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宫中却仍是灯火通明。
太子刚刚离京,顺贞皇帝便病来如山倒,而被囚禁在宫中的弘德皇帝就在这样的契机下复位,事情多了点耐人寻味的意思。进宫侍疾的重臣们被禁军层层看守,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故而各个噤若寒蝉,没有人敢置一言。
苏暄是顺着角门进得宫,跟着个提盏小灯的老太监,在宫里多少显得寒酸又不大点眼了些。老太监的年纪较寻常小黄门大一点,再细究穿着,应当是御前伺候的。两人不声不响地行了半天,终于在一座半大的偏殿前停下步子。
“苏大人,陛下就在此处等候。”老太监恭恭敬敬道。
“有劳陈公公。”苏暄点点头,顺着老太监推开的门进了内殿。
苏暄打量着空荡荡的殿堂,将兜帽轻轻扯了下来,又伸手解开脑后的系带,缓缓摘了自己狰狞的面具,露出了真容。
那张当朝少傅,内阁大臣冉至的脸,那张斯文白净,和毁容扯不上一点关系的脸。
“暄儿。”弘德帝忽然从他身后叫了一声。
苏暄随即转身跪地,将顺贞皇帝召太子回京的手书高高举过头顶,“参见陛下,六封手书已全数寻回,恭请皇上御览。”
“好,好。”弘德帝连连点头,“暄儿做的一切朕都看在眼里,你办事,朕最放心。”
弘德帝的年纪说不上大,但被囚于宫中七年不得自由,又要时时提防“意外”,鬓边已然生了华发。
他扶着苏暄起身,走近了,终于瞧着苏暄隐隐红肿的半张脸,不禁皱了眉头,“脸上这是怎么回事?朕叫人拿些冰来。”
“多谢陛下,微臣只是想请陛下合演一出戏。”苏暄如实回禀,“将冉至贬谪出京。”
“将你贬谪出京?”弘德皇帝独自思忖着,“出京做何事?”
“放条长线在京外,替您钓鱼。”
如今京中剧变,太子朱宁极被废是早晚的事,但是还要提防着他有什么异动,如果冉至被贬出京,他就会成为朱宁极最佳的联络对象。
弘德皇帝知道苏暄用心良苦,但还是没有贸然同意,“你得留在京里,这事容朕再考虑考虑。”
他让苏暄坐着回话,又听苏暄细讲了诸多前朝之事,才算是有了些决断。
“朕会替苏家平冤昭雪,但是暄儿,你要知道,朕不可能为苏家屠尽所有落井下石之人。”弘德帝挺了挺身子,总算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若是这些人有该当处罚的罪呢?”
“那自然该废的废,该杀的杀,朕绝不姑息。”弘德帝面无表情道。
言外之意已然明了,要报仇还是得他苏暄自己动手,但只要他能撼动这些人,皇上便绝不会阻拦。
苏暄轻轻勾起了嘴角,“多谢陛下。”
皇帝知道他会了意,便也跟着笑了笑,“谢朕做什么?朕什么也没答应你。”
眼下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刚刚复位,这位子能不能坐得稳还是一说。
弘德帝本只有个独子,也就是先前的彰勉太子朱宁杞,他在奉宫政变前病逝,也是因为弘德帝后继无人,顺贞皇帝才会趁机夺位。如今弘德复位,东宫人选成了个问题。
当今太子朱宁极是顺贞的嫡长子,皇帝尚在壮年,再扩充后宫添加子嗣也是个法子。可弘德帝许是因为人生大起大落看透了一切,一心只钟情七年前失踪的苏贵妃,也就是苏暄的姑姑苏云笈,眼下没有任何扩充后宫的意愿。
议完正事,天色已然擦亮。
弘德皇帝脸上倒是不见任何倦容,他伸手在桌子上叩了叩,神神秘秘道,“朕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他像个老小孩似得往偏殿里猫过去,过了半天终于乐颠颠地抱着个锦盒走出来,把东西搁在苏暄面前,“瞅瞅。”
苏暄缓缓打开盖子,只见里面躺着个不倒翁。
说不上贵重,但做工实在精细。
“你瞧,你姑母在的时候,每年早早就跟朕说你要过生辰,花心思给你准备礼物。”弘德帝叹了口气,“七年前的东西还没送出去呢,朕一直记得今儿是暄儿的生辰,可你姑母……”
乐哈哈的不倒翁,小孩子玩意,仿佛在苏云笈眼里苏暄永远都还没有长大。
“暄儿,朕实在是思念你姑母。”弘德帝的语气中带着怅然若失,他的眼神浑浊,仿佛融进了太多过往,“你姑母要是还在,瞧着你长这么大,不知道多高兴呢。日后这前朝的事朕来处理,你替朕找一找云笈,好不好?”
苏暄立即领命,“是,微臣万死不辞,定为陛下找出姑母的下落。”
“别总说什么死不死的话,这世上朕还有几个亲人?”弘德帝叹了口气,“七年了,你姑母踪迹全无,朕无一日不怕她与朕天人永隔。”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对苏暄招招手,“去吧,回去吧,只要你留在京里,其他按你想的去做。”
“是。”
弘德帝叹了口气,“暄儿,等这件事结束,你就别再回冉家了。至于身份,你也大可不必担心,朕替你将冉至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