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三更雨,落在西南的黄桷树上,一叶叶,一声声,怕是要下到天明。王兴东像一座静默而深沉的大山,始终是没有动容。这个穿着黑色丧服,曲了背的男人,千千万万的感只汇成了离开房间时,轻手轻脚,在鹅黄色灯光里的一步三回头。
唐小甜突然明白,父亲是爱她的,爱到了身体肤之中,丝毫不曾比对妈妈的少。
她突然觉很幸运,等了那么多年,总算没有被辜负。在别人眼里,王兴东混过社会,蹲过监狱,算不上什么正经人。但无论小甜而,他是一个值得等的父亲,值得她等他在二十年后给一个拥抱,等他在二十年后说起对她这个女儿的思念。
小甜偏私地以为,王兴东是这个世界最好的父亲了。
——╭(╯3╰)╮——
蒋泊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进来时,唐小甜已经下了床,披着毛毯,光着脚,斜着身子,站在浅棕色的桌上边。她拉开了抽屉,正翻着东西。台灯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宽松的睡裙也遮不住她肚子的显怀。
“也不知道把鞋穿上。”蒋泊拾了床边的棉拖鞋,搁在小甜脚边,“天还有一会儿亮呢,你接着睡。”
“睡够了。”小甜摇摇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白色笔记本,上面印着一朵红色的梅花,“我突然想看以前写给我爸的信了。”
蒋泊接过来,翻了翻,上面的字迹很拙劣,用的木头铅笔,有些地方还有橡皮擦破了纸留下的铅灰色斑驳,“小时候写的吗?”
“嗯。不过他都没回我。”
“我能看看不?”
小甜点头。
蒋泊就近拉了书桌的椅子坐,又开了桌上的的银色书灯。屋里瞬间又亮了些,墙上灰色的影子变成了四个,两个小甜的,两个蒋泊的,靠的很近。
蒋泊一页一页地翻着,很多页已经脱线掉了下来,稍不注意,就飞到了地上。上面的句子都很简单,词也是用得不算好,写得最正式的估计就是那一行“xx年xx月xx日”带天气。
“你说,如果叔叔给你回了,会写些什么?”蒋泊抬起头问小甜。
小甜耸耸肩,蹙着眉毛想了一会儿,“应该会叮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吧。”
“……”蒋泊眼睛眯了一些,想笑。
“其实我也拿不准。”是不太对味,小甜问到蒋泊,“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写?”
蒋泊说:“有钢笔和信纸吗?”
小甜从抽屉里又抽出了几张,从前剩下的,已经旧了的信纸。又给废弃多年的钢笔吸了墨,递与蒋泊。
蒋泊卷了衬衣的衣袖,提笔写了起来。他的字是楷体,写得尽量工整,用的也是粗浅的词语和简单的句子,很好认。
——“今天晴,希望照着我的太阳也能落在你的脸上。”
——“阴。最近连雨,你记得带伞。”
——“今天听到你说起学校的趣事,我开心地多吃了两个馒头。”
——“我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要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春暖花开时,爸爸会回来看你。”
……
钢笔划着纸面,沙沙地响。蒋泊一直伏在书桌上,手停不下来,仿佛是将满腹深都付与了其中。蓝黑的钢笔墨水侵染开了淡黄色信纸,渗透到了第二层,四散开了墨汁的香。
“脖子~”小甜突然拉了拉蒋泊的衣服,连连说,“它动了,动了。”
“嗯?”蒋泊停下钢笔,墨水染了他的手指。
“是小家伙,你摸摸看。”小甜的手抚在肚子上,眼里满是温。
蒋泊起先是怕的,放下钢笔,手缩了缩,犹豫了半天,才鼓足勇气伸过去。当他的指头触碰到小甜的肚子,触碰到在他掌心下凸起的一处时,他全身都仿佛融化了。“是它的脚吗?”蒋泊问,声音抖。
“应该是吧。”小甜说。
“真小。”蒋泊是坐着的。他圈住小甜的腰,脸贴在她的肚子上,温柔地吻上去,“我从来没有陪你去做过产检。真不是个好父亲。”
“你会的,你会的。”小甜的眼角不知不觉又淌出了泪,多是欣喜,“你也会很俗,随大流,成为它的骄傲。”像王兴东说的,如同大多数的父亲一样,当孩子世界里的英雄。
“你看你,又哭了。”蒋泊用干净的手背抹了小甜的眼睛,“肿得又大又圆。这是要当“演员(眼圆)呢?”
小甜噗嗤笑出来,露出牙齿,弯了眉眼。
世界就是变得这么快。
一年多以前,小甜刚到a市,孤身一人。每日吃盒饭,喝酸辣粉对付着过日子。
那时的她,经常喝酒,很爱抽烟,从不和父亲说话。
那时的她,流掉了很多个孩子,受了一身的伤。
那时的她,昼伏夜出,喜欢看清晨的月亮渐渐被日光淹没,再盖上被子睡觉。
……
那时的她,浑浑噩噩,窒息的世界里没有一丝光亮。
小甜想,老天爷应该是善良的。当那般好的外婆被带走时,就还给她了另外的寄托。一个父亲,一个孩子,和一个男人,一个可以托付的男人。能这样说吗?她也不太确定。但她知道,假如在这一刻死去,也会是微笑的。
等天亮的时候,小甜想,她要打着雨伞,穿着厚底的鞋,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排骨和白萝卜,用来煨汤。“冬吃萝卜夏吃姜,”这是外婆以前说给她的。虽然现在还没到冬天,但应该也是有益的。
她要用白色的砂锅,小火慢炖,等着热气咕咕地从锅身与盖子的缝隙间偷跑出来,飘到窗户的玻璃上,腾起雾气。满室温暖。
小甜想的再美再好,却始终只是一个梦。天亮时,就被一个电话搅碎了。蒋泊母亲打来的,带着冷淡责骂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