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才又向左邻右舍借了些钱,置办了大红的铺盖、新衣、酒菜等,请了左右邻居来吃酒,就算礼成。
独自一人的王秀才也算是成了家,当门立户了,小两口你侬我侬,形影不离,那情比蜜里tiáo油还要浓。又过了一些时日,家里经济捉襟见肘,成亲时就已经借了债了,无奈之下,王秀才去给一户大户的孩子当先生,教他识字,阿秀就做些浆洗缝补的活挣些家用,日子清苦,倒也和美。
4.
过了一年,阿秀怀孕了,王秀才喜不自禁。
可这孩子,就像是来讨债的,阿秀足足生了两日两夜,王秀才在屋外揪心了两日两夜。一声声凄厉的哭喊,一盆盆清水进去,一盆盆血水出来,屋里的每一声哭喊都像是一条浸过盐水的鞭子,抽打着王秀才的心。直到一阵孩子的啼哭传来,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地。
接生婆抱着孩子出来,却无一丝喜sè,掀开门帘道,快来看看吧,她不行了。
阿秀凌乱的头发都被汗浸湿了,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脸上无丝毫血sè,满脸的水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王秀才抓着她枯瘦的手哭起来,阿秀说:照顾、好、咱儿、儿子。就咽了气。
阿秀下葬那日,王秀才几近哭晕过去。
阿秀这一去,王秀才的魂儿也跟着去了,不吃不喝不说话,孩子哭也不理,左右邻居只得暂时抱了孩子回去养着。
等到王秀才这股劲缓过来,到邻居家去接孩子,一张口,竟发现自己也如阿秀一般,结巴了。左邻右舍直呼怪事,有人说那是阿秀不舍得他呢,肉身去了,那魂儿还附着在王秀才身上。
无论王秀才如何努力,那结巴的毛病只不见好,后来便不再试图纠正,想着自己身上有一样阿秀的特征,倒也是一种安慰。
阿秀丧期过后,王秀才回到东家那里继续做先生,第三日,就被人赶出来了,连他的书也一并扔到了大门外,说是把孩子教成结巴了。
丢了吃饭的活计,从隔壁大嫂家抱回孩子,望着家徒四壁,凄惨冷清,王秀才又想起阿秀,不禁涕泗横流,如今这世道,一个人冷清的活着,真苦。自己既没有木匠、泥水匠的手艺,又没有投机倒把的本事,他闷在屋里想了几天,终于想到摆个凉茶摊,顺带着代人写信这么一个门道。
第二日他便把家里唯一的一张条案搬到了老爷庙前,把孩子背在背上,烧水、卖茶、写信,忙活起来,倒也能勉强糊口。王秀才虽说结巴了,可那手字写的是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哪,逢年过节的写的对联啊,符纸啊,大伙都抢着买,所以也能存下一些钱。
只是他一看着那孩子就想起了阿秀,想起阿秀就恨那孩子,孩子niào了、饿了、哭了,他只不理,等那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时,他想到阿秀临终时的嘱托,想到阿秀用生命延续了他的血脉,他又开始恨自己,抱起孩子,孩子哭,他也哭。
5.
他给孩子取名阿念。
王秀才就在这样一种复杂的情绪中煎熬着。没有女人的家,脏乱不堪,无丝毫温度,王秀才父子俩的衣服必得穿得油黑发亮才换洗,衣服破了也不缝,就让它裂着口像一张张大的嘴,夏天阿念满街野跑,晒得黑黢黢的。冬天又被冻得手脚麻木,随着他的呼吸,两条鼻涕就像两条虫子在洞xué里一下进去一下出来,左邻右舍看着这父子俩都摇头叹息,说上一句:真是造孽呀。
一晃多年,王秀才老了,这些年他生过几场大病,吃不进东西,可身体却发了福,就像个气球一样胀了起来。人们起先都说他发财了,吃胖了,后来才知那是浮肿。阿念由于小时候身体受了亏,长大也羸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别人都知道他家的境况,也没人愿把女儿嫁于他家。
一日,阿念对王秀才提说想求娶老朱家的女儿朱玉,让王秀才请了媒婆上门求亲,王秀才想了半天,说:那老朱、家的,听、听说是、河东狮,凶悍、异常,若是、若是他家女儿、也、也像他娘,那可、可不是一桩、良缘。
阿念爱那朱玉有一副好模样,哪里听得进父亲之言。执意如此,还说那样好模样之人怎会如她娘一般,粗俗凶悍。王秀才无法,只得托了媒婆上门提亲,哪知老朱家竟然应允,王秀才只得拿出多年积蓄给了彩礼,cào办了婚事。
阿念成亲那日,在鞭炮声中,阿念和那大红喜字一样喜气洋洋。王秀才穿着旧长袍,躲过闹腾的人群,沿着西河,行至阿秀坟前,伸出肿的肥厚的手掌摩挲着墓碑。末了,就坐下来,头倚着坟头轻声道:阿秀,咱儿、儿子、长大了,只是、那媳妇,不是好相、相与之人哪!
这事儿还真被王秀才说中了。
初时,那朱玉还恭顺有礼,后来见阿念事事依她,露出真容,随着儿子的出世,以前羞于出口的话,现在百无禁忌。先是骂阿念骂孩子,对左邻右舍稍不如意就恶语相向。后来又嫌王秀才拿回去的钱越发少了,她嘴里也不干不净起来。以前那水灵的好模样也随着身体的发福而变成了乡野村妇。
由于她娘的熏陶,也由于她自己的天赋,以至于后来在骂人这件事上,村里还没谁敢跟她一较高下的。
王秀才起先还教育他,那日,朱玉又因钱的事站在街头,双手叉腰,披头散发指着王秀才的鼻子骂。街上的人呼啦啦一下围过来看热闹。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王秀才哪里见过这样彪悍粗俗的妇人,一张老脸一下红到脖子根,脑后的头发被吹得耷拉在额前,嘴chún颤抖着,:无德、蠢妇,目无、尊长,成、成何、体统!说完埋着头进了屋,三日没露面,可为了生计又不得不出来摆摊儿。出来见了人都是讪讪的笑,有谁拿这事儿揶揄他,他就红着脸说上几句硬气话。
后来那朱玉不知打哪儿,听说王秀才还有一笔存款,便指使阿念去讨,王秀才只说没钱,朱玉不信,遂亲自去讨,她满脸堆笑,叫了“爹”,诉说着照顾这一家子的不易,还把他孙子搬出来,王秀才只不松口,朱玉立马变了脸,指桑骂槐,还哭天抢地,倒似别人欠了她的。如此撒泼打滚,软硬兼施,却只换来王秀才两个字“没钱”,朱玉便将王秀才的东西扔了出来,扬言“不准让那个老不死的进家门”,阿念嚅嗫着,不敢说话。王秀才拾起东西就去了西河边,那里有个守灵人留下的草棚,王秀才白天去守阿秀的墓,晚上就回草棚歇。
6.
阿念偷空去看了王秀才几次,给老爹带些吃食。去时,阿念眼神躲闪着不敢看王秀才,王秀才却很坦然,有时候定定的看着儿子,眼神复杂。
此时,王秀才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每日从草棚到阿秀坟前那几步路,都让他气喘吁吁,直冒虚汗。
一日,阿念来看他,他将一把锄头递给阿念,说:拿着,跟、跟我来。
父子二人来到阿秀的坟前,王秀才从坟头往右走三步,指着脚下的地说:挖!
阿念满肚子疑惑,还是动手挖了起来,那块土有些松软,挖了几锄,王秀才又说:用、用手!阿念便丢了锄头,用手刨,没几下就摸到一个硬物,把泥土扒开,是一个瓦罐,口子上蒙着一层油纸。
王秀才把瓦罐打开,从里面倒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竟是一包钱。
阿念瞪大了眼叫出声:爹!原来你真的有钱!
王秀才抖抖索索地把钱交给阿念:我啊,就快要、要去找、你娘了,你拿着这、这些钱,好好的供、供娃念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读书高啊。
阿念听王秀才这么说,想起父子俩这几十年的艰难岁月,心下悲痛,喊了声:爹!
王秀才摆摆手:回、回吧,我再、陪陪你、你娘。
阿念眼里噙着泪,把钱捂在xiōng口,起身走了。没走两步,王秀才叫了声:儿啊!阿念回过头,王秀才眼里蒙上一层水雾:记得、别把钱、全、全交给你媳妇,你留、留下些,藏好!去吧!
阿念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再完全消失,王秀才两行浊泪滚落下来。他就同往日一样,倚着阿秀的坟头,开始絮絮叨叨:阿秀,我这、这一两日、就要来、见你啦,等了这么、多年,咱终于、可以团、团聚了,到时你、你再跳舞给、给我看,有句话、我、我一直、没说给你、听呢,你穿着那、那条红裙、跳舞,艳、艳极了,美极了......
凤刮一阵,歇一阵,树叶子打着旋儿飘下,往下坠的红日把个西河水映的血红血红的。那暮云凝在沟壑,终不流去。突然的一阵风,乱了千点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