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高空间往下俯瞰说:
「你们不觉得这里挂张挂毯会生色不少吗?」
除了操心玛格丽特她们的事情之外,其实,与希子从进到这个画廊的瞬间开始,便将这里视作自己作品的展示会场,冷静地观察,而她也隐约如此感觉。
她忍不住双眼发光地点头说:
「嗯,你也这么觉得呀?」
与希子知道,纪久除了平常要交的作品之外,每天就像写日记般,用蓉子染的丝线一点一点地织着捻线绸。
当她一看到这个挑高空间,脑海里就闪过一个画面:这里挂上三人合作的作品。以纪久的捻线绸做底,上面再缠上自己那处处镂空的蕾丝作品。
她认为这宛如启示一般不可动摇。
不过纪久一定会面露难色的。
「我从不相信什么合作。」
果然不出所料,后来与希子向纪久提起这主意时,纪久就是这么说,同时又立刻如此断言:
「一个作品就是用一个人的个性建构起来的世界,即使是捻线绸那种质地的东西。这无异于水底捞月,根本不会成功,当然更不可能把和自己孩子一般重要的作品拿来做这种危险的实验。」
纪久似乎越说越起劲,也越兴奋。
「再怎么离谱,也别跟我说什么『个性相互冲击下创造出崭新可能性的世界』这种毫无新意的陈腔滥调哦。」
说着还交叉双手,比出「不行」的姿势。与希子当场愣住了,因为这句话正是她原本要说的。
「哎唷,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呀?」
那表情实在傻得可爱,蓉子忍不住先笑了出来。于是纪久也跟着笑了。
这个合作计划就此搁置,但与希子并没有放弃。
再继续她们和竹田在画廊见面时的谈话吧。
话题转到在s市看到能面的事情时,竹田表现得兴致勃勃,懊恼地说:要是自己也跟去就好了。
「不过,没想到赤光还有这么一段过去呀。」
「我们也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能搞清楚阿niao不是阿茑事件的阿茑,就不虚此行了。」
「可是,那不是很奇怪吗?」
竹田毫不客气地切入,率直得像个孩子似的。
「即使那个阿万事件的侍女是虚构人物,书记官应该也听过阿万事件才对,那她为什么偏要将自己的孩子取名阿niao呢?」
不知为何,与希子和蓉子都觉得竹田这问题一针见血,就像直接指出确实存在却一直隐身的座敷童子(注111)。
与希子和蓉子一时都答不出话来。
竹田见两人苦思不解的样子,便说:
「难道书记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吗?要不就是看出蔫这个字有积极正面的意味?究竟是何者呢?」
竹田事不关己似地轻松推测道。两人听了却推测不出是何者,只觉得有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宛如渣滓般残留在心底。
※
十二月学校放了假之后,四个人的生活型态依然没什么改变。不过年关一近,当然与希子就得回s市,而纪久也得回岛上去了。
除夕那天早上就开始飘着粉状的细雪,到傍晚就下起真正的大雪了。
大扫除在与希子回家前一天大家就齐力完成了,所以蓉子只简单做点新年布置后,下午就回父母家了。
「我明天中午前就回来,会顺便带点年菜。」
蓉子对玛格丽特这么说完才出门,不过心里总觉得不大对劲。于是过年那天,一大早就提着年糕及塞满多层餐盒的年菜回来了。
进门招呼时没人应,看来玛格丽特不在家。
只因为是元旦,就觉得屋子里弥漫着和平常不一样的清爽空气,真不可思议。蓉子心想先把年糕烤一烤,待会儿和玛格丽特一起吃,便从储藏室拿出从前祖母用来烤手的小火钵。
虽然很小,但里面装有灰,所以拿起来还满沉的。设在旁边的桐木箱里放有木炭、引火用的铁杓及火筷,蓉予将木炭夹入铁杓,放在瓦斯炉上起火。
小小的火花迅速绕着炭燃烧,发出啪啪的声音,接着炭里的湿气和瓦斯就慢慢散发出来了。
蓉子的祖母曾经告诉过她,这时候千万不要吸到瓦斯。蓉子小心翼翼地后退,等在一旁直到感觉炭完全点燃。
蓉子想着:应该可以了吧?遂关掉瓦斯。把放在客厅火钵中的三脚铁架调整一下,将铁杓中的炭放入钵中。如此起好火后再顺手拿出烤年糕的铁网和铁壶,将两者稍事冲洗后往铁壶中加水。一开始先将铁网放在三脚铁架上让水分咻咻蒸发掉,做好烤年糕的准备,等玛格丽特回来等了一阵子,但看她似乎一时之间还不会回来,所以又拿下铁网,改将铁壶放上去。
躲进被炉桌,静静坐在莉卡小姐的旁边,居然有点昏昏欲睡了起来。
阳光透过拉门朦胧地照亮世界。雪也逐渐融化,偶尔还会或远或近地传来积雪从树枝或屋檐坠下的声音。
半睡半醒之际听着这声音,竟也逐渐搞不清楚现在是哪一年新年。耳边听到磨擦杨榻米的唰唰声,纸门另一侧,穿着全新白色足袋的双脚出出入入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楚。
……奶奶,您还在忙什么呀?快坐下来一起吃年糕呀。蓉子正想开口如此招呼,却突然听到啪嚏一声。
吓一跳张开眼睛,才发现铁壶正滋滋冒出蒸气。透过拉门的正月午后阳光越来越亮,屋里暖洋洋的。
……是做梦吧……
蓉子昏昏沉沉地从被炉桌上抬起头来,这时又传来啪哒一声,在二楼。蓉子突然看看莉卡小姐的脸,感觉莉卡小姐似乎叫她:快上二楼!她赶紧冲上二楼,在玛格丽特房外叫着:
「玛格丽特!你在吗?」
玛格丽特经常在房间里焚香,所以从她的房门口闻得到那香味。这时里面突然传出呻吟似的声音。蓉子连忙打开门,只见玛格丽特蜷缩在被窝里,看起来很痛苦。
「玛格丽特,你怎么了?」
玛格丽特不知道说了什么。
「啊?」
蓉子又仔细一问,才知道她好像是说「那边很脏」。刚才自己慌慌张张的没注意,仔细一看,才发现到处吐得乱七八糟的。蓉子吓得面无血色。这可不得了呀!她一边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一边说:
「玛格丽特,再忍一忍。」
说着就要出去叫救护车。这时,玛格丽特伸手去摸蓉子的脚,蓉子一转身就听见她说:
「不是,可能是,孩子……」
这次用比刚刚清晰的语调低声说。
蓉子顿时一愣,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玛格丽特又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可能,是这里。」
这下蓉子也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脑中一片空白。
「不要,救护车。」
玛格丽特哀求似地说。
蓉子无力地坐到玛格丽特枕遍,然后稳住情绪问她:
「可是,玛格丽特,一定得去医院呀。」
玛格丽特依旧蹙着眉说:
「大概,是孕吐,没关系,一下子就好了。」
她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也研究过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不同的变化了吧。话虽如此,蓉子非但自己毫无经验,身边也不曾出现过孕妇,所以实在无法将如此的痛苦等闲视之。
她想找人商量商量,但该找谁呢?让母亲插手的话,总觉得情况会变得更糟。但又不能找纪久,与希子的反应大概跟蓉子是半斤八两吧……对了,还有柚木老师呀。
不过柚木已经依照每年的惯例,到南方岛屿去了。
想到最后无法可想了,只好打电话给与希子,请她问问佳苗。
幸好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与希子刚从医院回家,便跟她连系上了。
「小、孩……」
果然不出所料,电话那端的与希子只是重复着这个字眼,几乎可以想像她张口结舌的样子。
「这点以后再慢慢商量,现在玛格丽特好像很痛苦。她说只是孕吐,不必去医院,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了。我妈在这边,我去问她。」
电话那头传来与希子解释的声音。接着:
「喂?电话接过来了,我是岬。」
蓉子反射性地说:
「新……新年快乐。」
接着立刻狠狠暗骂自己:笨蛋!现在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吧!不过佳苗却也回答:
「新年快乐。我女儿去年处处蒙您照顾,今年也要麻烦您了。」
之后才接着说:
「玛格丽特有出血吗?」
「初写?」
想了一想才会过意来,连忙说:
「我去问问。」
蓉子说着冲回玛格丽特的房间问道:
「玛格丽特,你有出血吗?」
瞬间蓉子有点怀疑,不知道玛格丽特懂不懂这句日文,但她似乎研究过这些专业用语,回答说:
「没有,只是单纯的孕吐,已经没关系了。」
虽然脸色还是有几分苍白,却神色平静。
蓉子又连忙冲回电话那边,回答:
「她说没有。」
「哦,那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像好多了。她坚持说只是单纯的孕吐,不过孕吐会那么严重吗?」
「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不过既然她现在不觉得痛,与其慌慌张张地把她送去急诊给随便一个不认识的医生看,还不如等她可以活动了,再到自己信得过的医生那边去接受诊治。」
「啊,您说的对喔。」
佳苗的话稳重而具说服力。
「就这么办。」
「不过,今天晚上最好注意一点哦。」
「是,我会睡在她旁边。」
「啊,我把电话交给与希子。」
蓉子似乎看到与希子焦急地站在旁边,随时等着抢电话的样子。
「喂喂?蓉子?」
「啊,帮我好好向你妈妈道谢哦,真是幸好有她帮忙。」
「我明天也回去。」
「你难得回家呀!」
「没关系啦,你加油哦。」
「谢谢。」
放下话筒,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低声喊声「好!」给自己加油。拿着一叠平时就已裁成四半备用的旧报纸、水桶和抹布上了二楼。
「玛格丽特,我要开一下窗户,你先躲在棉被里哦。」
玛格丽特立刻将棉被里紧代替回答。她的乖顺让蓉子有点心疼,也稍微沉静了下来。
外面虽然出着大太阳,吹进来的空气却夹带着雪正在融化的气息。蓉子迅速地拿旧报纸擦掉呕吐物,再仔细用抹布将剩下的痕迹擦干净,然后再用干抹布干擦一次,最后才关上窗户。
「已经好了。」
玛格丽特听到蓉子的声音便拉下棉被,眼睛似乎不大习惯阳光。
「谢谢。」
「哪里。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早上正想起床的时候,突然觉得头晕,然后就……后来越来越不舒服……我知道蓉子回来了,所以努力想起来,结果就跌倒了……」
「跌了两次对吧?」
「没有呀,只跌了一次。」
可是蓉子的确听到两次巨大声响。
「是吗……哦,那就算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已经没关系了。」
「嗯,脸色也好多了……对了,玛格丽特,你肚子饿吗?我准备了年糕哦。」
「嗯……」
玛格丽特只是苦笑。蓉子连忙说:
「对哦,现在不想吃那个吧。嗯,想吃什么呢?听说这种时候会比较想吃酸的……」
玛格丽特摇摇头:
「不用了,我只想睡一下。」
「啊,这样吗?那有事再叫我。」
蓉子走出房间一关上门,就克制着不让玛格丽特发现地,大大叹了一口气。
玛格丽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人也感觉舒服多了。
她想看看几点,伸出手去却摸到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打开枕边的灯,发现那边放着牛奶和盛在盘子里的三明治。
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于是没起身,直接以手肘支着身体,喝了一点牛奶,接着塞了一口三明治到嘴巴里。这时,一股莫名的乡愁突然袭来。
是果冻花生酱三明治。
蓉子是怎么做的呀?果冻、花生酱,甚至连面包都不大对,整体的和谐却毋庸置疑,和从前吃过的虽不完全相同,却反而让人想起从前甜美而痛楚的心境。而自己目前想吃的就是这个。
吃着吃着眼泪就流出来了,虽然脏,还是吸着鼻子边吃。自己从以前就习惯独来独往,和家人不亲,和朋友也不亲,因此,应该早就习惯一个人过活。如今却即将变成两个人,玛格丽特自己也很吃惊,这个事实居然让自己担心成这样。
刚开始发现的时候心情很乱,后来才渐渐接受。一旦接受了,就忍不住觉得这事似乎是安排好的,就安排在自己一路走来的延长线上。然而偶尔还是会感到无以名状的不安。
不一会儿,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接着门微微打开,蓉子探进头来:
「啊,起来了呀?啊,你吃了,太好了。」
「吓一跳。」
玛格丽特害羞地笑笑。
「味道会不会很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就乱做……」
「很好吃呀,全吃光了。」
「啊,太好了。」
「已经这么晚了呀?」
「嗯,今天我想和玛格丽特一起睡。」
蓉子指指放在走廊上的寝具,她似乎是趁玛格丽特睡着的时候准备好的。
「可以吗?」
「可以呀,不过……」
玛格丽特有点犹豫。蓉子也不管她,直接就把寝具搬进房间铺好。
「那么我下去关了灯就上来。」
蓉子大概也会把莉卡小姐带来吧?玛格丽特心想:这可有点受不了。蓉子或许早就猜到玛格丽特的心思,是空着手上来的。她迅速钻进被窝,极其自然地问:
「玛格丽特,神崎知道这件事吗?」
「不,这件事……」
玛格丽特盯着天花板。
「和他没有关系。」
蓉子看着玛格丽特坚毅的侧脸。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嗳,蓉子,」
玛格丽特就像刚认识她时那样叫她:
「我学习了很多东西,遇见很多人,也见过外表活得很坚强的女人其实内心很脆弱,如果有男人支持就产生错觉时一下子就崩溃的样子。那是她产生错觉了,人并不能完全支持一个人,这只是幻想。这回他的问题和我的问题很奇妙地能够互通,不过也只是这样,他也是那种人,我不会心存幻想的。」
玛格丽特如此粗壮的韧性究竟是从何得来的呢?蓉子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以前从未见过的玛格丽特壮硕的根部。
「玛格丽特,你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想了很多哦?」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玛格丽特笑了笑。
「因为是自己的事情。」
「那么……你是要生下来自己养喽?」
蓉子小心翼翼地问。玛格丽特收回笑意,换上沉静的表情。
「我是有这个打算……不过,小孩子不是只靠理念就养得活,经济上也得好好规画。我想,针灸师的执昭i我应该可以很快拿到。另外,之前做过的语言补习班打工,我也想重新开始。」
「……你想得对哦。」
除了这句,蓉子接下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保持沉默。回过神来,才发现玛格丽特弓着背面对自己侧躺,同时低着头紧闭眼睛;那表情看起来仿佛正拼命与不安对抗。蓉子忍不住把身体挪近,伸手环住玛格丽特的背。
「没问题的,玛格丽特,一定会有办法的。」
玛格丽特没回答。
玛格丽特似乎正以这虾子般的姿势守护着胎儿。蓉子不禁抱紧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