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不离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也算仁至义尽了。
只可惜......他垂眸凝视着手中的面具。如果池日还在,他保证不揍对方就是了。
燕不离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倏然神黯。
池氏兄弟虽然彼此看不对眼,但心里都装着对方,只是从不习惯表露出来罢了。着实不愿看自家夫人情绪低落,他转移话题,谈起了今早皇帝召儿子入宫伴读的事。
池月听完也略感意外。燕重锦虽和燕不离一样喜欢翻墙揭瓦,但向来懂得拿捏分寸,再顽劣也不会触碰大人的逆鳞,为何一遇到太子就一反常态?
回想起陵寒山别院那日,燕不离自湖中救起太子,儿子却在初见对方时就面露异色。那双和自己极像的潭眸,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的错愕和忌恨。再加上今日对入宫伴读的抵触......
池月目光一凛,问向儿子:“难不成......太子得罪过你?”
我的亲爹,要不要这么敏锐?燕重锦咽了口唾沫,摇头否认:“没有。”
猝不及防间,一股凌厉的掌风迎面击来,堪堪被人隔在额前三寸!
燕不离脸比雪白,横眉竖目地挡在儿子身前,质问道:“池老魔你疯了?想打死他不成?”
池月面冷如冰:“小小年纪就敢撒谎,长大还不知道敢干什么,我看他确实欠教训了。”
“那也不用下这样的狠手啊!不是你生的不心疼是吧?”
“闪开。都是你这个心疼的把他惯坏了。”
“老子不闪。这特么是我儿子,你动他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两人出手如电,眨眼过上了招儿,几个起落便打上了房。
燕府的下人也习惯了。自月夫人武功恢复后,浣春院的屋顶就三日一修。偶尔赶上二位爷火气过旺,连邻居家的墙都得重砌。
武林盟主和魔道宗主互殴的场面太过凶残,燕重锦不忍直视地转过身,不经意瞥见了搁在棋盘上闪着银光的面具,眼前登时一亮。
.......
白嫩嫩的小手抚过一面海水龙纹铜镜。从用料和做工看,构造精致,纹理细腻,和明代晚期的工艺水平差不多。待翻过来,光洁的镜面上出现了一张稚嫩的面孔:淡眉长睫,明眸皓齿,略带婴儿肥的白净小脸,一瘪嘴便如同吹起了两只气鼓鼓的包子。
镜中人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梁焓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穿成了一个年幼的太子,距离娶妃纳妾起码还有五六年,所以下半身的幸福先不用肖想了。当务之急是糊弄过帝后和东宫三师,免得被当智障给废了。
“殿下。”春生弓腰含胸,迈着小碎步凑近道,“杨太傅已到文宣阁,还奉圣谕给您带了位伴读。”
梁焓眼角一绷:“太子伴读?”
“正是。据说是西城燕家的少主。”
“哦......就是那个救了本宫的人家?”
“不错。小的打听过,燕家乃清贵世族,前几代先祖也曾封侯拜将、登朝入仕。如今的家主燕不离任武林盟主已逾十载,是统领江湖正魔两道的头号人物。”
太子伴读向来是个敏感角色。要么是帝王拉拢臣子以示恩宠的手腕;要么是为牵制宗室留质宫中;要么是为储君培养近臣心腹,要么......就是皇帝拿来监视东宫的棋子。若这颗棋子玩得好,便有从龙之功;若玩得不好,往往会被登基的新帝第一个拿来开刀。
梁焓一伸小短腿,从花梨坐墩上出溜下来,吩咐道:“更衣。”作为一名历史系学霸,他倒要看看慈祥的父皇给自己安插了怎样一枚棋子。
春生连忙上前侍候,梁焓一瞅托盘里的衣服就头大了。
按淳国礼制,皇室男子皆可着黄。皇帝的龙袍是明黄,王爷的蟒袍是赭黄,唯独太子的冕服最奇葩,是特么的屎黄。
幸好他还是个十岁孩子,可以在衣食住行上耍性子。发过一通脾气后,梁焓成功换了身绣金梅青常服,外罩黛蓝鹤氅,带着一溜近侍匆匆赶到文宣阁。刚走近学监大殿,便被一个举着戒尺的儒衫老者堵在了门口。
“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杨太傅已近七十高龄,精神却矍铄得很,训起人来也丝毫不留情面,“学无小事。太子承社稷大统,当以身作则,怎的又来迟了?”
梁焓向来讨厌这种老古板,看到那张写满阶级斗争的脸就像看到了马哲老师。正欲反驳,旁边的春生先噗通一声跪下了。
“太傅恕罪!太子前阵子溺水染了风寒,今日才刚能下床。小的本来劝他再休养几日,可殿下说业精于勤,不可荒废,非要坚持过来。殿下年纪尚小,身子又弱,所以行路慢了些,万望太傅体谅!”
啧,这小太监是他妈人才啊.......梁焓暗暗冲春生竖起了大拇指。
杨太傅闻言面色稍霁:“原来如此。太子病体未愈,外面天冷风寒,快进来吧。”
梁焓随他跨进门槛,往大殿深处走了几步,绕过粗壮的朱色梁柱,便看到角落里伫立着一抹霜白的身影。
那是一个比他高了半头的少年。从下往上,是一双干净的青缎皂靴,一身白锦霜纹劲装。腰间的月白祥云带上缀了一枚燕子玲珑佩,随对方转身的动作微微晃动。再往上,却是一张可怖的鬼脸银面具。
透过眼部的孔洞,梁焓看到了一双没有温度的黑眸。
如寒潭幽涧般。冷冽透骨,深不见底。
☆、4假面
“草民燕重锦,见过太子殿下。”面具后传来一个平波无澜的声音。听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口吻却比总角稚童沉稳得多。尤其是燕重锦三个字,像卷着霜碴儿的西北风一样吹面而来,令梁焓莫名一凛。
见对方仅拱手为礼并未下跪。他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眯起眼开始找茬:“燕少爷进宫前没学过规矩么?本宫贵为皇储,难道还不值得你一跪?”
“殿下恕罪。燕某江湖中人,出身草莽不通礼制。”燕重锦不紧不慢道,“圣人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家之尊不在血脉,而在肩负社稷、心系苍生。若有朝一日,殿下能明白民贵君轻,能做到济世安民、德泽天下,重锦再跪不迟。”
“好!”杨太傅拊掌赞道,“燕小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地,难怪皇上会选你来伴读了。”
梁焓没料到孔孟之道在此地也有流传,更没想到对方小小年纪就底蕴深厚,一时被噎得语塞,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
好小子,居然和他一个*接班人玩民本德治那套,逼老子飙历史车是吧?信不信老子倒档碾平你?
梁学霸磨了磨银牙,反驳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恪守人伦纲常,方可教化天下。是所谓知书而达礼,燕公子既然饱读诗书,为何不敬三纲,不遵礼节?”
“君子不拘小节。又何必惮于俗礼、畏于人伦......”
“三纲五常、宫廷体统是小节?”
“殿下莫急,我还没说完呢。”燕重锦眼神凉凉地一笑,“何况......燕某从来不是君子。”
梁焓:“......”这个时代的小人都如此坦荡么?
杨太傅被二人的争辩骇得不轻。要知道太子向来懒散,连四书五经都未通读。而燕重锦出身商贾之家,由燕不离那样的江湖武夫一手带大。两个十岁小儿,竟能引经据典地论道辩法,而且措辞严谨、逻辑缜密,简直是逼死神童的节奏啊!
当然,如果他知道这俩一个是21世纪穿来的高材生,一个是活了三十多年的柱国大将,估计会直接撞柱自戕。
学监大殿中央,梁焓和燕重锦冷眼对视,互不相让。如同考场之上,一个作弊的遇上一个开挂的,只能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梁勇士认为,真的猛士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脸。是以非常强硬地要求燕重锦露出本来面目。
“殿下确定?”
“自然。你是长得见不得人么?为何遮遮掩掩的?”
燕重锦无奈地摘下了面具。
“卧槽!!”梁焓只看一眼就吐了。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坑坑洼洼满是疤痕,连五官都分辨不清。灰白的面皮上密布着莲蓬似的黑洞,蜂巢蚁穴般的孔洞深处,似乎还凝结着黑黄的脓包和血痂。
杨太傅也吓得腿软,合着老眼道:“燕、燕小公子,你何故成了这副模样?”
燕重锦哀戚地垂下头:“说来你们也不信,是铁藜子先动的手。”这张丑裂苍穹的人皮假面是池月给的,据说曾经吓躺了半个江湖。他本以为对方是吹牛,现在看来月爹爹还挺谦虚的。
梁焓脸色惨白地捂着胸口,虚弱地摆了摆手:“你还是戴上面具吧。”
“殿下不是嫌我遮遮掩掩的么?”
“本宫错了还不行?谁知道你长得这么不拘小节......tt”
虽说这招阴损了些,不过跨入东宫的第一关总算过了。看了眼心有余悸的一老一少,燕重锦忍着笑意,重新戴上了鬼脸银面具。
东都城北。廉王府。
桂堂点灯,月满西楼。
琥珀色的酒浆无声地斟满玉杯,屋中漫起一股芬芳醉人的香气。梁昱放下执壶,让筷道:“公公请用,这是母妃当年酿的‘小金桂’,本王一直没舍得开封。”
坐在膳桌对面的太监老脸一颤,眼含热泪道:“殿下太客气了,这可折煞老奴了......”
“母妃说过,酒者,忧也,友也。她生前以酒浇愁,本王以酒会友,有什么折煞的?”梁昱笑了笑,“公公连夜来此传递消息,本王感激不尽,又不敢以俗物冲撞雅人,只好借花献佛了。”
“容妃娘娘才是雅人,老奴怎敢当?如果......”如果他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会遇到她,也不会将大半生都耗在这座冰冷的皇城。
伊人已逝,酒尤余香。纵千杯饮尽,也化不开百转愁肠。
梁昱目光怔然地望着跳动的灯苗:“凌公公,我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孩子?”
“殿下信不过老奴,难道还信不过容妃娘娘么?”对方黯然一叹,“殿下当然是圣上的血脉,只是君心多疑,唉......”
梁昱苦涩一笑:“可母妃还是含冤而死,满朝文武也没几个相信本王姓梁,父皇根本不愿见到我。”
三十七年前的中秋之夜,容妃在宸王府中诞下一子,便是世子梁昱。彼时前太子与宸王势如水火,容妃嫁入王府前又同太子詹事凌玄青有婚约,再加之梁昱早产了两个月,宸王心里拧巴得和麻花一样。
后来,龙驭上宾,储君亦薨,宸王即位称帝。他就地罢辍东宫众官,拈了个罪名将凌玄青下狱,施以腐刑。容妃闻讯果然病倒,皇帝更加认定梁昱并非亲生。
倒霉的嫡长子就此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直到十年前梁焓出生才勉强当了廉王。相比之下,梁笙那个废物反倒顺风顺水,一成年便分封了王爵府邸。
廉王心里的苦啊。容妃病逝得早,死前也没把这点事儿抖落清楚。皇帝老子瞅见他就觉得头上绿意盎然,王公大臣又有哪个敢与他亲近?一壶好酒藏了十年,竟只能和一个老太监共享,怎一个憋屈了得!
“殿下也不要放弃。”凌玄青宽慰道,“太子落水后性格乖张许多,皇上已经起了疑心,所以才召燕家少主伴读试探。”
“可你方才不是说,杨太傅禀奏太子灵窍大开,学业精进么?都快和燕家那小子并称神童了。”
凌玄青笑道:“古往今来,有几个神童得了善终?咱们这位圣上可是多疑的主儿,身为储君不知藏拙,锋芒毕露可不是好事。”
梁昱叹气道:“可就算父皇有所不满又怎样?难道会为这点细枝末节废储不成?”
“怀疑就像一颗种子,只要种在人心里,早晚会生根发芽。”凌玄青晃动着杯中的酒液,“太子如珠如宝,被帝后宠着,被百官捧着。一旦行差踏错,便会从云端摔进泥坑,粉身碎骨。”
“公公的意思是......诱他犯错?”
“对,而且必须是大逆不道的罪孽,让皇上连袒护的心思都没有。”凌玄青眯起老眼,“结党谋逆、犯上作乱、淫乱后宫......”
梁昱听不下去了:“这哪个罪名也安不到太子头上啊,他今年可才十岁。”
“还有一个罪名:无后。”
梁昱脸色一变:“你......莫不是要把他阉了?”
凌玄青摇首,用左手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梁昱恍然大悟。
自梁淳太祖开朝以来,便立下了皇室宗亲必守的祖制。断袖之癖是皇子不可碰触的禁区,更不要提肩负延续梁氏血脉之责的储君。一旦染了男风,就算皇上不想废储,朝臣仕林和州府贵族也会跳出来弹劾,太子殿下的皇图霸业注定灰飞烟灭。
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东宫新来的伴读——燕重锦。
“殿下有所不知,燕不离的夫人便是魔道宗主池月。此事皇上一直晓得,不过是看在燕家这些年还算忠心老实才默准了。”凌玄青将酒一饮而尽,“燕少爷入宫,是皇上牵制燕家的一步棋,也算提前替太子招揽江湖势力,却忽略了燕重锦是盏不省油的灯。”
两个断袖养出来的儿子,只能还是个断袖。
今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偏偏找只小野狼看守自家羊羔,这不是肥猪跑进屠户家——自己送上门么?
一夜深谈,梁昱对断袖计划颇为憧憬,头回做了个好梦。
直到某日,他有幸得见燕重锦面具下的尊容,才明白让太子断袖比断头还难。
☆、5杀心
一支长箭破空刺来,正中七丈外的红心,将稻草编的靶子穿透了三寸。
梁焓不满地瞥向身侧:“姓燕的,你能不能别老射本宫的靶?”
“殿下射这么久也沾不着一根靶草,等会儿可不好向教习交代。”戴着鬼脸银面具的少年挽弓搭弦。嗖嗖嗖,三箭连发,把梁焓的箭靶扎成了刺猬。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乃皇室宗亲子弟必修的课业。
身为男人,梁焓原本对骑射课程很有热情,只可恨某人就像刺儿竹扎的大扫帚,一刻不停地让他扫兴。
“用不着你帮,我自己练!”他不服气地吼了一句,用力拉圆了手里的小弓。
“啪!”弓弦竟然被扯断了。耳后一热,随即传来一阵锐痛。
春生当即炸了毛:“殿下!您......您受伤了!”
梁焓抬手一摸,触到一片温热,蹭了蹭指头上的血,叱道:“小伤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一叠白帕子递到了面前。
燕重锦:“先擦擦吧。若让皇上晓得,又有人要倒霉。”
太子殿下昨日在御马苑学骑术,手贱地调戏了一匹西域纯血小母马,结果被公马尥了蹶子,从坐骑上摔了下来。虽然只是额头多出一块淤青,教习师傅还是挨了四十大板,到现在也没缓过劲儿。
梁焓也没客气,接过来就擦。
燕重锦看不下去了,夺过帕子给他按住伤口:“会不会处理外伤?先压住止血再擦。”
对方微凉的指尖碰触到耳后温热的皮肤,梁焓神经一绷,颈间生起一片酥痒的鸡皮疙瘩。
春生接过他手里的断弓,好声劝道:“殿下,不如今日就先到这儿吧。”
梁焓小脸一沉:“时辰还没到,继续练,我就不信射不中!”
面具后的人垂下了眼。
倒真和先前认识的那个孩子不太一样了。他记得太子的性情随了皇后,柔顺温和,总笑得云淡风轻,登基后才慢慢显露出笑面下的雷霆手腕。而且梁焓十岁时也远没有这般聪慧勤勉,凡事只求量力而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要强了?
“用我的吧。”燕重锦将自己的硬弓递过去,“最近天气冷,兽筋容易断。”
梁焓接过那张有些沉重的桑木弓,拨了拨纤细剔透的弓弦,感觉这玩意儿弹棉花都够呛。
“你这是什么弦?”
“天蚕蛛丝。”
听着还挺高端的,就是有点违背生物学常识。梁焓试着搭箭张弦,拉了几下,竟没能开弓。
有人从身后贴过来。燕重锦握住他的双手,示范着将弓拉满:“拉强弓要气运丹田,以腰带臂,沉肩平肘。执箭筈而不是抓翎毛,瞄准红心再射......”
颈后一痒,感觉到一阵温热的呼吸。紧贴脊背的胸膛也是暖的,与那双微凉的手对比鲜明。听着身后人沉稳有力的心跳,梁焓忽然有点不自在。
忽然,箭靶上空飞过一只灰色的鸽子,燕重锦条件反射地瞄向了空中的飞鸟。
“不要!”梁焓心旌一动,在松开箭矢的一刻偏了准头,一箭落空。
燕重锦放下弓,退开一步,沉眼望过来。
梁焓知道和古人谈保护野生动物是扯淡,只好转了个弯儿:“快开春了,杀生不好。”
燕重锦先是一怔,随即冷笑起来。
杀生不好?那他登基后诛除异己算什么?征伐四野、平镇天下算什么?死在南荒的五万燕家军又算什么?!
梁焓被那双浸着寒意的眼盯得发毛,却不甘输了气势,扯着脖子瞪过去:“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恻隐之心。难道就因手中握着兵刃,便能凭一己私念,动辄杀伐予夺么?”
燕重锦身形一动,毫无征兆地对准他拉开了弓!
“放、放肆!”春生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燕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说过......我从来不是君子。”燕重锦一字一顿地道,“还望殿下记住自己的话,日后为君,莫忘初心。”言罢缓缓松弦,转身离去。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春生急惶惶地扑过去,搀住了摇摇欲坠的小主子。
梁焓捂着心口,脸色煞白地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中掀起了骇然巨浪。
是他......那个仇恨的眼神、熟悉的杀气,还有毫不迟疑射向自己的一箭......
梦里的将军,原来是燕重锦!
燕重锦走出靶场就后悔了。
自己怎会这般沉不住气,对一个懵懂孩童剑拔弩张?梁焓如今才十岁,虽比同龄人聪敏成熟,心性也还没定型。人性本善,赤子童言,不喜杀生未必是伪善做作,兴许就是发自肺腑的。
只是这一次,他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褪去纯良,踏着冷铁与热血,一步步成长为一个冷酷的帝王么?
午后明媚的阳光穿透薄云,像碎金般洒落在琉璃瓦上。燕重锦沿着长长的朱红宫墙缓缓前行,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
从他踏入东宫那日起,燕家就被绑上了太子党的大船。倘若梁焓身死,无论与己有无关系,皇上也会株连燕家。就算侥幸逃过此劫,今后由廉王或庆王即位,燕家作为掌控江湖势力的太子旧翼,早晚会被当眼中钉拔除。
报仇雪恨固然重要,但这是他自己的事,绝不能因此牵连家人。何况于天下而言,梁焓的确比另两个王爷更适合做皇帝。所以当前最好的选择还是保太子上位,哪怕他一万个不乐意。
或者,换一种方法......
燕重锦停下脚步,转身抬眸,回望着远处东宫的殿顶。
如果自己从现在开始,尽力去改变这个孩子呢?不出意外的话,距离今上驾崩还有五年时间,兴许可以让梁焓变得不一样,说不定就能阻止今后发生的一切。
就当再给梁焓,给自己,也给全天下一个机会吧......银色面具后的目光倏然幽深下来。
若还不成,再杀不迟。
......
当晚,太子殿下在睡梦中等到了久违的故人。
“老神棍你终于来了!”梁焓扯住对方的袖子,心神不安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都会做同一个噩梦?为什么燕重锦要杀我?”
“不应该啊。”司命面露错愕,随即干咳一声,“可能......孟婆又把过期的汤拿出来卖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老子没开玩笑!”那个可怕的梦魇折磨了他十多年,是梁焓最大的心结,也是推动他研究考古历史的原动力。
“前世执念太深,今生就容易被心魔牵绊,这件事还要问你自己。”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也罢,事到如今,老夫也不瞒你了。”司命厚颜一笑,“梁焓,其实没有什么bug,你的前世便是大淳神威圣武皇帝。”
淳武帝十五岁登基,十七岁亲政。虽是少年天子,却工于心计,雄才大略。他在位期间精图励治,推陈革新,攘夷拓土。曾削藩平匪,统镇两大州府,三度出兵塞外,将淳国版图疆域扩大了一倍,说是千古一帝也不为过。
然而连年征战,穷兵黩武,终致国力虚耗。梁焓秉性多疑,手腕也过于铁血,对朝臣宗亲打压严厉,对士族商贾横征暴敛,驾崩时可谓孤家寡人。
淳武帝年仅三十三岁便暴毙身亡。既无子嗣,也未留诏立储。皇室各支宗亲陷入夺位之争,刚刚统一的天下再次分崩离析,各地诸侯势力重新割据,从此混战不断、生灵涂炭,天命线彻底乱了。
“人皇有罪,天道诛之。只是幽冥司奏请天庭,直述把你下了炼狱碾作飞灰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回炉再造,重理天命线。”司命叹息道,“梁焓,不是谁都能穿成太子,也不要以为做皇帝就是坐享天子之福。累世的冤债,一分一厘都要还清。你这十八年其实是服刑改造,重学治世做人的道理。时间一到,自然要回来赎罪。”
梁焓震惊道:“你怎么不早说?老骗子你之前不是说神仙不骗人的吗?!”
“可你不是人呐,一个戴罪之鬼而已。”司命甩甩袖子,掸出一片21世纪新鲜出炉的雾霾,“再说神仙的事儿能叫骗么?老夫说话算话,托梦的通道已经凿好,你现在就可以去和父母道别了。”
“等等,燕重锦到底...诶我靠!”梁焓没能说完,再次被大袖拂了出去。
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司命却突然反应过来,猛地一跺脚。
“完了,又忘告诉他最重要的事了!”
☆、6查案
一过正月,东都天气开始转暖。绽放一冬的寒梅渐次凋零,清幽的花香飘满了整座庭院。
檐漏上凝结的冰柱在阳光中坠泪如雨,覆满积雪的冬青如同盖了厚厚一层盐霜,假山后的风亭也银装素裹。远而观之,仿若一副静谧的泼墨山水。
画卷的中央却突兀地摆了一副木制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男子。他面容清矍,神情寡淡。春山秋水般的眉目精致如画,却笼罩着一层轻烟淡雨般的忧郁。
这是传说中的男版黛玉?看着裹在雪狐裘里的瘦削男人,梁焓摸了摸鼻子,问道:“二哥最近身体如何?母后让我来瞧瞧你。”
庆王抬起头,淡唇微勾,绽开一抹清雅如梅的笑容:“多谢皇后娘娘惦念,我身子已经无恙,等禁令过了便入宫请安。”
为给这个二哥庆祝寿辰,三位皇子前往凌寒山游湖赏雪,太子也因此意外落水。皇上迁怒于庆王,给梁笙下了禁足令,甚至没有言明期限,搞不好就是幽禁一生的节奏。
虽说此事和自己无甚关系,但梁焓瞧着对方委实可怜,开口问道:“二哥,你还记不记得我落水那日发生了什么?”他明明记得有人从后方袭击了自己,如果不找出幕后真凶,庆王岂不是要一直被禁足于王府?
因着廉王的缘故,梁笙对太子落水失忆略有知晓,遂回忆了片刻,答道:“大哥那日醉得厉害,早早睡下了。我因在船头吹了风,折回舱里喝药。你当时正同几个宫女太监在外面嬉闹。后来有人听到落水之声,我们出去寻了一圈,方知你不见了。”
“二哥可知是哪些宫女和太监?”
梁笙摇首:“应该都是东宫的侍从。除了你身边的春生,其他人我也不识得。”
春生......梁焓撇过头,望向候在风亭外的两人。
梁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好奇地指着燕重锦道:“那位戴面具的是何人?”
“一个狂悖自大缺德无礼脸比猪丑心比脸丑精神病间歇发作的混账小人。”
梁笙:“......”
梁焓:“我肺活量吼吧?”
梁笙:“所以溺水了?”
梁焓:“......”
燕重锦已经在雪地里等得不耐烦了。
他可不是东宫的下人,没伟大到让太子和庆王唠家常,自己当晾衣杆儿喝西北风。跺了跺鞋上的雪沫子,提气掠身,运起轻功奔向假山上的风亭。谁知刚跳上一块突岩,耳畔突然捕捉到暗器破空而来的声音!燕重锦急忙一个鹞子翻身,腾空避过要害,却在起落间惊动了亭子里的人。
梁笙低叱道:“怎么回事?”
风亭畔的老黑松忽然下起沙沙雪雾,一道暗影从树冠中跳了出来。那人相貌平平,一身王府护卫打扮,跪地禀道:“属下该死,让宵小惊扰了太子与殿下......”
燕重锦瞄了眼深深嵌入青岩的松子,冷笑道:“庆王殿下的护卫好生了得,出手就是杀招,幸亏我这个宵小躲得及时。”
护卫驳斥道:“你蒙着面,又擅自接近两位殿下,谁知道是不是刺客?”
梁焓乐了:“这你就错了。燕少爷摘了面具才是刺客,能直接吓死本宫......”
梁笙挥退护卫,含笑望向燕重锦:“这位便是三弟的伴读燕公子吧?久闻不如一见,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避过高手的暗器,果然英雄出少年。”
燕重锦声音淡淡:“庆王殿下谬赞了。我方才不过踩中一截枯枝,也没能逃过您的耳朵。英雄二字,愧不敢当。”
梁笙眸光一滞:“本王病废之身,不过自小修习礼乐,耳力灵敏些罢了。”
庆王的生母是教坊司出身的伶人,喜吹笙,善歌舞,娇姿艳绝却身份低贱。梁笙是宸王酒后乱性的产物,虽是乐籍女子所生,却是盼了十多年的第二个儿子。梁笙幼时远比长子梁昱受宠,焱妃也在宫中压了容妃一筹。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梁笙九岁时东都爆发了一场瘟疫,不少宫人罹患怪病。焱妃久治不愈,香消玉殒。梁笙虽然小命得保,两条腿却就此废了。若非这档子事,储君之位很可能轮不到梁焓。
梁笙遭此横祸,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病愈后更是颓废如泥。近几年不知着了什么魔,活成了一个文人雅士,终日寄情于诗书酒乐,再不碰触政事。皇帝骂了几年也没了心思。病龙也好,僵虫也罢,全由他去。
听出庆王弦外之音,梁焓对燕重锦愈加不满,绞眉问道:“本宫正和二哥议事,你究竟有何事求见?”
“自是人生最重要的事。”燕重锦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出来得太久,该回宫用膳了。”
梁焓白他一眼。你是我妈啊急着叫老子回家吃饭?
梁笙掩口轻咳:“三弟也该回去了,莫让宫里等急了。”
“那二哥好生休养,我先走了。”太子殿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庆王府。
难得出宫一趟还要被某人监视。梁焓一路拉着小脸,连逛街的兴致都没了。
燕重锦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少有地主动开口:“殿下还是尽量少和两位王爷来往得好。”
梁焓腹中的炮仗终于被点着了,撩开窗牗揶揄道:“你是眼红本宫有两个好兄弟吧?唉,独生子的寂寞.....我懂。”
燕重锦呵呵一笑:“嗯......殿下兄弟情深,重锦无福消受。”
“阴阳怪气的小人。”
“小人”抬手摸向自己的面具,梁焓吓得立马缩回了头:“不许摘!”
燕重锦托着下巴:“殿下莫慌,小人只是突然想到这里离刑部很近,不如顺道逛逛?”
“去刑部做什么?”
“去见识一番殿下的好兄弟啊。”
早点让这小子明白也好。皇家的男儿...好兄弟只会是右手。
刑部尚书祝珩听闻太子驾到,连忙领着大小官员前来相迎。没想到太子轻车简从,带着伴读和小太监就溜达了进来。
“下官祝珩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梁焓摆摆手:“不必多礼,本宫也是随意逛到这儿了。”
到刑部闲逛?祝珩牙疼地看着这位小殿下。
“是这样,前阵子....本宫在凌寒山失足落水一事,父皇应该交由祝大人查办了吧?”
“正是,不过听闻殿下玉体欠安,画舫上又无目击者,所以下官暂以意外处理。”
梁焓落座在大堂主座,刚翘起二郎腿又让燕重锦瞪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本宫也是这几日才想起来。当时是有人从背后袭击,本宫被敲昏了。”
若是有人蓄意谋害太子,这案子可就大了。祝珩大惊失色:“敢问殿下,可曾见着贼人相貌?”
这特么是猪尚书吧?都说了背后中招,老子后面长眼啊?!
梁焓深吸了口气:“不曾。祝大人对船上的人可有调查?”
“有有有。”祝珩派人取来案卷,“画舫之上除了廉王、庆王两位殿下,还有十四名侍女,十六名太监、三十八名护卫......所有证词都在这里,请太子殿下过目。”
梁焓的眼睛还是对繁体字水土不服,遂一股脑儿扔给了燕重锦。他捧着杯香茗,又让春生买了几串糖葫芦,边啃边等。
燕重锦翻看了一盏茶的时间,抬起头道:“祝大人,这案子有蹊跷。”
案发当日,三位皇子包了一艘双层画舫。自凌寒山下起帆,随波游湖。
据下人所言,宴饮过后,廉王醉酒而眠,庆王回二楼船舱休息。太子年幼贪玩,和宫女太监们在甲板上藏猫猫。就在他们找不到躲起来的太子时,船尾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坠水的声音,有人大喊:太子落水了!众人蜂拥去了船尾,却没能寻到太子的踪迹。
“人落水之后,如果身上没坠重物,一定会先漂在水面上。”燕重锦道,“画舫周边的水域就那么大,既然刚一坠湖就开始打捞,怎会没发现太子?”
祝珩道:“会不会是那日下雪,湖上还起了雾,目力受阻所以......”
燕重锦打断道:“那么短的时间,又在水流平缓的湖里,人不可能漂远。雪雾虽大,三丈内应是看得见的。”当时他人就在岸上,也听到了梁焓的呼救,画舫上的人怎么可能寻不到?
祝珩圆脸一苦:“那是怎么回事?”
梁焓咽下一颗酸溜溜的糖葫芦,咂着嘴道:“这还不简单?说明落水声和本宫坠湖的时间不吻合。”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