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先生牵着马与詹姆斯并肩穿行在乡间,每经过一处景物都对他做些介绍,有时还能说出些与之有关的当地传说和历史故事,每一户村舍,每一条小路,波特先生都能如数家珍的对他娓娓道来。
波特先生说得投入,詹姆斯听得也别有趣味,不到半日,便将村子里外前后了解了一个大概:
整座塔丘乡约莫有一百来户村舍、一家小客栈,星罗棋布地围成一个圈,让村子得名的那座断塔反倒被遗忘在无人的一角,依然忠实守望着邻近的瓦伊河并眺望着更远的塞文河。村里唯一的主路环绕全村,上面满是深深的车辙印,还有些零散的大宅和乡绅居住的庄园顺着小路一直连到上面。绕着这条路跑上一圈,就可以参观完整个塔丘乡。村里的主路,也是为了种田更方便才修建的,这样村民可以在周六去市场赶集。同时这条路也把塔丘乡和林地村以及其他几个相近的村子连起来了。
因为地处格罗斯特郡最偏僻的一隅,很少有车辆经过村子。偶尔会有一辆农用马车,堆满干草袋或一捆捆的方形稻草;或者一个农人驾着一辆轻便的两轮马车;或者面包师傅破旧窄小的货车;或者好多个裹着毯子的猎人在清晨锻炼;或者一辆四轮马车,载着下午外出拜访的乡绅。
而那百来户村舍,则是形态各异,个别的老房子还是茅草顶,配上白花花的外墙和菱形的窗。老房子大多是圈地前遗留下来的,至今还被最初占用者的子孙保留着。大多数房子则是砖石砌成的方盒子,配上个青灰色石板的屋顶。一对老夫妇有辆驴车,赶集时用来驮蔬菜、鸡蛋和蜂蜜。有时他们租驴车给邻居,一天六便士。有间房子住着一个退休的庄园管家,据说他在当管家的那些年里常常中饱私囊。另外一个老人拥有上英亩的土地,他自己在上面居住劳作。在村里,只有这几家,加上杂货铺的老板,客栈兼酒馆的主人,还有一个每天渡河去科尔福德镇工作的铁匠,只有他们不是农工。
沿途遇见几个村民热情地同波特先生打招呼,全然没有一般村人对待绅士阶层的那种恭敬和怯意,而且照村里那些长者对波特先生的态度来看,詹姆斯敢说他过去必定不是一位安静稳重的小少爷。波特先生也趁机将詹姆斯介绍给村里人,还尤为正式地带他拜访了铁匠西蒙·弗格森一家。
原来,这位弗格森先生在村里也算受过些教育的,加上他早年又在大城镇当学徒,见过市面经过风浪,为人稳重又正直,在村民间很有些声望。而他的妻子艾玛原本是律师家的小女儿,自然是读过不少书的。自从普及教育令下达后,她索性也不偷偷躲在家教孩子,自荐到学校干起一份兼职,把一再气跑年轻女教师的顽皮鬼们管教得服服帖帖。
按照两人相仿的年纪,詹姆斯推测波特先生与弗格森先生是有着娃娃交情的。看得出来,尽管弗格森先生比波特先生多了一份劳动阶层特有的嘲讽世故,但他与波特先生的交谈互动间还是流露着掩藏不住的熟络。
有了波特先生的介绍,弗格森一家对詹姆斯也是由客气到热情,弗格森先生自己是不信教的,但与詹姆斯聊起达尔文和自由党倒也非常投契,到了中午更留他们俩一起吃了顿午饭。食材虽然粗简,但弗格森太太确实心灵手巧,充满乡土气息的菜色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饭后弗格森太太还专门把刚满周岁的女儿萝拉抱了来,让她管詹姆斯叫老师。红发碧眼的小女孩生得肉乎乎,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一脸认真发出口齿不清的咿呀声让大人们乐得不行。
“瑞文珀特先生,那卢卡斯老爷就是太有钱了,所以常常高估别人的生活需要,以为年收入没有七八百镑就活不下去,但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就算养个孩子,日常生活一年六十镑绰绰有余,咱们村这些年发展得快,头四五年你省着点就是。让哈利(村里人对波特先生的昵称)回头给农场打声招呼,让他们给你送些牛奶和黄油。不过,瑞文珀特先生,等到仲夏的时候,你可得给自己买一头奶牛,毕竟你还得养个小子不是?”她想了想,“我跟村里那几家商量商量,回头凑几只母鸡给你送过去。”
听着弗格森太太帮他把将来的日子安排得头头是道,詹姆斯自惭不已,想来自己果然还是在学院里待了太久,早忘了这些柴米油盐的繁琐和艰辛。尤其想到如今还多了完全仰赖于他的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不免头皮阵阵发麻。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尽快把孩子的母亲入土为安,其次要找个日子给孩子施行洗礼……该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离开弗格森家,波特先生又带他沿着主路往北,来到他们昨天相遇的地方,果然,那座哥特式的教堂就是他日后的布道所。教堂的位置处在塔丘乡外沿,紧邻着学校坐落在主路边,想来也是为了方便北边一个教区的林地村村民赶来活动和礼拜。波特先生解释说,这是因为当时建教堂的时候,塔丘乡的人口更多,而且教堂的建筑师亨利·伍德叶先生也是塔丘乡的乡绅出钱请的。
说起来是教会学校,其实也不过是个小院落,几间连在一起的灰顶白墙的平房。此时正值寒假,于是也没人,看不出学校应有的生气。而与学校一面矮墙之隔的,便是墓园,占地反倒比学校还大上几圈,墓园的东北角便是他的教堂。
这座教堂是1853年建成的,敬献给圣路加。这座哥特式石造建筑包含了主体的中殿部分、圣坛和位于东南角的钟架,以及前几年新加的北侧走廊。
教堂原本连同另一侧的那幢同样风格的牧师小屋都是学校的一部分,后来却专门划分出来,学校倒给塞进了最平凡简陋的建筑里。詹姆斯不知该对此作何感想。
不过他至少对那幢房舍非常满意,甚至愿意长期住下去。整座房屋与教堂的用料基本相同,是用精选的砂岩建造的,有着用青瓦平铺的屋顶,而且理所当然与教堂只有一墙之隔,在灰矮围墙的东南角开有一处窄门,用以出入这座草木繁盛的小小院落,就连正门的拱沿也爬满了茂密的藤条,穿过狭窄的门廊,是安置有壁炉的客厅,天花板并不高,不过二楼的高度倒刚刚好,两层加起来总共有八个房间。天知道他该拿这八个房间干什么才好?
詹姆斯发现切菲尔德牧师的衣物还在衣柜里,必须承认,他先前压根没有想到过这位老先生,但如今他的衣物却令他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詹姆斯眼前。那几双鞋上的突起破坏了原本的形状,却必然十分贴合主人的脚,褪色的长外套叠得整整齐齐躺在那里,清晰地显现出肘部和肩膀的线条,显然还没意识到主人已经去世……这感觉就像他一打开衣柜,就发现了切菲尔德牧师。
直到听见波特先生在花园里呼唤他,詹姆斯才回过神来。
夜幕降临前,他同波特先生一同骑马返回绿溪谷,准备用过晚餐后就带上行李搬进牧师小屋,这样在周日以前他还能有时间整理一番……他们还没进门就听见孩子高亢不绝的哭声。
“你们可回来了。”波特夫人抱着孩子有些窘迫地迎上来,她的弟弟艾博先生则不知躲去了哪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啦。他从睁开眼就没停下来过。”
看来波特夫人果然是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盯着她抱孩子的姿势良久,詹姆斯最终不得不承认像波特夫人这样近乎楷模的女性也毕竟还是有尚需改进之处,他接过襁褓打算亲自示范一番。奇特的是,他刚一接手,这小家伙就安静了,连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
“哎呀,看来他可会认人。”波特先生笑道。
詹姆斯低头仔细打量襁褓里的孩子,看得出小家伙已经开始脱胎皮,皮肤的潮红消褪了大半,不过这些正常的现象都没有让他多留意,因为那双水亮亮的、一蓝一绿的瞳仁完全抓住了他注意力。
“这……为什么……”他惊讶地看着孩子那对颜色迥异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向波特夫妇。“昨天便是这样吗?”
“今早你们出门后才睁眼的,”波特夫人说,“我检查过了,两只眼睛都没有问题,除了哭闹引起的少许脱水外很健康。”
波特先生好奇地凑上来,“我以为只有猫会长这样的眼睛,原来人也会啊!”
詹姆斯没功夫细细品评波特先生这句感叹,他仔细检查了孩子的情况,确定正如波特夫人所说的那样——孩子非常健康。除了一对色别明显的眼睛。
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又难免不为孩子的将来忧心起来。他自己是无所谓,但这孩子原本身世就特别,如今又多了这样一个明显的与众不同之处,将来还不知道要被人怎么议论。
看着那双望向自己的奇异双眼,詹姆斯的胸口紧了紧。在原本单纯的责任感外又油然多出了几分疼惜之情,只觉得眼前这依然有些皱巴巴的小家伙生得很好,假以时日必然比弗格森家的小女孩还要可爱几分。
他只希望旁人念着这小家伙的可爱,会对他的与众不同多几分宽容。
“我想到该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啦。”詹姆斯轻声对怀里的小家伙说。
“你已经想好了?”波特先生好奇地问。“打算叫他什么?”
“克莱门特。”詹姆斯说。“约翰·克莱门特。”
仁慈的。耶和华是仁慈的。
就算没有世人宽容相待,也会有神仁慈庇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