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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契诃夫1894年作品 > 文学教师

文学教师

“起来吧,该上班了,”他说,“不该穿着衣服睡觉。这样会把衣服弄坏的。应当脱了衣服睡在床上。……”照往常一样,他开始冗长而抑扬顿挫地讲着人人早已知道的事。

尼基丁的第一堂课是二年级的俄语。九点钟整,他走进教室,却看见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个大字:玛·谢。这大概指的是玛霞·谢列斯托娃。

“他们已经探听到了,这些坏蛋,……”尼基丁想。“这件事他们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第二堂文学课是在五年级。黑板上也写着玛·霞两个字,他上完课走出教室,听见身后传来一片叫嚷声,仿佛是剧院顶层楼座上传来的喝采声:“乌啦!谢列斯托娃!”

由于和衣睡了一觉,他的脑袋不好受,身体软弱无力。那些学生天天盼着考试以前的停课,什么事儿也不干,心里焦躁,由于无聊而胡闹起来。尼基丁也厌烦,没理会他们的胡闹,时不时地走到窗前去。他看见大街让太阳照得挺亮。房子上空是透明的蓝天和鸟雀,远远地在苍翠的公园和许多房子的背后是广漠无垠的远方、罩在蓝sè雾霭里的小树林、奔驰的火车冒出来的烟雾。……这时候有两个穿白上装的军官耍弄着小马鞭,在街上刺槐的树荫下走过去。然后有一群犹太人,留着白胡子,戴着便帽,坐着一辆敞篷马车经过这里。一个家庭女教师带着校长的孙女出来散步。……索木同另外两条狗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然后瓦丽雅穿一身素雅的灰衣服和红袜子,手里拿着《欧洲通报》走过去。她必是到市立图书馆去了一趟。……下学还早得很呢,要到下午三点钟!课后他还不能回家,也不能到谢列斯托夫家里去,却得到沃尔夫家里去教课。这个沃尔夫是个有钱的犹太人,信奉路德派新教4,不把自己的孩子们送进中学校,却请中学教师到家里来教他们,每上一 回课给五个卢布。……“真烦闷,烦闷,烦闷啊!”他暗想。

到三点钟,他到沃尔夫家里去,坐在那儿觉得时间好象长得无穷无尽似的。五点钟他离开那儿,可是六点多钟他得回到中学校去开教务会议,拟定四年级和六年级的口试时间表!

他到暮sè很深才离开中学到谢列斯托夫家去,他心跳,脸红。一个月以前,甚至一个星期以前,每逢他打定主意向她求爱,他总是准备好一大套话,有开场白,有结束语;而现在呢,他却一个字也没准备好,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所知道的只是今天他一定要说清楚,再拖下去绝对不行了。

“我要邀她到花园里去,”他想,“我们先溜达一会儿,然后就说清楚。……”前厅里没有一个人。他走进大厅,后来又走进客厅。……那儿也一个人都没有。他听见瓦丽雅在楼上跟人争吵,还听见儿童室里有雇来的女裁缝剪裁衣服的声音。

这所房子里有一个小房间同时有三个名字:小房间、过路房间、黑房间。那里面有一个旧的大立柜,里面装着药品、弹药、猎具。这房间里有一道窄小的木头楼梯通到楼上,几只猫经常睡在楼梯上。这个房间有两扇门,一扇通到儿童室,一扇通到客厅。尼基丁走进这个房间,预备上楼去,忽然儿童室的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震得楼梯和立柜颤动起来。

玛纽霞穿着黑衣服,跑进房间里来,手里拿着一段蓝sè衣料。

她没有看见尼基丁,照直往楼梯口跑去。

“等一等,……”尼基丁拦住她,说。“您好,戈德芙鲁阿。……容我……”他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只手拉住她的手,一只手抓住蓝sè衣料。她呢,不知是害怕,还是惊奇,睁着大眼睛瞧他。

“容我……”尼基丁接着说,生怕她走掉。“我要跟您谈一件事。……只是……这儿不方便。我不能,我不能够……戈德芙鲁阿,您明白不,我不能,……就是这么回事……”蓝sè衣料掉在地板上,尼基丁拉住玛纽霞的另一只手。她脸sè变得煞白,努动嘴chún,然后从尼基丁身边往后退,退啊退的,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

“凭我的人格,我向您保证……”他轻声说。“玛纽霞,凭我的人格……”她扬起头,他就吻她的嘴chún,为了吻得久些,他用手指头捧住她的脸蛋儿。后来,不知怎么一来,他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拿脑袋紧贴着他的下巴。

随后他们双双跑进花园去了。

谢列斯托夫家的花园很大,占地四俄亩,里面有约摸二 十棵老枫树和椴树,有一棵云杉树,此外全是果树:樱桃树啦,苹果树啦,梨树啦,野栗树啦,银白的橄榄树啦。……花也很多。

尼基丁和玛纽霞一句话也不说,顺着林荫路跑着,笑着,时不时地互相问些前后不连贯的话,谁也不回答。在花园的上空,一弯新月照着,在淡淡的月光下,含着睡意的郁金香和鸢尾花从黑暗的青草里探出身来,仿佛请求人们也跟它们谈情说爱似的。

等到尼基丁和玛纽霞回到正房来,军官们和小姐们已经到齐,正在跳玛祖卡舞。波梁斯基又领头带着众人跳大环舞,走遍各个房间,跳完舞大家又玩“命运”。晚饭前,等到客人已经从大厅走进饭厅,只剩下玛纽霞和尼基丁在一块儿,玛纽霞就紧偎在他的身边,说:“你自己去跟爸爸和瓦丽雅谈吧。我怕羞。……”晚饭后,他去找老人谈话。谢列斯托夫听他说完,想了想,说:“承您看得起我和我的女儿,我很感激,不过容我象朋友那样跟您谈一谈。我不是凭父辈的身分跟您讲话,却是照上流人对上流人那样跟您讲话。请您告诉我,您何必要这么早结婚呢?只有庄稼汉才那么年轻就结婚,那当然是由于粗鄙,可是您是为什么呢?您这样年轻,就给自己戴上镣铐,到底有什么乐趣呢?”

“我完全不能算年轻了!”尼基丁生气地说,“我已经快满二十七岁了。”

“爸爸,兽医来了!”瓦丽雅在隔壁房间里叫道。

谈话就此中断。瓦丽雅、玛纽霞、波梁斯基送尼基丁回 家。他们走到他的家门口,瓦丽雅说:“为什么您那个神秘的劈里拍拉·劈拉拍拉奇从来不露面?让他到我们家里来玩嘛。”

当尼基丁走进这位神秘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房间时,他正坐在自己床上脱裤子。

“别躺下睡觉,亲爱的!”尼基丁喘吁吁地对他说。“等一 会儿,别躺下睡觉!”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赶紧穿好裤子,惊慌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

尼基丁在同事身旁坐下,惊奇地看着他,好象自己都觉得奇怪似的,说:“您想想看,我就要结婚了!跟玛霞·谢列斯托娃结婚!

今天我求婚来着。“

“哦?她好象是个挺好的姑娘。只是她年轻得很。”

“是啊,她年轻!”尼基丁吁了口气说,担忧地耸了耸肩膀。“年轻得很,年轻得很哟!”

“她在我教过的中学里念过书。我认识她。她的地理学得还好,历史不行。她上课不专心听讲。”

不知什么缘故,尼基丁忽然可怜起他的同事来了,想对他说些温存、安慰的话。

“好朋友,您为什么不结婚呢?”他问,“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比方说,您为什么不跟瓦丽雅结婚呢?她是个可爱的、非常好的姑娘!固然她很喜欢争吵,不过她那颗心,……那是什么样的心啊!她刚才还问起您呢。跟她结婚吧,好朋友!啊?”

他明明知道瓦丽雅不会嫁给这么一个乏味的、翘鼻子的人,可是仍旧劝他娶她。这是为什么呢?

“婚姻是终身大事,”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想一想,说,“做什么事都得面面顾到,考虑周详才成,万不可以草率从事。

慎重绝没有害处,特别是在婚姻方面,因为一结婚,就不再是单身汉,要开始过新生活了。“

他又开始讲那些人人早已知道的话。尼基丁听不下去,道了晚安,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很快脱掉衣服,很快上床,为的是赶快开始想自己的幸福,想玛纽霞,想将来,微微地笑着,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读过莱辛的著作。

“我得读一读他的著作才成……”他想。“其实,我何必读它呢?让它见鬼去吧!”

他让自己的幸福弄得很累,马上就睡着了,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清早。

他在梦中听见木头地板上马蹄的得得声,梦见从马房里先牵出黑马努林伯爵,随后牵出白毛大马,再后来,牵出它的妹妹玛依卡。……

「注释」

1一种牌戏名。

2一二二三年,俄国同蒙古-鞑靼军队在卡尔卡河畔(在顿涅茨克州)开战,后者获胜。

3在西伯利亚。

4路德派新教是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 ,以宗教改革家马钉路德的宗教思想为基础,强tiáo人在上帝面前得称为义,全凭信仰耶稣,而不在于履行教会的礼仪、规条和善功。

“教堂里很拥挤,很嘈杂,有一回甚至有个人叫喊起来,给玛纽霞和我主持结婚仪式的大司祭,隔着眼镜瞧一眼人群,厉声说道:”‘不准在教堂里走来走去,不准嚷,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祷告。应该敬畏上帝才是。’“我的男傧相是我的两个同事,玛尼雅的男傧相是波梁斯基上尉和盖尔涅特中尉。主教的唱诗班唱得好极了。烛花的爆裂声啦,灿烂的光辉啦,华丽的服装啦,军官啦,无数快活满意的脸啦,玛尼雅那种特别娇弱的神情啦,总之,整个环境和婚礼的祷告词,感动得我流下泪来,使我满心喜悦。我想:近来我的生活开放了多么茂盛的花,变得多么美丽而富有诗意!两年以前,我还是个大学生,住在涅格林诺一间便宜的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没有钱,没有亲属,而且,当时我还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前途。现在呢,我是一个顶好的省城里的中学教师,收入牢靠,有人爱,万事如意。我心想:都是为了我,这群人才聚在这儿,都是为了我,那三个枝形烛架才点亮,大辅祭才高声喊叫,唱诗班才努力唱好。不久我就可以叫一声妻子的那个年轻人儿这么年轻,这么优雅,这么高兴,那也是为了我。我想起我们最初的相逢,想起我们城外的旅行,想起我的求爱,想起整个夏天,仿佛上天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天气出奇地好。当初住在涅格林诺的时候,我觉得只有在长篇和中篇小说里才可能有的那种幸福,现在我却实际体验到,仿佛已经把它抓在手心里了。

“行完婚礼,大家乱嘈嘈地围着我和玛尼雅,表达他们真诚的快乐,向我们道喜,祝我们幸福。有一位准将是将近七 十岁的老头儿,只向玛纽霞一个人道喜,用干嗄的老人的嗓音对她说话,声音却响得整个教堂都听得见:”‘亲爱的,我希望您婚后仍旧是这样的一朵美丽的鲜花。’“军官们、校长、所有的教师,都出于礼貌微微地笑。我也觉得我自己脸上有一种愉快的、虚假的笑容。史地教师,最亲爱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总是讲些人人早已知道的事,这时候使劲握住我的手,亲切地说:”‘这以前您没结婚,一直单身过活,现在您结了婚,要两个人一块儿生活了。’“我们从教堂里出来,就坐车到一座两层楼的没抹灰泥的房子去,那是嫁妆的一部分,现在由我接收下来了。除了这所房子以外,玛尼雅还带给我大约两万卢布和一片叫做美里托诺甫斯卡亚的荒地,那儿有一所给看守人住的小房子,据说还有很多jī、鸭,没人照管,变成野jī、野鸭了。我从教堂来到这儿,就走进我的新书房,伸个懒腰,在一张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躺下来,伸开四肢,抽烟,我觉得软和,舒服,安逸,这是我生平从没感到过的。这当儿客人们正在欢呼‘乌啦’,前厅有个不高明的乐队在吹奏庆祝的乐曲和种种乱七八糟的曲子。玛尼雅的姐姐瓦丽雅跑进书房来,手里拿着一只高脚玻璃杯,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紧张神情,仿佛嘴里含满了水似的,她分明还想再往前走,可是忽然又哭又笑起来,酒杯当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我们搀扶着她,领她走了。

“‘谁也弄不懂!’后来她躺在后屋老nǎi妈的床上,含含糊糊地说。‘弄不懂,弄不懂!我的上帝啊,谁也弄不懂!’”可是人人都十分明白;她比她妹妹玛尼雅大四岁,却还没结婚,她哭,倒不是出于忌妒,却是因为她忧伤地意识到她的年华正在消逝,甚至也许已经消逝了。人们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带着沾着泪痕、厚厚地搽了一层粉的脸回到大厅里来。我看见波梁斯基上尉端着一碟冰淇淋站在她面前,而她拿小勺舀着吃。……“这时候已经是清早五点多钟了。我拿起我的日记本来描写我的圆满而多彩的幸福,想要写出足足六页来,明天好念给玛尼雅听,可是说来奇怪,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迷迷糊糊,象在做梦一样,我只生动地想起瓦丽雅那段chā曲,想写一句:”可怜的瓦丽雅!‘我简直能够照这样一直坐下去,写:“可怜的瓦丽雅!’可是这当儿,树叶沙沙地响起来,天要下雨了。乌鸦呱呱地叫,我的玛尼雅刚刚睡着,不知为什么,她的脸sè忧愁。”

后来,有很长一阵子尼基丁没写日记。八月初,他开始忙补考和招生考试,过了圣母升天节 ,学校开学了。照例早上八点多钟他动身上学校去,到九点多钟就已经惦记玛尼雅和他的新家,不时地看表。上低年级课的时候,他叫一个学生起来念书,让别的学生听写,在孩子们听写的时候,他自己坐在窗台上,闭着眼睛遐想,不管瞻望将来也好,回想过去也好,在他都是同样美妙,跟神话一样。上高年级课的时候,他叫学生大声读果戈理或者普希金的散文,这使得他犯困。人啦,树啦,田野啦,乘骑的马啦,在他的幻想里升起来,他就叹口气,仿佛让作者迷住似的,说:“多么好呀!”

在课间较长的休息时间里,玛尼雅打发人给他送来点心,上面盖着雪白的小餐巾,他就慢慢地吃着,吃吃停停,好拉长享受的时间。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点心照例只有白面包,他尊敬而羡慕地瞧着他,说些人人熟悉的事情,例如:“人不吃东西就不能生存。”

放学以后,尼基丁先去教家馆。最后他五点多钟回家去,觉得又快活又不安,仿佛出去了整整一年似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楼去,找到玛纽霞,搂住她,吻她,发誓说他爱她,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又着重说他十分惦记她,还提心吊胆地问她身体可好,为什么神情那么不快活。然后他们俩吃午饭。饭后他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躺下来,抽烟,她坐在他身旁,低声讲话。

现在他顶幸福的日子是星期日和假日,每到那种日子他就从早到晚在家里待着。在那种日子他过着纯朴的、然而非常愉快的生活,它使他联想到安闲的田园生活。他一刻也不停地观察他那聪明、能干的玛尼雅怎样布置她的窝儿。他自己也想表示自己在家里不是多余的人,就做些白费力气的事情,比方说,从车棚里推出双lún马车来,绕着它走一圈,看一遍。玛纽霞用三头nǎi牛办了一个地道的牛nǎi场,在她那些大小地窖里收藏着许多壶牛nǎi和无数罐酸nǎi油,全是留看做黄油用的。有时候尼基丁想开玩笑,就问她要一杯牛nǎi喝;她吓慌了,因为这搅乱了她定下的规矩。于是他笑着搂住她,说:“算了,算了,我是闹着玩的,我的宝贝儿!我是闹着玩的!”

要不然,他就取笑她小家子气,她在食柜里找到一小块变了味的、跟石头那么硬的腊肠或者干酪,一本正经地说:“让厨房里的用人拿去吃吧。”

他对她说,这么一小块东西只能放到捕鼠器上去,她就开始激昂地证明说,男人根本不懂家务事,哪怕你送三普特美味到厨房去,也不会叫仆人感到惊讶的。他就同意她的话,欢欢喜喜地搂抱她。凡是她所说的公道话,他总觉得不平凡,惊人,至于她所说的跟他的见解抵触的话,他也觉得天真而动人。

有时候他有心谈谈人生的哲理,就议论起抽象的问题来。

她听着,好奇地瞧着他的脸。

“我跟你在一块儿,真是无限幸福,我亲爱的,”他说,抚摸着她的手指头,或者把她的辫子拆散,再编好。“不过我不认为我这种幸福是偶然落到我身上来的,好象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这幸福是一种十分自然的、合情合理的、势所必然的现象。我相信人是自己的幸福的创造者,现在我得到的正是我自己创造的东西。是啊,我要不假装谦虚地说:这幸福是我自己创造的,我有权享受这幸福。你知道我的过去。孤苦贫困和不幸的童年、惨淡的青春,——这一切都是奋斗,这就是我开辟的、达到幸福的道路。……”十月间,中学校遭到重大的损失,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脑袋上生了丹毒,去世了。他临死的前两天,已经神志不清,说胡话了;不过哪怕是说胡话,他也只说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伏尔加河流进里海。……马吃燕麦和草料。……”他出殡那天,学校停课。他的同事和学生抬着灵柩,在到墓园去的一路上,学校的唱诗班唱着《神圣的上帝》。三个神甫,两个助祭,所有的男学生和学校的教职员,还有主教那个穿着讲究的长衣的唱诗班都参加了出殡的行列。过路的行人碰见这隆重的出殡行列,就在xiōng前画十字,说:“求上帝让我们大家都死得这么风光才好。”

从墓园回到家里,尼基丁感动得很,从桌子抽屉里找出日记本,写道:“我们刚刚把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雷席茨基放进坟墓。

“安息吧,勤劳的工作者!玛尼雅、瓦丽雅和所有送殡的女人全都动了真情,哭了,也许因为她们知道这个不吸引人的、受尽折磨的人一生没被任何一个女人爱过吧。我原想在我同事的坟墓前说几句热情的话,可是有人警告我,说这样会惹得校长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死者。自从结婚以来,好象这还是第一天,我的心头不轻松。……”后来在这一学期里,没出什么特别的事。

冬天天气暖和,下着湿雪,不算太冷,比方说,在主显节 1的前夜,大风整整哀号了一夜,仿佛到了秋天似的,水从房檐上滴下来,到早晨,在举行水祓除仪式2的时候,警察不许任何人到河面上去,因为据说冰在膨胀、变黑了。可是尽管天气坏,尼基丁生活得仍旧跟夏天一样幸福。他甚至又添了另外一种娱乐:他学会了玩“文特”3。只有两样东西偶尔使他烦躁,惹他生气,似乎妨碍他完全幸福,那就是猫和狗,这是他连同妻子的嫁妆一齐接收下来的。各房间里,特别是在早晨,总有一股动物园里的气味,任凭怎么样也消除不掉那股气味;猫常跟狗打架。凶恶的穆希卡一天要喂十次才行,它至今还是不认尼基丁,老是朝着他狂吠:“呜……汪汪汪……”大斋期间的一天午夜,他打完牌,从俱乐部出来,回家去。天黑,下雨,道路泥泞。尼基丁心里有一种不痛快的感觉,怎么也弄不清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他在俱乐部里打牌输了十二个卢布呢,还是因为付牌帐的时候有一个对手说,尼基丁有的是钱,这明明指的是他妻子的陪嫁钱?他并不心疼那十二卢布,对手的那句话也没什么可气的地方,不过他还是觉得不痛快。他甚至不想回家去了。

“唉,真糟糕!”他说,在一个灯柱旁边站住。

他猛的想到他所以不心疼那十二卢布,是因为那笔钱是他白白得来的。如果他是工人,那他就会明白每一个戈比的价值,就不会不在乎输赢。再者,他心想,就是他的全部幸福也完全是白白得来的,他没费什么气力,这幸福实际上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品,就跟药物对健康的人来说是奢侈品一 样。要是他跟绝大多数的人那样老是为一块面包cào心,为生存奋斗,要是他工作累得xiōng口和背脊疼痛,那么晚饭啦,温暖舒适的住所啦,家庭幸福啦,才会成为他生活中的必需品、奖赏,使生活变得美好、丰富多采;照眼前这样,那么,一 切在他却只有一种古怪的、不明确的意义。

“唉,真糟糕!”他又说一遍,十分清楚地知道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是坏兆头。

等他走到家,玛尼雅已经睡在床上了。她呼吸平匀,脸上带着笑容,明明睡得很舒服。一只白猫躺在她身旁,蜷成一团,在打呼噜。尼基丁点亮蜡烛,开始吸烟,玛尼雅醒来了,一口气喝下一杯水。

“我吃了许多果子软糖,”她说,笑起来。“你到我家里去了吗?”她停了一停,问道。

“没有,我没去。”

尼基丁已经知道波梁斯基上尉(瓦丽雅最近在他身上寄托了很大希望)要tiáo到西部的一省去,他已经在城里各处辞行,因此岳丈家里很沉闷。

“今天傍晚瓦丽雅来了一趟,”玛尼雅说,坐起来。“她什么也没说,可是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多么难过,可怜的人!我非常不喜欢那个波梁斯基。他胖得肌肉松弛,一走路,一跳舞,他的腮帮子就哆嗦。……我绝不会挑中那种人。不过,我本来总当他是个正派人。”

“就是现在我也认为他是正派人,”尼基丁说。

“那他为什么对待瓦丽雅那么恶劣?”

“怎见得恶劣呢?”尼基丁问,开始气恼那只白猫,它正在伸懒腰,弓起背来。“据我所知,他并没求过婚,也没向她许过什么愿。”

“那他为什么常到我家里去?要是他不想跟她结婚,他就不应该去。”

尼基丁吹熄蜡烛,上了床。可是他不想睡,也不想躺着。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大又空,跟粮仓一样,有些特别的新思想好象yīn影似的在里面游荡。他心想,除了那盏长明灯的柔光所照着的恬静的家庭幸福以外,除了他和那只猫平静、甜蜜地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小世界以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他就忽然生出热烈迫切的愿望,一心想到那个世界走,在一 个工厂或者什么大作坊里做工,或者去发表演说,去写文章 ,去出版书籍,去奔走呼号,去劳累,去受苦。……他需要一 样东西来抓住他的全身心,使得他忘记自己,不关心个人幸福,这种幸福的感觉是那样地单tiáo无味。他的脑海里忽然活生生地现出谢巴尔津那剃光胡子的模样,吃惊地对他说:“您连莱辛的书都没读过!您多么落后!上帝啊,您多么堕落!”

玛尼雅又起来喝水。他瞧着她的脖子,瞧着她的丰满的肩膀和xiōng脯,想起当初那个准将在教堂里说过的那句话:“一 朵美丽的鲜花。”

“美丽的鲜花,”他嘟哝了一句,笑起来。

他的笑声由床底下睡意蒙?的穆希卡的吠声接应着:“呜……汪汪汪……”沉重的愤恨象一把冰凉的小锤子那样捣他的心。他有意对玛尼雅说句粗鲁的话,甚至想跳起来打她。他心跳起来。

“这么说来,”他抑制着自己的愤怒问。“当初我经常到你们家里去,我就非跟你结婚不可吗?”

“当然。这你自己十分清楚。”

“真是怪事。”

过了一分钟,他又说一遍:

“真是怪事。”

为了少说废话,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尼基丁就走进自己的书房,在长沙发上躺下来,也不垫个枕头。后来他又躺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

“简直是胡想!”他宽慰自己说。“你是教师,干的是顶高尚的职业。……你何必还要什么另外的世界?真是荒唐!”

可是他立刻很有把握地对自己说,他完全算不得教师,不过是个官僚罢了,跟那个教希腊语的捷克人一样庸碌无能。他从来没有当教师的志向,一点也不懂儿童教育,对它也从不发生兴趣。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孩子才好,他不明白他所教的课的意义,也许简直没教对。已故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明显地愚笨,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都料得出他的作为;可是他尼基丁跟那个捷克人一样,善于掩盖自己的愚笨,巧妙地蒙哄大家,装出他的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样子。这些新想法使得尼基丁害怕。他竭力摆脱这种想法,称它们是傻念头,相信这全是因为他神经质的缘故,将来他会笑他自己的。

到第二天早晨,他果然笑自己神经质,骂自己是个娘们儿,可是他已经清楚地感到他的平静心境消失了,大概永远消失了。在这没抹泥灰的两层楼小房子里,要想幸福,在他已经不可能了。他领悟到幻想已经破灭,一种新的、不安定的、自觉的生活正在开始,这跟平静的心境和个人的幸福却不能并存。

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在中学校的小教堂里碰见校长和同事。他觉得他们都仿佛在费尽心机遮盖自己的无知和对生活的不满。他自己为了不在他们面前露出自己的心慌意乱,就赔着笑脸,讲些废话。然后他到火车站去着邮车开来,再开走;他觉得剩下自己一个人,不必跟别人敷衍,心里倒痛快些。

回到家里,他碰见瓦丽雅和他的岳丈来他家吃饭。瓦丽雅脸上带着泪痕,抱怨头痛。谢列斯托夫吃了很多东西,说眼下的青年人全靠不住,他们当中很少人有正人君子的风度。

“这是粗鄙!”他说。“我要当面对他这样说:”这是粗鄙,先生!‘“尼基丁赔着笑脸,帮玛尼雅招待客人,可是吃过饭,他却走进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

三月的太阳光辉灿烂,透过玻璃窗,在桌上投下热的光。

这天只不过是这月的二十日,可是马车已经装上了lún子4,椋鸟已经在花园里嘁嘁喳喳地吵闹。看样子,玛纽霞马上会进来,伸出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告诉他说乘骑的马或者轻便马车已经等在门口,问他她应该穿什么衣服才不致挨冻。春天开始了,跟去年春天一样美妙,预示着同样的欢乐。……可是尼基丁却在想:现在请个假到莫斯科去,在涅格林诺他熟悉的那所房子里住下才好。在隔壁房间里,家里的人在喝咖啡,谈着波梁斯基上尉。他极力不去听他们的话,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道:“我的上帝,我是在什么地方啊?我让庸俗团团围住了。乏味而渺小的人、一罐罐的酸nǎi油、一壶壶的牛nǎi、蟑螂、蠢女人。……再也没有比庸俗更可怕、更使人感到屈辱、更叫人愁闷的了。我得从这儿逃掉,我今天就得逃,要不然我就要发疯了!”

「注释」

1主显节 ,基督教节日,在圣诞节后第十二天。

2对水进行祓除的基督教的一种宗教仪式,在俄历一月六日举行。

3一种牌戏名。

4按理这时候天气还冷,雪没化,马车上应该装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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