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次的放风,是大家最期盼也最快乐的时候。明令禁止吸烟,但这个时候正是大家正式吸烟的时候,只是需要在监控看不到的角落里聚作一堆,号头会在号里通往放风场的门口发烟,两个人一根。理论上看守所里是没有烟的,根本就完全禁烟。但是没有烟的话,别说每天每人120束拈花的任务指标了,估计连十束都不可能交的出来。说是正式吸烟的时候,是因为还有不正式的时候吸烟,那就是午餐和晚餐后以及临睡觉前这三个时段,但就不是每人都能有这个资格,而是由号头单独看人派烟。待遇最高的一次一根,只有号头和他的三两个打手亲信;次之的两个人一根,像高恒清这种。更次之的三个人一根,轮流进厕所装作解大便蹲下低头用手掌挡着烟头背着监控抽。像老王这样被打入最底层的,那就除了两次放风的每次半根一天一共一根之外,不正式的三次是没有份儿的,每次就只能眼巴巴直勾勾地盯着厕所,鼻翼一张一合的,似乎能闻到一点味道也是好的。
人,是最能忍辱负重随遇而安的。这样的日子再苦,其实也能适应,时间一久人也就逐渐麻木了,每天就这样重复着,像窝里的蚂蚁,这让高恒清时时想起“蝼蚁偷生”这个成语。最令人难以承受的不是这些看得到的东西,而是内心里的那种焦虑,对案子发展无能为力的无力感,对将来案子结果的担心,对家人的思念,一切都令人焦虑,完全是一种折磨。
在看守所无聊而又无奈地待了十天之后,妻子请的律师到看守所会见了高恒清。除了本人的律师之外,在看守所被羁押一般是不能与亲属会见的,除非是判决后所谓的“投牢”前有一次机会,还有就是审判时能在法庭里见到家人一面。因此在押人员便只有通过律师,才能了解案情进展,并顺便知道家人的情况。律师给高恒清带来了几件衣物,已经交到了门口,经过看守所的检查后就会送到号里。案子的事,律师责怪高恒清不该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看过卷宗之后以他多年的经验,不是高恒清一个人能决定能办妥全部事情的。他提出的一个疑点倒也合情合理合乎实际,起码财务部对每套房子来龙去脉应该都了如指掌,能够顺利办妥房屋预定和购买的更名手续,只凭高恒清的批准同意的签字是不会那么痛快办理的,因为高恒清并不分管财务部。而这其实也正是在经侦支队受审时,那个姓王的支队长一开始诱导的重点之一。另外,律师更是转告了妻子对高恒清的不满,指责他更不该将所有的现金都说成是交给了自己,明眼人都知道这其实是怎么回事,人家上家谁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原先预定的房子涨了价,痛痛快快一分钱不拿就纷纷退房呢?这当然也是支队长当时暴怒的主要原因。妻子让律师转告高恒清,为什么要坚持全部都由自己承担呢?高恒清面对律师质询的眼光,也不多说什么,只说自己经过慎重考虑,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短期内恢复自由,只有这个笔录结果才有可能让自己得到最好的结果,也算是一场赌博。让他转告妻子如果公安局要求退赃,就如数缴纳给公安局,不必问为什么,其他只要安心照顾好孩子。律师还在喋喋不休地给高恒清讲着有关的法律条文,高恒清却示意他不必多说,在律师不满和疑惑的眼光中被管教打开烤在铁椅子上的手腕带走。
进看守所之后三十多天的时候,检察院来人宣告对高恒清正式批捕。从会见室签完批捕通知书回到号里,高恒清足足沉默了两三天,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一个人呆呆地想事情,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一般而言,检察院都是在初步看完公安局移交的卷宗材料后觉得被法院宣判有罪的可能性很大之后才会批捕,也就是说基本上批捕之后不经过宣判就从看守所安然无恙出去的可能性很小。高恒清本来的希望落空了,虽然他知道律师还在为他的案子奔走忙碌,但他也心里也必须做好蹲几年监狱的准备。只是想到年老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尝尝悲从中来,眼泪便会不听命令地在眼眶中打转,即使他拼命掩饰也被号里其他人嘲讽了几番。
后面的日子里律师又来过几回,还是老生常谈,而且听得出来妻子对高恒清把事情全部兜下来一个人扛的做法很是恼火,让律师转告了几句狠话,说要是高恒清再不找机会把事情还原成本来应该有的样子,肯定会因为帮别人扛罪自己却被多判几年,那家里人为什么还要帮他东托关系西找人来回折腾呢?高恒清也不辩解,只是含着眼泪还是那几句话。
虽然与外界信息不通,完全不知道公安局和检察院那边对案情处理到什么程度,又都是什么看法,连律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高恒清还是感觉到了妻子在为他努力着。前几日经侦大队意外而又不意外地来外提他,提票上的外提原因是“辨认现场”。当管教在门外大喊“高恒清,办案单位外提!”的时候,号头和几个活跃分子就起哄说这下高恒清惨了,要受皮肉之苦。的确,高恒清在里面这些天,号里也有过几个被外提的,有贩毒的,也有抢劫之类的暴力犯,他们当天或第二天回到号里时,都是明显被“上过手段”的。高恒清被外提到经侦大队,如果不放同期声只是直播影像的话,却完全是可以在电视上直播的规范审讯示范版。听得出来,经侦支队这回外提审讯的目的是想让高恒清把钱的实际真实去处和他上面授意同意办理更名的更大的领导交代出来,审讯时支队长一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奈高恒清还是在他反复再三强调的严重后果面前丝毫不为所动。
但高恒清很高兴,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妻子在外还在为他的事跑动,否则就根本不会有这次外提。高恒清知道自己坚持原供,会让妻子非常失望,但是他没法跟律师说明其中的关节所在,只有咬紧牙关,也算是一场赌博吧。所有的误会,也只有留待赌博成功后跟妻子再好好解释,现在实在是什么也不能说。只是如果赌博失败的话,那就一时出不去了,不知道会判多少年,也许会挺长,出去时儿子应该都已很大了。每每想到这里,高恒清总是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