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言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对蛇眼,一对没有上色的眼睛,印在男人黝黑的肤色上,目无一物,空洞狰狞。
之前她因为疼痛与体力不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男人的力气实在是大,徒手就能将她抗在肩上,随着步伐摇摇晃晃。林夕言闻到了雨后泥土的味道,独属于树林。她还想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费尽心思发现只是徒劳。
穿梭过两三个土坡,男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林夕言从背后传来听到金属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似是某扇门被强行打开。她垂着脑袋,偷偷地往后窥探了一眼,身后的建筑物像是个废弃的工厂。
男人带着她继续往前走,林夕言木然地看着路过的铁锈灰尘和肮脏水泥,心里的恐惧被突如其来的死寂镇压。当她闭着眼睛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的时候,她听见了那个男人的自言自语。
“还好那个小子跑掉了,不然带着两个人还真是麻烦。”
她便知晓了裴宥是这个男人故意放跑的。他也是极有自信,竟然不怕裴宥去引来其他人。不过林夕言又转念一想,男人手中还握有她这个人质,自然是有恃无恐。
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裴宥逃掉了就好。
这个地方看上去像是被遗弃已久,却还残留着些许生活的气息。不远处有一个破破旧旧的江黄布包,看上去容积很大,在一片斑驳的废铜烂铁显得突兀又心酸,也衬得一旁的一个铁质工具箱越加地发出冷意。
应该都是这个男人的东西。
方慕柏对着她打开了那个铁箱。林夕言余光里看见他从箱子里拿出了类似注射器的东西,大掌握着几个小型玻璃瓶,叮咚作响。
林夕言看见他用注射器往瓶子里抽取了什么东西,随即向她走来。
针头刺入身体时林夕言没什么反应,她甚至开始对死亡开始有了期待。直到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呼吸困难,心率飞快,比她跑完操场两圈还要快。林夕言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给她注射了令人回光返照的药物,整个人兴奋到了极点,想哭又想笑,脑子里塞满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在此之前,自己明明已经没有了任何求知欲。
“……你给我打了什么?”
“很爽吧?”
方慕柏呵呵一声,“这就是让我生不如死的东西,毁了我一切的东西。用来控制你却是再好不过了。”
林夕言被事实冲击的半晌回不过神。
她终于紧揪肺腑地难受起来,为自己殊途的命运,还有一种早知如此的悲哀。她趴在冰冷的地上,眼神冰凉,嘴角却是弯弯,在昏暗的光线下带上了几分毛骨悚然。她早已在方才与男人的搏斗中耗尽了所有力气,此时连抗争的想法也全然消失殆尽。
方慕柏却被她莫名的笑意吸引,那是属于同类才有的残忍笑意。
“我会杀了你。”
林夕言没说话。
“但不是现在。”
心脏战栗得厉害,林夕言想哭又哭不出来。她不知道这种头皮发麻的灭顶难受,是否就是死亡降临的预感。
“我是方慕柏。”方慕柏说道。
林夕言恍惚间想起自己见过这个名字。它不是在人潮涌动的大街广告牌上,也没有出现主持人冷漠严肃的节目中,而是被印在林振阳办公桌案上的一张通缉名单里。
她这时才有了实感,眼前的这个男人果真是一个穷凶恶极的连环杀人犯。
方慕柏拿出刚才随手捡来的那张全家福,眼神专注,细细地打量。他看得格外地认真,林夕言差点有一种他也不过是个正常人的错觉,如街坊一个不熟悉却也陌生的邻居,虽然满脸横肉,却会在小男孩哭泣时从兜里掏出一块糖。
林夕言觉得,他分明应该是一个这样的人才对。
方慕柏手里拿着照片,翻来覆去。
“照片照得真好。”他说,“就是你太碍眼了,四个人里只有你像个外人。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把它放进文具盒里,你怎么就能这么厚颜无耻地把自己当成那个家里的一份子?”
林夕言的内心仿若被细针刺了一下,随即麻木一片。
这样赤裸裸的嘲笑早些年不知道她收到过多少次,而此时面对一个对她怀有杀意的人,这样的奚落却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就像一个走上邢台的囚犯,刽子手不仅没有落下阀刀,反而是狠狠地撕开了你身上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口,毫不留情的耻笑践踏,撒上硫酸,泼上盐巴,还嫌你痛苦得不够艺术。
可于一个对于自己死期一清二楚的人来说,这样的行为就是莫名其妙。
而方慕柏自然也不可能告诉她,常人的心碎对他而言就是艺术。因为那是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因为在他的视角里拥有人性便是原罪,因为他能得到极致的快感只能来自于毁灭。
如果林夕言知道他的想法,定会顶住惧意笑他一句白费力气。
她早已是个不会感觉到痛的人。
“所以呢?”林夕言问。
她说这句话时非常平静,声波无息。如果在十分钟前,她肯定不会相信自己有挑衅的勇气。
违禁药品让她无所畏惧。
方慕柏似乎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林夕言突然很想笑,实际上她也笑了。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战战兢兢地活成卑顺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隐忍和退让,好不容易遇上了想要努力靠近的人,拼尽全力去施舍自己最后的善良,最后还不是落到了一个可怜惨痛的下场。
连死后都不知道被埋尸在哪一处土地,或是干脆消失在风里。
如果这就是她人生的结局,那此刻除了肉体上即将面临的伤害,委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林夕言也是这个时候才发觉,原来她在这个世上竟真的是一无所有。
“控制我有什么用呢,你得杀了我啊。”她无所谓地说,“那赶紧动手吧。正好赶上太阳落山,还能摸黑去埋个尸体。”
方慕柏捏着那张照片毫无动静。他好像在看什么稀奇的动物,眼底竟是探究,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定会发现他眼里燃起了凶猛的兴味。
“真有趣,你和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点不一样。”
林夕言不认为自己在这样的人面前还需要虚与委蛇。她挣扎地从地上爬起,努力不让自己显得狼狈。
“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痛哭流涕,还是向你跪地求饶?”她冷哼了一声,“向你这样的人求饶吗?痴心妄想。”
“真不愧是林振阳的女儿,和他一样令人生厌。”方慕柏称赞了一句,似讥非讽,“也是难为你了,就因为林振阳没有把你扫地出门,你就跟条狗似的巴着他。”
方慕柏甩了甩手里的照片,“还放这种恶心巴拉的东西在身上。”
林夕言平静地说道:“他是我的父亲。”
“别骗自己了,他有没有把你当女儿,你心里清楚。”
“表面的样子总得做的。”林夕言意有所指。
方慕柏忍不住哈哈大笑,眼中的兴致愈加浓厚。
“原来弄了半天,你是个和我一样的怪物。”他语气中有种找到了同类的兴奋,“林振阳要是知道他女儿骨子里真正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哭一句天道好轮回呢?”
林夕言即便是再愚钝,也听出了他们二人中的私仇怨恨。
她的心砰砰直跳,“你想拿我威胁他?”
“不行吗?”
“他不在乎我,这是你亲口所说。”林夕言强调道。
“应该说,他不在乎任何人。”方慕柏嗤笑,“你伟大的父亲,他最在乎只有他自己。”
林夕言顿了顿。
“是啊,我知道他是个虚伪的人。”她低声说道,“即便他早不已爱我的母亲,却还是在后院种满了她喜欢的鸢尾花。”
方慕柏不屑地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