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在桌旁坐下,招呼奥斯特尔、密勒也都坐下。莫迪拿着一架带闪光灯的照相机站在门边。里昂把一张驾驶执照递给密勒,上面没有贴照片。
“那就是你要冒充的人,”里昂说,“罗尔夫·根塞·柯尔布,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八日生。那就是说,战争结束时,你是十九岁,也就是近二十岁,现在是三十八岁。你在不来梅出生和长大,一九三五年,十岁时,你加入希特勒青年团,一九四四年一月,十八岁时,参加党卫军。你的父母都已去世,他们是一九四四年一次空袭时在不来梅码头上被炸死的。”
密勒注视着他手里的那张驾驶执照。
“他在党卫军里都干过些什么?”奥斯特尔问,“眼下我们有点儿进行不下去了。”
“他到目前为止情况怎么样?”里昂问。
密勒坐在那里感到很尴尬。
“很不错,”奥斯特尔说,“昨天,我盘问他两个小时,都能过得去。除非问到他工作经历方面的具体细节,那他就一无所知了。”
里昂点头表示赞许,一面翻阅着从他手提包里拿出来的几份文件。“我们不知道柯尔布在党卫军的经历,”他说,“这种经历不可能很多,因为通缉名单上没有他,并且谁都不知道他这个人。在这方面倒机会平等,因为敖德萨同样也不了解他。不过麻烦在于,他不被通缉,就没有理由一定要找到敖德萨去要求庇护和帮助。因此,我们替他编了一段经历。这就是。”
他把那几张纸递给奥斯特尔,奥斯特尔开始读起来。读完后,他点点头。“很好,”他说,“全都符合实际情况。照这罪名如果有人揭发,他是够逮捕资格的。”
里昂满意地哼哼几声。“那些就是你必须教给他的东西。很巧,我们已经替他找到了一个保证人。是不来梅港的一个人,前党卫军上校,他准备二月十六日出海旅行。这个人现在是一家面包店的老板。密勒必须在二月十六日以后才能去找敖德萨。到时候,他会有一封这个人的介绍信,向敖德萨保证柯尔布是他的雇员,确系前党卫军成员,而且真的处于困境。到那时候,面包店老板正在海上,无法取得联系了。还有,”他转向密勒,递给他一本书,“你也可以学学怎样烤面包。一九四五年以来,你就是干这一行的——面包店的雇员。”
他并没有提到那个面包店老板只外出四个星期,等那段时间一过,密勒的性命就是千钧一发了。
“现在,我那位理发师朋友要替你化妆一番,”里昂对密勒说,“然后给你拍一张新照片,好贴在驾驶执照上。”
在楼上的洗澡间里,理发师把密勒的头发剪得他从没有过的那样短。剪完后,除去头顶上的一小部分外,其余地方都可以看到短发下面的白sè头皮在闪闪发亮。乱头发蓬松的模样不见了,但他看上去也显得老了些。他头发左边那条笔直的发路,现在在短发里也显不出来了。他的眉毛几乎给拔光了。
“光眉毛并不使人显老,”理发师闲聊似地说,“不过,可以有个六、七岁的出入,叫人很难猜得出个准数来。还有最后一点,就是你要把胡子留起来。只要一个小胡子,和你的嘴巴一样宽就行了。要知道,那可以使你显老。你能在两星期内做到吗?”
密勒知道自己胡子的长法。“没有问题。”他说。他照了照镜子。他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留上胡子后,还会再加四岁。
他们走下楼来。这时,奥斯特尔和里昂扯起一块白单子,叫密勒站到前面,莫迪给他照了几张正面像。
“行了,”莫迪说,“三天之内,我把驾驶执照准备好。”
他们走了。
奥斯特尔转向密勒:“好了,柯尔布,”他不再用别的称呼,“你原在达豪训练营受训,一九四四年七月去伏洛森堡集中营服务。一九四五年四月,你率领那个处决了卫戍部队首脑卡纳利斯海军上将的小队。在一九四四年七月图谋暗杀希特勒的事件中,盖世太保怀疑一部分陆军军官是同谋者,结果把他们处死了,你也参与了这次屠杀。难怪今天政府当局要逮捕你。卡纳利斯海军上将和他的部下并不是犹太人,这事不可能不了了之。好吧,上士,我们马上开始工作。”
※※※
在摩沙德的每周例会即将结束的时候,阿密特将军扬起手说:“最后还有一件事,显然我认为是较为次要的。据里昂从慕尼黑报告,他近来在训练一个年轻的德国人,雅利安族。这人由于他自己的某种原因,对党卫军怀恨在心,正在准备打入敖德萨。”
“他的动机?”在座的有一个人怀疑地问。
阿密特将军耸耸肩膀:“由于他自己的什么原因,他要把一个叫罗施曼的前党卫军上尉找出来。”
迫害国事务司的负责人(原波兰犹太人)猛地抬起头来:“爱德华·罗施曼?里加的屠夫?”
“就是此人。”
“呸,如果我们能抓到他,一笔老账就可以清了。”
阿密特将军摇摇头:“我曾经对诸位说过,以sè列是再也不搞报复了。我的命令是绝对的。即使那个人找到罗施曼,也不会有暗杀的事。在本·加尔事件以后,这会使艾哈德垮台的。今天的麻烦在于,如果在德国有任何前纳粹分子死掉,就都要归咎于以sè列间谍。”
“那么,对这个年轻德国人该怎么办呢?”夏巴克负责人问。
“我要设法利用他去查明今年还有没有别的纳粹科学家被派往开罗,这对于我们是头等重要的。我打算派一个谍报员去德国,直接把那个年轻人监视起来。任务只是监视,别无其它。”
“你选好人选了吗?”
“有了,”阿密特将军说,“他是个优秀的人,可靠。他只是跟踪和监视那个德国人,向我本人报告情况。他能够装成一个德国人。他是个耶克人,出生在卡尔斯鲁厄。”
※※※
那天早晨,在拜罗伊特,阿尔弗雷德·奥斯特尔对密勒进行了又一次严厉的盘问。
“我问你,”奥斯特尔说,“党卫军的短剑柄上刻的是什么字?”
“杀身成仁。”密勒回答。
“对。一个党卫军成员什么时候被授予这种短剑?”
“在训练营进行结业检阅的时候。”密勒回答。
“对。把效忠于希特勒本人的誓词重复一遍。”
密勒逐字地重复一遍。
“把党卫军的决死誓词重复一遍。”
密勒背诵了一遍。
“死人头的标志是什么意思?”
密勒闭着眼睛,把他学到的背了一遍:“死人头的标志来自古老的‘日耳曼神话’。它是那些条顿武士集团的标志,武士们向他们的首领宣誓效忠,彼此间也互表忠诚,到死甚至到地狱后都不会变心。因此,死人头和交叉大腿骨是指地狱的意思。”
“对。是不是全部党卫军成员都是当然的‘死人头’部队成员?”
“不。”
奥斯特尔站起来,伸伸懒腰:“不错。我想不出他们还会向你提出什么别的一般性问题。现在,我们来学特殊的问题,就是关于伏洛森堡集中营的,这是你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工作岗位……”
※※※
在奥林匹克航空公司从雅典飞往慕尼黑的班机上,靠窗口坐着一个人,看样子沉默寡言,不易接近。
他旁边的一个德国商人几次想同他攀谈,因为看到对方兴趣不大,便独自读起《游伴》杂志来。这个商人的邻座注视着窗外:班机正飞越爱琴海,离开春暖的地中海东部,向覆盖着白雪的多劳麦茨峰和巴伐利亚的阿尔卑斯山山巅前进。
那个商人从他同伴的口里至少问出一件事。窗口的这位旅客无疑是德国人,他的德国话流利娴熟,他关于德国的知识准确无误。那个在希腊首都卖完货物回国的商人丝毫也不怀疑坐在自己旁边的是一位同胞。
他的估计真是大错而特错了。他旁边的那个人,三十三年前出生在德国,名叫约瑟夫·卡普兰,是卡尔斯鲁厄一个犹太裁缝的儿子。希特勒上台的时候,他才三岁,七岁上,父母被装进一辆黑sè囚车,拉走了。他在一个阁楼里躲了三年,到一九四零年十岁时,被人发现,也被装进了一辆囚车。此后几年,他凭着大孩子的那种机智灵巧,在一连串的集中营里生活过来。到一九四五年,有一天,一个人对他哼哼着外国话,伸出手递给他一根金钱巧克力糖。他两眼露出野兽般怀疑的神情,猛地把它夺过来,赶快跑到集中营的一个角上去吃,生怕那人又会把它要回去。
两年后,他体重才增加了几磅,年纪已经十七岁了。他象只饥饿的老鼠似的,对一切人和一切事都怀疑,都不信任。他在那一年乘上了一条名叫“华菲尔德总统号”别名“出埃及号”的lún船,去到一个远离卡尔斯鲁厄和达豪的新天地。
随后度过的那些年头,使他逐渐长大成熟起来,学会了许多东西,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在军队里有了一个职务,但心里始终消除不了他对那一天他正要去的那个国家的仇恨。他不能不同意到那里去,不能不强抑自己的感情,象过去十年中曾经两次做过的那样,重又装出和蔼亲善的样子来。为了冒充德国人,他只得这样办。
他为了执行这次任务,还携带了其它的必需品:装在上衣xiōng前口袋里的护照、信件、名片和一个西欧国家公民所应有的全套证件,还有内衣、鞋子、外衣和一个德国纺织行商的随身行李。
当飞机钻入欧洲上空寒冷的yīn云的时候,他重又考虑起他的任务来。他想起那位沉默寡言的上校,在那个出产水果很少而出产以sè列间谍却非常之多的农场里,夜以继日地向他再三交代的事情。要他跟踪一个人,监视他。这个年轻的德国人比他小四岁,想要做一件别人做过几次但都失败了的事情——打入敖德萨。考察他的行动,判断他的进展,注意他同什么人接触和往来,核实他发现的情况,并且切实判断这个德国人能否找到那个网罗另一批德国科学家去埃及搞火箭设施的招聘官。绝对不要bào露自己,绝对不要自己chā手进去。然后,在那个年轻的德国人难免要“开花”或bào露之前,把他的所获全部报告回去。
他将执行这一任务;他并不因之而高兴,也没有要求他非高兴不可。幸亏没有谁要求他乐意再当德国人,没有谁提出,要他乐意去同德国人交往,说德国话,同德国人在一块儿谈笑。如果提出这种要求,他就会拒绝接受这个任务的。
因为他痛恨所有的德国人,他受命跟踪的那个年轻记者也不例外。他认定这一点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
第二天,里昂对奥斯特尔和密勒作了最后一次访问。除里昂和莫迪外,还有一个陌生人,他的皮肤晒得很黑,结实健壮,比其他人年轻得多。密勒估计这个陌生人大约三十五岁,介绍的时候只是提到他的名字叫约瑟夫。这个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顺便告诉你,”莫迪对密勒说,“我今天把你的汽车开来了,停放在城里一个公共停车场上,就在市场广场旁边。”
他把钥匙扔给密勒,补充说:“你去找敖德萨的时候不要用这辆车。一来是它太引人注目;二来你冒充的是一个面包店工人,因为bào露了前集中营警卫的身分而正在逃命,这样的人不会有一辆‘美洲虎’。你去时可以搭火车。”
密勒点头表示同意,不过私下里很不愿意离开他心爱的“美洲虎”。
“好。这就是你的驾驶执照,上面贴的就是你现在模样的照片。有人盘问,你就说你驾驶的是一辆‘沃尔克斯瓦根’,不过留在不来梅了,可以向警察局查证你的车牌号码。”
密勒仔细看了看驾驶执照,上面的照片是短头发,但没有小胡子。至于他现在已经留起的小胡子,可以推说是身分bào露后采取的一种预防措施。
“给你当保证人的那个人——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今天早晨乘船出海离开了不来梅港。他原是党卫军上校,现在是面包店老板,也就是你原来的东家,他叫约希姆·艾伯哈特。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要去会见的那个人的信,信纸是从他办公室里搞来的真货,签名是伪造的,但绝无破绽。信里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前党卫军成员,很可靠,因为被认出,现在处于困境,希望对方帮助你弄到一套新证件和一个新身分。”
里昂把信递给密勒。他看过后,又装回信封。
“现在把信封上。”里昂说。
密勒封好信。“我要去见的人是谁?”他说。
里昂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姓名和地址。
“就是这个人,”他说,“他住在纽伦堡。我们不太清楚他战时是干什么的,因为他现在用的名字十之八九是新的。但有一点我们确有把握,他在敖德萨里地位很高,他可能见过艾伯哈特这个敖德萨在德国北部的大人物。这是面包店老板艾伯哈特的照片,好好认一认,怕有人会问你他是什么长相。明白吗?”
密勒看着艾伯哈特的照片,点点头。
“你一切就绪之后,我想还要再等上几天。要等艾伯哈特的船驶出陆地对海洋的无线电话的通话范围以外,然后再行动。如果船还只是在德国沿海行驶,你要去见的那个人就能够给艾伯哈特打电话,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直要等到船开进大西洋中部才行,我看,你大概可以在下星期四早上去见他。”
密勒点点头,“好吧,就是星期四吧。”
“最后两点,”里昂说,“除了你想设法追踪的罗施曼以外,我们还想要些情报。我们想知道,是谁目前正在招聘科学家去埃及帮助纳赛尔发展火箭。招聘工作是由敖德萨在德国这儿进行的。我们特别需要知道,这个新任的招聘官是谁。其次,不断保持联系。使用公用电话,打这个号码。”
他递给密勒一张纸条,“就是我不在,这个号码也总会有人接的。一有收获,随时报告。”
二十分钟后,这几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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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慕尼黑的路上,里昂和约瑟夫并排坐在汽车的后座上,那个以sè列谍报员缩在角上一言不发。当汽车已经把拜罗伊特闪烁的灯光远远抛在后面的时候,里昂用胳膊肘碰了碰约瑟夫:“为什么这样不高兴?”他问,“一切都很顺利嘛。”
约瑟夫看他一眼,“你认为密勒这个人有多么可靠?”他问。
“可靠?他是我们打入敖德萨的最难得的一次机会。你听到奥斯特尔的话了吧。只要他稳得住,不管什么场合,他都能冒充一个前党卫军成员。”
约瑟夫仍有怀疑。“给我的训令是随时监视他,”他喃喃地说,“他一动,我就要盯住他,注意他,把他接触的那些人以及他们在敖德萨里的地位都报告回去。我真不该同意他单独外出,并且打电话汇报还随他高兴。要是他不汇报呢?”
里昂怒不可遏。他们显然在这方面已经有过争论。“现在,我再说一遍,这个人是我发现的,让他打入敖德萨是我的主意,他是我的谍报员。多年来我一直盼望能有一个现在象他这样的人,一个非犹太人。我不能允许有人老盯在他后头坏他的事。”
“他是个客串的,我可是个专业的。”那谍报员咆哮说。
“他还是一个雅利安人,”里昂尖刻地反驳说,“趁他还活着有用之时,我希望他能够为我们提供德国敖德萨的那十个头目的名字,然后我们一个一个地处理他们。这十个人当中,一定会有那个火箭科学家的招聘官。不用发愁,我们会找到他的,会找到他打算送往开罗的那些科学家的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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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拜罗伊特,密勒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他心里并不想打电话汇报什么,因为他对追踪受聘的火箭科学家不感兴趣。他还是只有一个目标——爱德华·罗施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