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恕!”张裔刚开口,就被王连紧紧拉住。
诸葛亮看看弦琴,忽然扑哧一笑,问:“子敕还没来?”
蒋琬无奈地摇摇头,催了三次,秦宓仍迟迟不到。
“再去催。”诸葛亮把手指放在弦上,徐徐一按,笑着说,“迟来一步,便听不到亮的琴声。”
话音方落,他已将中指一挑!一个清亮、高亢的宫声飞起,似舞女一刹那抛出长袖。琴声穿云裂帛,将诸葛亮带到很久之前。手指飞舞,穿越音尘,恍惚里,他看到一个身披帅袍的男子正仗剑起舞,面对浩淼长江之水,面对上千灯火楼船。诸葛亮微微昂起脸,见莫邪剑在男子手中颤抖,柄上栓着纯黑sè的奔马穗。剑花舞得水浪一样频密,舞出一幕幕往事:赤壁、荆州、周郎、庞统、先帝……唉,浇在面孔上的烈酒、挂在胡须上的肉汤、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琵琶声拍打着江水,万马奔腾犹如闪电!
过去了的,回不来了。
就像周郎的舞,再也回不来。
诸葛亮忍不住难受,所以歌声里也流露出一些哀伤: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驾驽马,游戏宛与洛……”
秦宓匆匆赶到时,琴歌已至尾声。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诸葛亮猛然将琴一推!
“丞相。”秦宓拱手施礼,见落寞的笑容正在丞相脸上消散开。
“子敕来啦?”诸葛亮招招手,并无半点责备,转脸向张温介绍说,“秦先生是益州学士。”
“学士吗?可学了些什么?”张温带醉问。
秦宓傲然回答:“五尺小儿也懂就学,何况我呢?”
“那温倒要请教。”
“请讲。”
“天有头吗?”张温手指青天。
“有。”秦宓漫不经心地说。
“在哪里?”
“在西面。”秦宓应声道,“《诗》云,‘乃眷西顾’,以此推断,头在西面。”
“天有耳朵吗?”张温又问。
“当然!”秦宓哈哈笑道,“《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没有耳朵,怎么听啊?”
诸葛亮莞尔一笑。
听张温、秦宓一来一往地接着说“天有眼睛么”、“天有脚么”之类飘渺虚空的话,他禁不得又想:回不来了。隆中时与朋友们喝着梨花酒,臧否人物、指点山川的岁月,就像江河一去,再不回头。他再没有秦宓般的雅兴,再顾不上这些“天”啊、《诗》啊的问题。近在眼前的,是南中泛滥的烽火、北方强盛的敌国、是一卷卷密密麻麻的案牍,是权衡利弊、协tiáoyīn阳……诸葛亮揉揉额头,一转脸,却见身边蒋琬正往袖子上记下些什么。
“公琰?”
“哦……”蒋琬脸一红,解释说,“没有文伟的好记性哪。”
“怎么?”
“一个时辰后,丞相安排了见严太守;一个半时辰后,是赵将军;我漏掉了一个人,得补上去……”
没等蒋琬说完,诸葛亮摇摇手劝止了他。“送别张温再说吧”——他手指轻按琴弦,表达了这一层意思。
“天有姓吗?”这时张温几乎瞪着秦宓问。
“有!”秦宓喝了一大口酒。
“姓什么?”
“刘!”
“怎讲?”
“天子姓刘,天自然姓刘!哈哈哈哈……”
不知是羞惭、急躁或是酒气熏染,张温一张面孔红得像熟透的虾,秦宓仰面大笑时,诸葛亮站起身,他双手捧琴绕过秦宓,绕过时小声说:“别醉酒了,子敕。”接着,走到张温面前,将琴还给他,温言笑道:“chún舌游戏,何足挂齿?惠恕能做使臣来蜀,子敕却万万不能使吴,这正是各有所长。”
“哦?既说宓做不了使臣,敢问今次赴吴答礼之人,是哪一个?”秦宓心里不服,直接问。座上一时俱静,人人都知秦宓性格高傲,不屈于人下,兼之博学多才、逸兴横飞;此时他当面发难,怕是要与使臣一争高下。若在张温眼前闹起内讧,倒真有失国体。
“是我。”一个笑嘻嘻的声音说。
秦宓循声望去,一看就傻了:“是你?”
“正是我。”费祎手里捏着三颗滴溜溜转的骰子,眨眨眼又说,“没法子哟,我奉命使吴。归来后,再教你怎么把三颗骰子一扔……”他随随便便抛出骰子,随随便便一接,平展手掌递到秦宓眼前,“喏,一扔就三个六!哈哈!”
手心里赫然真是三六一十八点!
“怕了你,怕了你……咳!”秦宓清清嗓子,再不吭声。
“他欠我赌债呗。”费祎朝大惑不解的董允做个鬼脸,健步上前,走到诸葛亮身边,没及施礼,已被稳稳地托住手肘,举目一看,诸葛亮眉目严肃,俯瞰桥下流水说:“收敛些性子,文伟。”
“是。”
“令江东不再干涉南中。”
“是。”
“此水而至江东,可有万里之遥。”诸葛亮叹道。
费祎微笑道:“是。”
“是什么?”诸葛亮问。
“万里之行,始于足下。”费祎凝望远处,慢慢说。他这副认真到英俊的样子,被一个红衣少女看入眼里,看得她面飞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