,此时楼上,刘琦已扑通一声跪倒在诸葛亮面前!
“后母不能容我,父亲偏爱琮弟,琦之生死,就在旦夕之间!”
诸葛亮一脸苦笑,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同样的话。
“琦公子在用计对付亮啊。”诸葛亮扶起刘琦,凑到楼边望了望,确实没法子下去。
“你说用计,就算用计!”刘琦哀求道,“上楼抽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孔明,我只求自保,你好歹救我一命……”
刘琦双膝一软、又将跪落时,诸葛亮及时挽住他胳膊。诸葛亮感觉到刘琦在颤抖,感觉到他心里深刻的恐惧,那恐惧犹如cháo水,随时都能将他吞噬。刘琦的眼泪,一颗颗落到诸葛亮手背上,令他在无奈之余,更多同情。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谁有资格去揶揄另一个人呢?
“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话从你口里说出来,直接就入了我耳!”刘琦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落到对面人臂上,“孔明,你还不能说吗?”
诸葛亮叹了口气。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说。
刘琦尽管懦弱,却很读了些书,诸葛亮用十二个字,将一个古老的故事引到他眼前!申生、重耳都是春秋时晋献公之子。献公有个宠妃叫骊姬,一心想要自己的儿子奚齐继承王位,设计陷害申生、重耳,说他们要弑君。重耳得知,立即逃往国外;留下来的申生则被迫自缢而死!几十年后,重耳归国,当上了国君,是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孔明劝我离开襄阳?”刘琦擦擦眼泪,小声问。
“有申生、重耳之鉴,琦公子该怎么做,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诸葛亮笑道,没有直接回答他。
“那么,我该去哪里?”
诸葛亮想了想:“据我所知,孙权早想攻取江夏,一年之内,必见刀枪;镇守那里的黄祖不是孙权对手,到时候,公子不妨请求出任江夏太守。”
“多谢!孔明!孔明……多谢你!”刘琦拉住眼前人的手,连眼泪都“谢”出来了。诸葛亮淡淡笑了。琦公子,听上去多有身份的人,谁知他成日里为性命担忧呢?偶然听到个逃生的法子,就感激得几乎要下跪。还有汉朝皇帝,诸葛亮又想:皇帝今年也是二十七岁,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接受万众仰望,但私下里,又受了多少欺凌!?从董卓到曹cào,谁不将他当了小儿般捏揉?要有……智慧啊,最重要的是智慧,不是出身。诸葛亮笑了笑,照例有点得意。此时,梯子搭上了高楼。刘琦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诸葛亮前行,他跟在后面,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诸葛亮臂肘。
“孔明!”刘备见到诸葛亮,悬着的心才落下。
“叔父,告辞了!”刘琦匆匆离去。
刘备望着刘琦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方才轻快的神sè,与往常大相径庭。
“奇怪了……”刘备喃喃道。
“主公?”
“琦儿好像很高兴?”刘备转面问诸葛亮。
“鲤鱼脱了金钩,自然高兴。”
“鱼?”刘备听不大懂。
诸葛亮摆摆手,望着盛夏的后园,金子的阳光洒在蔷薇花上,洒在月季碧玉般的叶子里,纤尘轻飘,恰似浮动在空气里的呼吸。雕花回廊后,有个小池塘,塘里浮着妖红的莲花,红鲤鱼停在池水深处,一觉醒来,就有一口、没一口地咬咬莲杆,令莲花在无风时也轻轻摇曳,活像歌后的余音。美丽、宁静的荆州,若世上没有名利、欲望,没有权势、战火,这份宁静就能一直留存。可惜……诸葛亮咳了一声,问刘备:“主公手下有多少军卒?”
“五千。”
“那是不够的。”诸葛亮笑了。
刘备不好意思起来。
“至少得有一万人。”诸葛亮说,又补充道,“一半是水军。而且,”他估摸了一下,“半年之内,就得征募到。”
“半年?太紧了吧?”刘备在新野一呆六年多,也没征到几个兵。
诸葛亮微蹙了眉:“只怕半年还久了。曹cào已扫灭乌桓,荡平北方,他稍事休息,便会在长江点起战火。荆州、江东,都难逃此劫,既然避之不及,只好正面交锋!主公,”他戏笑道,“你难道想以五千人去对抗曹cào?”
汗水顺着刘备后脊梁往下流。
“就算一万人,也于事无补哇。”刘备说。
“琦公子那里,还有一万人。”诸葛亮说,“两万人就够了。”
“够了?”
“与曹cào作战当然不够,但要将江东拉入战火,已经够了。”诸葛亮眼见刘备脸sè越发难看,不禁失笑,他用羽扇遮了遮耀眼的阳光,低笑道,“主公也不必太心焦,这全是最坏的打算。”
刘备呼出一口气,眼巴巴说:“那,说些好打算来听听?”
“好打算?哦,景升公病入膏肓了。”诸葛亮说。
刘备吓了一跳!
“因为黄家与刘家关系不浅,所以知道。景升公再拖不过一年。景升公死后,”诸葛亮直接谈到这个忌讳的话题,看上去他无所畏惧,“主公若能坐领荆州——这并非不可能,目下您的人望,比刘琮、刘琦更高,倘若真能如此,即便曹cào起百万来攻,也没所谓。”
“没所谓?”
“就是说,必定能令曹cào大败而回。”诸葛亮笑了。
刘备望着他的笑容,再次相信了他;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刘备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落下去。“亮担心,上天给主公好运,然而主公不接受;亮担心,主公不忍心将景升公的儿子刘琮,赶下荆州之主的坐席。”他一语说中刘备之心!“那么趁早向景升公请求,到樊城去驻守吧!”诸葛亮又说,“新野太小了,就像一个人被捆住手脚,连逃跑也不能够。”
说罢,诸葛亮顺手折了支辛夷,别在衣上,施礼而去。
“孤有孔明,就像鱼之有水。”一瞬间,刘备记起了他对张飞、关羽说过的话,他简直要佩服自己了,这句话,说得真是对极了、好极了。尽管,对自己这尾鱼来说,孔明那潭水,似乎浑浊了一些,浑浊到令他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