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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契诃夫1894年作品 > 文学教师

文学教师

文学教师

木头地板上响起马蹄的得得声,他们从马房里先牵出黑马努林伯爵,然后牵出白毛大马,随后牵出它的妹妹玛依卡。

它们全是名贵的骏马。老人谢列斯托夫给大马上好鞍子,对他女儿玛霞说:“行了,玛丽雅·戈德芙鲁阿,上马!唷!”

玛霞1·谢列斯托娃是一家当中顶年轻的一个,她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她家里的人改不掉老习惯,还把她看做小孩,因此大家仍旧叫她玛尼雅2和玛纽霞3。自从城里来了个马戏团,她热中地去看马戏以后,大家又开始叫她玛丽雅·戈德芙鲁阿了。

“驾!”她骑到大马的背上,吆喝一声。

她姐姐瓦丽雅骑上玛依卡,尼基丁骑上努林伯爵,军官们骑上各自的马,这个又长又好看的马队,闪现着军官们的白上装和小姐们的黑sè骑马装,五光十sè,缓缓地走出院子。

尼基丁发觉,在大家上马的时候,以及后来大家骑着马走到街上去的时候,不知怎的,玛纽霞专注意他一个人。她担忧地瞧着他和努林伯爵,说:“您得时时刻刻勒住马嚼子,管住它才行,谢尔盖·瓦西里奇。别让它畏缩。那是它装佯。”

要么因为她的大马跟努林伯爵十分友好,要么也许机缘凑巧,总之,她骑着马始终挨着尼基丁身旁走,跟昨天和前天一样。他呢,瞧着骑在骄傲的白马身上的她那苗条娇小的身子,瞧着她那秀丽的侧影,瞧着那顶跟她一点也不相称、使她看起来显老的高礼帽,心里又快活,又温柔,又痴迷,虽然在听她讲话,可是没大听清她在说什么,却在暗想:“我凭我的人格担保,当着上帝发誓:我不再怕羞,今天非跟她说清楚不可了。……”那时候是傍晚六点多钟,正是刺槐和丁香的香气非常浓郁,空气和树木本身好象因为浓香而变凉的时候。城中公园里的乐队已经在奏乐。马儿在大街上踩出一片清脆的蹄声,四 面八方传来欢笑声、谈话声、关门声。在路上遇到的兵都向军官们敬礼,男学生向尼基丁鞠躬,所有从容散步或者匆匆赶到公园去听音乐的人,看见这一伙人马,显然都很愉快。天气多么暖和啊!散布在天空中的东一朵西一朵白云,那样子多么轻柔!白杨和刺槐的影子伸过整个宽阔的大街,笼罩在街对面房屋的阳台和二层楼上,看上去多么温柔而舒畅!

他们出了城,在大道上驱马快跑。这儿已经没有刺槐和丁香的香气,也听不见音乐声,可是田野透出清香,嫩黑麦和小麦碧绿,金花鼠吱吱地叫,白嘴鸦呱呱地噪。不管往哪儿看,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只不过这儿那儿现出几块瓜地,颜sè发黑,左边远处在墓园那儿有一片正在凋谢的白sè苹果花罢了。

他们走过屠宰场,然后走过啤酒酿造厂,追过一群赶到市郊公园去奏乐的军乐队员。

“波梁斯基有一匹很好的马,这我不否认,”玛纽霞抬眼望了望那个骑马跟瓦丽雅并排走的军官,对尼基丁说。“不过那马有缺点。左腿上有块白斑点,简直长的不是地方,而且请看,它的脑袋老往后仰。现在是任凭怎么样也没法叫它不仰了,它要照这样一直仰到死的那一天了。”

玛纽霞跟她父亲一样是个爱马入了迷的人。她看见别人有好马,总觉得难受,一看出别人的马有缺点就痛快。尼基丁却一点也不懂马,勒住马缰也好,勒住马嚼子也好,快跑也好,慢跑也好,在他完全没有什么分别。他只觉得自己骑马的姿势不自然,别扭,因此那些善于骑马的军官一定比他更能使玛纽霞中意。于是他因为她喜欢那些军官而吃醋了。

他们路过郊外的公园,有人提议大家进去喝点矿泉水。他们就进去了。这公园里只有橡树,那些橡树最近才长出叶子;因此,现在从新生的树叶之间望过去,可以看得见整个公园和公园里的舞台、小桌、秋千。所有的乌鸦窝也都看得见,样子象大帽子。骑马的男士们和那些跟他们同来的女士们在一 张小桌旁边下了马,要矿泉水喝。有些他们认得的人,原在公园里散步,这时候走到他们跟前来。其中有穿高统靴的军医官,有等待乐师们的乐队指挥。医师大概把尼基丁看做大学生了,因为他问:“请问,您是回来过暑假吗?”

“不,我一向住在这儿,”尼基丁回答说。“我是中学教师。”

“真的吗?”医师觉得奇怪。“这么年轻就已经做老师了?”

“怎么能说年轻?我都二十六岁了!……感谢上帝!”

“您留了胡子和chún髭,可是从您的外貌看起来,您至多不过二十二岁。您显得多么年轻啊!”

“真是混帐话!”尼基丁暗想。“连这个人也拿我当小娃娃看待!”

别人说他年轻,特别是当着女人或学生的面,他总是极不痛快。自从他到本城来工作以后,他一直讨厌他自己这副显得过于年轻的外貌。学生不怕他,老人叫他年轻人,女人倒高兴跟他跳舞,却不高兴听他的长篇大论。他情愿付出昂贵的代价,只求能马上老这么十岁。

从公园出来,他们再往前走,到谢列斯托夫的田庄去。他们在庄园门外勒住马,唤出总管的老婆普拉斯柯芙雅,要她拿点鲜牛nǎi来。牛nǎi拿来了,却没人喝,大家彼此对看一眼,笑起来,策动马,往回跑了。等到他们骑马回来,乐队已经在市郊公园里奏乐,太阳躲到墓园后面,半个天空让晚霞染成深红sè了。

玛纽霞骑着马又跟尼基丁并排走着。他很想告诉她说,他多么热烈地爱她,可是他又怕让军官们和瓦丽雅听了去,只好不响。玛纽霞也一声不吭。他体会到她为什么沉默,为什么骑着马跟他并排走,就暗暗觉得幸福,于是大地、天空、城里的灯火、啤酒酿造厂的黑lún廓,总之,一切东西在他的眼里合成了一种极其美妙可爱之物;他觉得他的努林伯爵仿佛在凌空走着,要想跃上深红的天空似的。

他们到了家。茶炊已经在花园里的桌子上滚沸,老人谢列斯托夫跟他的朋友,地方法院的官员们坐在桌子边谈心,他照例在批评什么事情。

“这是粗鄙!”他说。“粗鄙,不是别的。是的,先生!粗鄙,先生!”

自从尼基丁爱上玛纽霞以后,谢列斯托夫家的东西样样都中他的意:房子、房子旁边的花园、晚茶、藤椅、老nǎi妈,甚至老人常爱说的那两个字:“粗鄙”。他所不喜欢的只有那众多的猫和狗,还有在露台上一个大笼子里凄凉地哀叫的埃及种鸽子。室内狗和看家狗实在多,他跟谢列斯托夫一家来往这么久,却只认清其中的两只:穆希卡和索木。穆希卡是一条脱了毛的小狗,脸上却毛茸茸,恶毒而且给惯坏了。它痛恨尼基丁,每一次看见他,总要偏着头,龇出牙,叫起来:“呜……汪汪汪……呜……”然后它就趴在椅子底下。每逢他想把它从自己的椅子底下赶走,它就尖声地狂吠起来,主人们就说:“别害怕,它不咬人。它是一条好狗。”

索木是一条高大的黑狗,腿长,尾巴跟木bàng那么硬。每逢人们吃饭或喝茶,它总是一声不响地在桌子底下走动,摇着尾巴拍人们的靴子和桌腿。它是条忠实的笨狗,可是尼基丁受不了它,因为它有个习惯,总喜欢把头放在吃饭的人的膝盖上,用唾沫弄脏大家的裤子。尼基丁不止一回用刀柄打它的大额头,用手指头弹它的鼻子,骂它,抱怨它,可是任凭怎么样,也还是免不了让自己的裤子沾上wū斑。

骑马闲游一番以后,茶啦,果酱啦,面包干啦,牛油啦,都显得很好吃了。他们默默地、津津有味地喝完第一杯茶,不过喝到第二杯,他们就吵起架来。每次喝茶和吃中饭,领头吵架的总是瓦丽雅。她已经二十三岁,长得俊俏,比玛纽霞好看,素来被人认为是这一家人中顶聪明、顶有教养的一个。

她的举止端正庄重,凡是在家里代替亡母地位的大女儿都有这样的气派。她既是这家里的女主人,就觉得有权利在客人面前穿着家常穿的短上衣走来走去,而且直呼那些军官的姓,把玛纽霞看成小姑娘,用女训导员的口气跟她谈话。她老是把自己叫做老处女,这就是说,她相信自己准嫁得出去。

每一回谈话,哪怕是讲到天气,她也一定把它引到争吵上去。她有一种嗜好,喜欢抓住别人的语病,揭穿别人的矛盾,在话里找茬儿。您刚跟她谈起什么事,她就盯着您的脸,忽然打断您的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彼得罗夫,前天您讲的话可是刚好相反啊!”

要不然,她就讥讽地微笑着,说:“可是我瞧您是在鼓吹第三厅4的原则啊。那我该给您道喜了。”

要是您说句俏皮话,或者说句双关语,您就马上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这是老套头!”或者说:“耍贫嘴!”要是军官说了句俏皮话,她就做出轻蔑的脸相,说:“丘八的俏皮话!”

她把“丘”字念得重,弄得穆希卡总要从椅子底下回她一声:“呜……汪汪汪……”这回喝茶的时候,争吵是从尼基丁讲起学校的考试开的头。

“对不起,谢尔盖·瓦西里奇,”瓦丽雅打断他的话说。

“您说什么学生觉得考试难。容我问您一句,这到底是谁的错呢?比方说,您叫八年级的学生做作文,题目是‘作为心理学家的普希金’。第一 ,不应该出这么难的题目,第二 ,普希金怎么能算是心理学家呢?是啊,讲到谢德林,或者,比方说,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就不同了,可是普希金是伟大的诗人,不是别的。”

“谢德林是一回事,普希金又是一回事,”尼基丁闷闷不乐地回答说。

“我知道,你们中学校的老师是不大看得起谢德林的,不过问题不在这儿。请您告诉我,普希金在哪方面可以算是心理学家呢?”

“难道您的意思是说他不是心理学家吗?那好吧,我来给您举几个例子。”

尼基丁就朗诵了几段《奥涅金》5,然后又朗诵了几段《鲍里斯·戈都诺夫》6。

“我一点也看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心理学,”瓦丽雅叹道。

“心理学家是那种描写人类灵魂细微变化的人,您念的那些却是优美的诗,不是别的。”

“我知道您要的心理学是什么!”尼基丁说,生气了。“您要的是别人拿钝锯子锯我的手指头,我呢,大喊大叫,这就是您所谓的心理学。”

“耍贫嘴!不过您还是没有对我证明为什么普希金是心理学家。”

每逢尼基丁因为反对他认为狭隘陈腐或者类似的见解而不得不争吵的时候,他照例从座位上猛的跳起来,两只手捧住头,哼哼唧唧,从房间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现在也是这个样子:他跳起来,两手捧住头,哼哼唧唧,绕着桌子兜了个圈子,随后在远一点的地方坐下。

军官们来给他撑腰。波梁斯基上尉开口向瓦丽雅担保说,普希金确实是心理学家,为要证明这一点,他还引了莱蒙托夫的两行诗。盖尔涅特中尉说,如果普希金不是心理学家,人们就不会在莫斯科为他立纪念像了。

“这是粗鄙!”这话从桌子的另一头传来。“我对总督就是这么说的:”这是粗鄙,大人!‘“”我不再争吵了!“尼基丁叫道,”这样吵下去没完没了!

够了!咳,给我滚开,这条脏狗!“他对把脑袋和爪子都放到他膝盖上来的索木喊道。

“呜……汪汪汪……”从椅子底下传来狗叫声。

“承认您自己错了吧!”瓦丽雅叫道。“承认吧!”

可是这时候有几位做客的小姐走来,争吵自然而然中止了。大家一齐走进大厅。瓦丽雅在钢琴旁边坐下来,开始弹舞曲。他们先跳华尔兹舞,然后跳波尔卡舞,再后来跳卡德里尔舞和grand -rond7,由波梁斯基上尉领着他们穿过各个房间,然后又跳华尔兹舞。

跳舞时候,老年人坐在大厅里抽烟,看那些青年男女跳舞。老人当中有一个是市信用社的经理谢巴尔津,他以爱好文学和戏剧艺术出名。他创办了当地的音乐戏剧小组,亲自参加演出,不知什么缘故只演滑稽的听差,或者用唱歌的声tiáo朗诵《女罪人》8。他在本城有个外号,叫木乃伊9,因为他长得高,又很瘦,青筋突起,而且老是做出庄严的脸相,眼睛呆滞无神。他那么真诚地爱好戏剧艺术,甚至剃光上髭和胡子,这就弄得他越发象木乃伊了。

等到大环舞拆散,他迟迟疑疑,稍稍侧着身子走到尼基丁跟前,咳了一声,说:“刚才喝茶时候你们的一番辩论,我很荣幸,全听见了。

我十分赞同您的见解。我的看法也是这样,因此跟您谈一谈,在我是很大的乐事。您看过莱辛10的《汉堡剧评》那本书吗?“

“没有,我没看过。”

谢巴尔津大吃一惊,不住地挥手,仿佛他的手指头被烫伤了似的,他什么话也没说,从尼基丁身边走开了。谢巴尔津的身材、他问的那句话、他的惊奇的神情,尼基丁都觉得好笑,不过他仍旧暗想:

“这真叫人难为情。我是文学教师,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没读过莱辛的书。我得读一读他的著作才成。”

「注释」

123都是玛丽雅的小名。

4“第三厅”是沙皇俄国的最高警察机构,在一八二六年成立,其目的在于镇压革命活动。

5普希金的长篇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

6普希金的历史诗剧。

7法语:一种古代集体舞蹈的花样。

8《女罪人》是俄国作家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所写的一首诗。

9古埃及人用防腐剂保存下来的人体。

10莱辛(1729—1781),德国文艺理论家,剧作家。

晚饭以前,这班人,老老少少,全坐下来玩“命运”1。他们拿两副牌,一副发给大家,每人得的牌一般多,一副摊在桌子上,背面朝上。

“谁手里有这张牌,”老人谢列斯托夫翻开第二副牌最上面的那一张,郑重其事地开口说,“命运就派谁马上到儿童室去跟nǎi妈接吻。”

跟nǎi妈接吻的荣幸落在谢巴尔津身上了。大家就簇拥着他,把他领到儿童室去,一面笑一面鼓掌,bī他跟nǎi妈接吻。

这就引起了一大片嚷叫喧哗的声音。……“不够热情!”谢列斯托夫喊道,笑得流出眼泪来。“不够热情啊!”

命运派定尼基丁听取所有的人的忏悔。他就坐在大厅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有人拿来一块披巾,蒙住他的脑袋。第一 个来向他忏悔的是瓦丽雅。

“我知道您的罪,”尼基丁开口说,在黑暗中瞧见她那严厉的侧面像。“小姐,告诉我,您干什么每天跟波梁斯基一块儿出去散步?哼,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跟骠骑兵在一块儿呀!”

“这是耍贫嘴,”瓦丽雅说,走开了。

然后,他在披巾里面看见两只凝眸不动的大眼睛闪闪发光,还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一张可爱的侧面像,又闻到一股早已熟悉的名贵香水的气味,这香味使尼基丁想起了玛纽霞的房间。

“玛丽雅·戈德芙鲁阿,”他说,简直听不出是自己的语声了,它变得那么柔和而温存,“您有什么罪呢?”

玛纽霞眯细眼睛,朝他吐了吐舌头,然后笑起来,走开了。过了一分钟,她站在大厅中央,拍着手叫道:“吃晚饭了,吃晚饭了,吃晚饭了!”

大家就一齐拥进饭厅。

吃晚饭的时候,瓦丽雅又吵起架来,这回是跟她父亲吵。

波梁斯基吃得很多,喝着红葡萄酒,对尼基丁讲起有一年冬天作战的时候,他怎样通宵站在一个沼泽里,wū泥没到膝头;讲起敌人离得多么近,大家奉命不准抽烟或讲话,那天夜里又冷又黑,刮着刺骨的寒风。尼基丁听着,斜起眼睛看玛纽霞。她呢,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睛也不?~,仿佛在想什么心事,或者是想得出了神。……这使他觉得又快活又痛苦。

“为什么她这样看着我呢?”这问题折磨着他。“这真叫人难为情。人家会瞧出来的。啊,她还多么年轻,多么天真啊!”

午夜,客人散了。尼基丁刚刚走出门口,楼上一扇小窗子就砰的一声推开了,玛纽霞探出头来。

“谢尔盖·瓦西里奇!”她招呼一声。

“有什么事吗?”

“是这么回事,……”玛纽霞说,明明想找点话说。“是这么回事。……波梁斯基答应一两天内带着他的照相机来,给我们大家照像。我们得在这儿聚会才行。”

“好吧。”

玛纽霞消失了,窗子砰的一声关上,那所房子里立刻有人弹起钢琴来。

“嘿,这一家人!”尼基丁想着,穿过大街。“这个家里没有人唉声叹气,只有那些埃及种的鸽子除外,可是就连那些鸽子唉声叹气也只是因为它们不会用别的方法表白它们的欢乐罢了!”

不过,也并不是只有谢列斯托夫家才过得快活。尼基丁还没走出两百步,就听见另一所房子里传出钢琴声来。他再往前走不远,又看见一个农民在门口弹三弦琴。公园里,乐队突然奏起俄罗斯歌曲的集成曲来。……尼基丁的家离谢列斯托夫家有半俄里路,那是一个公寓,共有八个房间,他按年租三百卢布赁下来,跟他的同事,史地教师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同住。那位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还不能算是老人,长着狮子鼻和棕红sè的胡子,相貌有点粗鲁,不文气,跟工匠一样,可是性情温厚。尼基丁走回 家来,他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桌子旁边改学生们画的地图。他认为学地理最重要、最不可少的一件事是画地图;学历史呢,是熟悉年表,他往往整夜坐在那儿用蓝铅笔改他的男学生和女学生所画的地图或者编年表。

“今天天气多好啊!”尼基丁走进史地教师的房间说。“您真叫人奇怪,怎么能坐在房间里不出去呢?”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是个不爱言谈的人,他要么一声不响,要么只讲些人人早已知道的事。现在他这样回答:“不错,天气非常好。现在是五月,不久就要到真正的夏天了。夏天跟冬天不同。冬天得生炉子,可是夏天不生炉子也暖和。夏天晚上开着窗子还是觉得热,冬天就连装上双层玻璃窗也还是觉得冷。”

尼基丁在桌旁坐了没到一分钟,就觉得烦闷了。

“晚安!”他说,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我本来想告诉您一件跟我有关的爱情方面的事,可是您呢,只知道搞地理!人家跟您讲到爱情,您却会立刻问:”卡尔卡战役2是在哪一 年?‘您跟您那些大战役啦,楚科奇岬角3啦,统统见鬼去吧!“

“您为什么生气?”

“真烦死了!”

他想到他还没有跟玛纽霞表白,又想到现在找不到一个可以谈一谈自己的爱情的人,就心烦起来,走进自己的书房,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书房里黑暗而寂静。尼基丁躺在那儿,呆望着黑暗,不知怎么一来,开始想象过两三年后他为办一 件事要到彼得堡去,玛纽霞怎样到车站去送他,哭哭啼啼;他到达彼得堡后,怎样接到她寄来的一封长信,恳求他快点回 家;他又怎样写信给她……他的信是这样开头的:“我亲爱的小耗子!……”“对了,就写我亲爱的小耗子,”他说,笑起来。

他觉着躺得不舒服,就把两条胳膊垫在脑袋底下,抬起左腿搁在长沙发背上。他觉得舒服了。这当儿,窗口开始明显地发白,睡意蒙?的公jī在院子里高声啼叫起来。尼基丁接着想他怎样从彼得堡回来,玛纽霞怎样到车站接他,高兴得尖叫一声,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或者,更妙一点,他耍个花招:半夜偷偷回到家里,厨娘替他开门,然后他踮起脚尖走进卧室,一声不响,脱掉衣服,扑通一声跳上床!她醒过来,乐得什么似的!

天大亮了。窗子和书房却不见了。在昨天他们骑马路过的啤酒酿造厂的门廊台阶上,坐着玛纽霞,喃喃地说着什么。

随后她挽着尼基丁的胳膊,跟他一块儿走进市郊公园。在那儿他看见橡树和象帽子一样的乌鸦窠。有一个窠摇晃起来,谢巴尔津从里面探出头来,大喝一声:“您没看过莱辛的书!”

尼基丁周身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站在长沙发前面,头往后仰着,正在打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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