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孩子,我不能。我只负责想办法搞到一笔钱支付头几个月的租金,购买你做生意需要的设备。等一切就绪了,你就去那边干活,而我会留在这里,这是我的家。每个月底我们来分服装店挣的钱。另外,你以后最好少跟我来往,我在得土安没什么好名声,跟那些阔太太完全是两路人,而她们才是我们的目标。总而言之,我负责筹集初始资金,而你贡献这双手就行了,然后我们平分利润。这就叫做投资。”
这些话似曾相识。皮特曼学院、拉米罗的那些宏伟计划,好像突然侵入了这黑暗的房间,恍惚间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根本不愿意回忆的过去。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吓了我一跳,我强迫自己回到现实,寻找进一步的确认。
“那如果我挣不着钱呢?如果我们吸引不到顾客呢?”
“那就只能怪我们不走运,命该绝。不过事情还没开始,你别给我乌鸦嘴乱说话。我们不需要那么悲观,做人就得往好处想,把什么事情都看开了。没有人会来替你和我解决生计,我们已经遭受了那么多不幸,如果不为自己抗争,就无法摆脱饿肚子的命运。”
“可是我已经答应过警长不卷人任何麻烦了。”
坎德拉利亚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那我的死鬼丈夫弗朗西斯科还在家乡的神父面前发过誓,要一辈子对我好呢。结果呢?那婊子养的拿棍子打我比打席子还勤,那个臭浑蛋。也许你不愿意相信,姑娘,你知道你为什么遭受这些不幸吗?就是因为你太单纯了!想想自己,希拉,要为你自己着想,忘记周围所有的人。我们不幸生活在这样的年代,自己不努力找饭吃,就吃不上饭。再说,事情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我们俩又不是拿枪去打死谁,只不过是把多余的东西卖出去,卖给谁就听上帝的安排了,愿圣佩德罗保佑那个买枪的人。如果一切顺利,克拉乌迪奥看到的只会是你的新时装店,干干净净,生机勃勃。如果有一天他问你哪儿来的本钱,你就告诉他是我把毕生的积蓄都借给了你。如果他不相信或者不喜欢这主意,他当时就该把你留在医院里让那些修女照顾你,而不是带你到我这儿来,让我负责给你找活千。他一天到晚有数不清的破事,乱得不得了,当然不希望你给他添任何麻烦。所以,只要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事儿干成了,他不会有兴趣刨根问底的。告诉你吧,我很了解他,我们俩较量了这么多年,这点你就放一百个心。”
虽然她简直是胆大包天,并且有一套听上去很另类的人生哲学,但我知道她说得有道理。这件事情,不管我们再怎么来回兜圈子,再怎么左思右想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也不过是两个可怜的女人为了脱离悲惨命运所面临的不二之选。我们都孤身一人,身处一个混乱动荡的年代,背负着黑暗绝望的过去,无依无靠。清白、正直,确实是美好的理想,可是光靠理想吃不上饭,还不清债务,在冬夜里也无法御寒。道德标准和无可指责的行为规范只适用于另一种人,而不适用这动乱年代里我们这样两个连灵魂都有残缺的不幸的人。我的沉默不语让坎德拉利亚以为我答应了。
“那么他怎么说?明天我们就开始处理这些东西?”
我感觉自己正蒙着眼睛在悬崖边跳舞。远处传来无线电的声音,在电波的干扰声中盖博德亚诺依然在塞维利亚慷慨陈词。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低沉而肯定,或者至少比之前平静得多。
“好吧,就这么办。”
我未来的合伙人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她亲昵地掐了一把我的脸颊,微笑着整理了一下长袍,站起身来,把肥胖身躯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那双已不堪重负的呢绒鞋子上。估计那双鞋已经陪伴她度过了颠沛流离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大半生。走私者坎德拉利亚,投机、好斗、无耻却又真挚。她刚要出门进走廊,我突然小声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跟我们当天晚上的谈论几乎完全没有关系,但是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答案。
“坎德拉利亚,在这场战争里你是支持哪一方的?”
她惊讶地回过头来,但是一秒钟也没犹豫,压低嗓音却掷地有声地回答:
我?当然是支持赢的一方,亲爱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度日如年。坎德拉利亚不停地进进出出,像一条庞大不安的蛇一样到处游走,一言不发地从她的房间跑到我的房间,从餐厅跑到街上,又从街上跑进厨房,永远都风风火火,嘴里还一直在嘟嘟嚷嚷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没有打扰她的忙碌,也没有询问交易进行得怎么样了,因为知道一旦就绪,她就会把详细的情况告诉我。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事情总算有了消息。那天晚上她九点多才回到家,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围坐在餐桌旁,对着一桌餐具等着她回来。晚餐一如既往地针锋相对,狼烟四起。吃过晚饭,所有的食客四散而去,千自己该干的事儿去了。我和坎德拉利亚一起在桌子旁边收拾残局。她一边把锅盖、脏盘子和餐巾收进厨房,一边小声地告诉我她的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今天晚上就把这桩事情给了了,丫头,所有的鱼都卖出去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开始办你的事。我都急死了,亲爱的,真恨不得立刻结束这该死的一切。”
一千完家务,我们俩—句话也没说,各自钻进自己的房间。这时候其他人都在例行公事地结束这一天:有的在洗漱,有的在听收音机,有的在对着镜子夹卷发夹,还有的正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强作镇定对自己道了声晚安就上床睡觉了,却一直睡不着,直到公寓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我最后听到的是坎德拉利亚走出她的房间,几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大门。
她走后没几分钟我就睡着了。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我没有在床上辗转反侧整夜难以入睡,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各种各样yīn森恐怖的形象:监狱、警察局、逮捕、死亡。一知道那该死的交易马上就要完成,紧张情绪似乎也终于向我宣布停战了。我蜷缩着身子,带着美好的预感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可以摆脱笼罩在头上的yīn影,开始筹划光明的未来了。
但是美梦没能持续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两点,或者三点,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把我摇醒。
“醒醒,丫头,快醒醒!”
我半梦半醒地欠起身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坎德拉利亚,你怎么在这儿?你已经回来了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倒霉透了,丫头,这真是一场灾难。”她低声回答。
她站在床边,我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原本就肥硕的身体此时显得愈发庞大。她穿着一件我没见过的大衣,很宽大很长,一直扣到脖子。她一边匆匆忙忙地解扣子,一边给我讲事情的经过。
“所有通到得土安的公路全都被军队严密监控了,从拉朗切来取货的那些人不敢进来。我在那儿等到快凌晨三点,连个鬼影子都没来。最后他们从卡比拉找了个摩尔小孩来告诉我,道路管控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得多,他们担心一旦进来就没法再活着出去了。”
“你们约在哪儿见面?”我得努力消化一下才能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在下苏伊卡街,一个煤场后面。”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地方,也不想多问。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失败了,再见了,生意,再见了,高级时装店。那种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的不安全感又回来了。
“就是说我们一切都完了。”我一边说,一边使劲擦了擦眼睛,想驱除最后一丝睡意。
“没完,丫头!”她一边脱大衣一边斩钉截铁地说:“计划有一些变化,但是我敢以我老娘的名义发誓,今天晚上这些该死的手枪通通都会从咱们家滚出去的。所以你赶紧的,快从床上起来,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坎德拉利亚脱下大衣,里面穿了一件极其宽松的粗羊毛大袍子,宽松到几乎看不出她身体的lún廓。我看着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几乎被吓住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敢问她为什么要在我的床前着急忙慌地脱光衣服。直到她连裙子都脱了下来,开始从像一堆堆猪油一样肥厚的肉褶子里往外拿东西,我才明白过来。袜带里藏着四支手枪,束腹带里藏着六支,xiōng罩吊带上绑了两支,腋下藏了两支。其余的五支用一块布裹着。一共十九支。十九个沉甸甸的枪托,十九根黑洞洞的枪管,还带着她身上的余温,被一点点地解了下来。我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充满恐惧地颤声问道:
“你想要我干什么?”
“把这些武器送到火车站去,在早上六点之前交给对方,然后把货款带回来。一共是九千五百比塞塔,这是我们谈好的价钱。你知道火车站在哪儿吧?穿过塞乌塔公路,就在格尔盖斯山脚下。在那里那些人可以直接取货,而不用到得土安来。他们会从山上下来,在天亮前直接到达火车站,一只脚都不用踏迸这个城市。”
“可是,为什么让我去?”我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因为我刚从下苏伊卡街出来,正准备往火车站去的时候,狗娘养的帕洛马雷斯正好从安达卢西亚酒吧出来,那时候酒吧都要打烊了。就在因特登西亚街那个大门口他把我叫住了,说他今天兴致好,正好要到我的公寓来搜査。”
“帕洛马雷斯是谁?”
“整个摩洛哥西班牙保护区里最坏的警察,一肚子坏水。”
“是克拉乌迪奥先生的手下吗?”
“对,他是听命于克拉乌迪奥。在长官面前他很会来事儿,极尽奉承。上司一走,这浑蛋就原形毕露,像只流着口水的狼,整个得土安都没人敢惹他。”
“那他今晚为什么要把你拦下?”
“为什么?因为他高兴!因为那孙子就那样!他最喜欢故意找茬吓唬人玩,尤其是对女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这样,现在世道这么乱,更是肆意妄为了。”
“可是他没有起疑心吗?你身上藏了这么多手枪?”
“没有,孩子,一点儿都没有。还算走运,他没让我打开包裹,也没敢碰我。只是用恶心的语气问我,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走私婆娘,是不是又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贱货?我回答说阿尔弗雷德先生,我刚从一个亲戚家出来,她得了肾结石,我去看看。那兔崽子说,我才不相信呢,臭婆娘,你比猪还肮脏,比狐狸都狡猾。我把牙都咬碎了才忍着没顶撞他,要搁平时我早把他全家人都cào了个遍。我只是夹紧了胳膊底下的包袱,一边加快步子,一边求圣母马利亚保佑我身上绑的手枪千万别露馅。等我把他甩到后面了,又听见他那让人直起jī皮疙瘩的声音在背后喊:老狐狸,你跑也没用,我一会儿就到你公寓去搜查,看看我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那你觉得他真的会来吗?”
“天知道他会不会来。”她耸了耸肩,“如果他在那儿找到一个半个可怜的妓女让他发泄一番,可能就把我忘了。不过现在夜已经深了,他未必能碰上,所以很可能一会儿就来敲门,把所有的住客都赶到楼梯上,再把我这里翻个底朝天。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你现在整晚都不能离开公寓了,怕他万一过来,是吗?”我慢慢地说。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确认了我的恐惧。
“而这些手枪必须马上消失,不能被帕洛马雷斯发现。”我补充道。
“没错!”
“而且我们今天必须按时交货,因为买家正等着这批武器,如果他们来得土安的话就很可能丢掉性命。”
“你说得很清楚了,我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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