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个公寓之前,我来到了卧室,正如吉娜微说的那样,麦克劳德像一只虫子蜷缩着睡着了,但这种描述并不是很准确。他睡得很沉,手肘紧抱着身体,手腕搭在眼睛上,膝盖收缩在xiōng前,似乎正在侵占每一个可能的极小空间。他从那紧咬的牙齿缝里呼吸着,脸绷得像拳头那么紧。看着他的无助我感到很羞耻,如果他发现我正盯着他看他肯定会狂怒不已。
在他身旁,莫妮娜和他头并着头睡在他的肩膀上,她无意识也充满信任地弯曲着她的胳膊。她的呼吸安静而甜美,脸蛋露出婴儿的红润,金黄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他们父女共享着一张床,莫妮娜婴儿般的皮肤和麦克劳德憔悴扎人的胡茬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我从没有看到他如此的衰老,他的胡须是灰白sè的,嘴chún周围则是全黑的。他紧闭的嘴微微张开着,从胃里发出一阵阵疼痛的咕哝声,他像在抱怨着什么,在抗议着什么,他用手臂把自己抱得更紧。
我就那样离开了,往回穿过我躲藏过的起居室,然后离开公寓,蓝妮在门的另一边等着。
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但从她抓我手臂的动作中能估计出她等得多么有耐心。她用细手指捏了一下我的肱二头肌,“我想和你谈谈,”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到我房间来吧。”她充满情感地摇摇头。
当我走上台阶,我看到她的紫sè衣服刚刚熨过,她后面的头发扎成凤尾辫。“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我待会儿会跟你说的。”
她一直等到我进了房间,然后锁上门,当她转身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这一次她打扮得很整洁,但总感觉像用新的装饰盖住旧的,很不协tiáo。她的衣服上已有几处磨破了的皱褶,其中一条辫子开始松开了,她灰黄sè的皮肤上有两处涂抹了胭脂粉,鼻尖上过多的粉尘使得她的黑眼圈更加明显。
她把手伸进xiōng前的口袋,拿出几张钞票递给我,“这是我欠你的钱。”
我通过数钱来掩饰自己的惊讶。事实上比我借给她的钱少了几美元,但我不相信她记得我借给她多少了,或许她是随意选择的钱数。“你从哪里得到这些钱的?”我问她。
蓝妮停顿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开始长篇大论说了起来:“你给的钱对于残疾人和醉鬼来说是一种施舍。”她的眼睛红红的,“我把它当作你对我的羞辱,并且我总觉得不能这样蔑视你,更不能不还钱。”她怀着强烈的情感愤怒地颤抖着,递给我钱的手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直到她把手塞进口袋。
“你想和我说点什么?”
她没有回答,径直走开了。她从壁橱里翻出一瓶威士忌,用她瘦弱的手指在封口处拨弄着,她笨拙的动作像电影镜头一样捏着撕扯着,却无法弄开盖子。“来吧,我来帮你。”我安静地说。
作为回答,她用嘴咬住绳子把瓶盖拉开了,我不愿去想象她的牙齿会受到什么损害。然后,她犹豫不决地看着瓶颈,试着把它放进嘴里,却差点引发了呕吐。
“我去给你拿个杯子。”我告诉她。
我在她的壁橱里看到一些布满灰尘的不倒翁以及她的战利品。地上放着一箱酒,我发现她跟在我后面,这让她很惊恐,她从我手中夺走杯子。“你从哪里弄到这些钱的?”我打算再一次问她,答案已经很明显。我把她还给我的钱拿在手上,然后放到桌子上,“毕竟我不需要这些钱。”我说。
蓝妮几乎在对我尖叫,“什么……?什么……?”
“我知道你在跟踪他,”我气愤地说,“我知道你一口气都来不及喘,因为你害怕跟丢了他,”——那么多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出口了——“但我不知道他付了你钱,你竟然收了钱……”
“你是个傻瓜,”她叫喊着,然后喝了半盎司(1盎司=28.3495克)威士忌。“拿着钱,这么干净的钱,反映了我们社会多么干净,但一定有人告诉过你,钱在流通中会像蝌蚪一样彻底改变,直到人们说钱上面沾满了血。遗憾的是那个伟人没有活到今天,否则他也可能会讲述罪恶的产生和爱的沦陷。”海难中幸存的木材在她脑海中漂浮着,“都会在血泊中迷失,这就是钱作为日用品的法则。”她喝完剩下的威士忌,然后像做梦一样说着,“可你依旧想着从别人那里去弄钱。”
“我想我会的。”
也许这酒给她壮了胆,她用尽全力地使我确信。“没有人告诉过你感伤就是犯罪。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我不解地摇摇头。
“最后,你觉得,所有事情都会真相大白,你从来不上当。瞧,你错了吧。”她的声音里充满憎恨,“他毁掉了世界,你明白吗?他是最厉害的谋杀者,因此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是最好的一个,就像我的朋友是最糟糕的谋杀者,所以你不喜欢他。一个接一个,一年又一年,他把他们一个个除掉,所以是最bàng的,每一个晚上他都会回家,然后跪拜在一个拿着烟斗的男人的图片下说:‘啊,我的主啊,在我心里我已经冒犯了你。’然后他会从他那弱小的喉咙使出浑身力气朝那张图片吐一口痰,说道:‘我用你的名字犯了什么罪?’然后又吐痰,吐痰,吐痰,直到最后只剩下哭泣,而那个拿着烟斗的男人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因为他在等待,并且等到了。‘原谅我,我的主,’他哭喊着,‘因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
“你不相信我?”她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看他。”
即使她在跟我交谈,但她已经将头发解开了,她的手指把涂上橄榄油蜡的卷发一道道弄开了。烟灰再次把她的衣服弄脏,新倒的酒水洒落了几滴,落到她的衬衣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牵扯进来,”我对她说,“这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我想要避开所有事……但是我做不到,你为什么要找我谈话?”我乞求她道,“你想要使我确信什么?……是他没有任何同谋。那个人有一个朋友对你来说会那么痛苦吗?”我看着她问,“你不想说服我?”
“我想。”她说。
“你想说服你自己。”
这番评论有了效果,她大笑起来。“说服我自己?啊,米奇,只有你还像我以前一样是个傻瓜,这些年来你也不会识别,自从那个伟人在大英博物馆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且让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创造一个世界时,当所有的时间都错了时,我们也错了,没有可以创造的世界,因为世界已经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