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依依告别。这一别,启元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启仁。先是大姐,而后是弟弟,他们姐弟三个而今天各一方。家,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个符号了。想起远在厦门的大姐,娘去世后几乎是他半个娘的大姐,启元站在黑暗中眼泪盈眶。他此时怨恨爹爹。
洞房花烛夜,应是人生快事之一,可春节前大姐朝华的归来让启元对原本就不是自己做主的婚事关心寥寥,婚礼筹备几乎都是老爷太太的事儿。
那是一个大清早,冬日的清晨寂静得连鸟鸣声也不闻,上思房大门的铜环被人撞得山响,急促的声音催着启元草草披上衣服冲出去看个究竟。值夜的长工被太太裁了,这个大院子里只有启元是唯一适合在不正常时间应门的男丁。
门外的是夜航船码头值夜,此时跑得兀自呼哧呼哧地喘气,值夜告诉启元,大小姐回来了,等在码头让家人去接。启元惊喜得差点拥抱值夜,连忙出口袋里仅有的几张钱赏了值夜,来不及回屋,也不管一身衣衫不整,去村里叫了拉车的长工,奔去夜航船码头接朝华。
朝华遣人回家通报,倒不是摆谱,也不是近乡心怯,只是,她太累了。登上码头的那一刻,眼见着家就在不远,她反而没了力气,再挪不动一步。夏天时候,承文与几位同志接到上级指令,悄悄潜入台湾开展工作。承文知道这一去很难说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能不能再回来,因为台湾此时已经被日本占领多年,日本的影响已经深蒂固,他们的进入犹如探龙潭虎。他让朝华带孩子回家,一是怕朝华就近受了牵连,二是朝华一个人在异乡带着俩孩子难以生存。
承文接到通知第二天就走了,时间只够打好承文自己的行李包。朝华从生离死别中清醒过来,立即想到一个问题,眼下遍地战乱,她一个女人带着分别是5岁和2岁的孩子无法生存,那么她带着两个孩子穿越战乱的土地回千里之外的家,就容易了吗。她心怀侥幸地想,要不等等,或许能等到承文从对岸回来。可惜,从夏等到秋,什么音信都没有。朝华清楚这是承文为工作必须做的牺牲,她唯有默默收拾起行装,抱一个,扯一个,艰难地走上回乡的路。
一个年轻的女人,两个只是拖累无法帮忙的孩子,菲薄的盘缠,上路之后,朝华都不敢洗漱,怕出各种状况。这一路,整整走了四个月。很多时候她怀里抱一个小的,身上背一个大的,肩上还得挎一个包袱,脸上挂两行眼泪,每一步都不轻松,偶尔还得撞上零星交战。遇到河流,与很多人挤在一条船上,即使身边晕船呕吐声不绝,对朝华而言也已经胜似天堂了。也不是没遇到过好人,但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岁月里,大多数人自保不暇,岂有余力相助他人。所有的事,都靠朝华自己殚竭虑。
出现在启元眼前的朝华形似乞丐,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姐弟两个在码头相拥大哭。还是朝华先止住哭泣,因为她两个孩子比她哭得更大声,她身为母亲,早已身不由己。朝华连上车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启元把她抱上去的。坐上黄包车,腿上盖一床棉被,头顶拉上油布顶棚,温暖的感觉让历经千辛万苦的朝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但走进村子,朝华却吩咐启元,把她拉去承文家。她已经是承文家的媳妇,带着承文的一儿一女,理该先回承文家。启元怔怔看着大姐,很是难以理解大姐的吩咐,可他还是照做了。
远远看到上思房的时候,朝华在晨曦中见家门紧闭,不禁心里酸楚,“爹爹不在家吗?”
“爹爹在家,可能还睡着。我应门听见消息,没来得及通知全家就冲出来了。我太心急了。”启元感觉大姐的手铁扣似的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但等他说完,铁扣松了。“大姐,还是先回家吧。你跟承文家里又不亲的,还是家里有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