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下长袍任它滑落到地上,然后抱着胳膊以便那个陌生人在我周袅忙活,解开绳结,松开绷带,把我的身体从沉重的套子里面解脱出来。
在开始解带子之前,他摘掉了斗篷的帽子,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严肃秀气的西班牙中年男子的脸,看上去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他有一头栗sè的鬈发,可能因为已经连续几天穿着这身摩尔人的伪装显得有些凌乱。他的手指动了起来,但是这项工作并不轻松。坎德拉利亚刻意绑得死死的,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把手枪松动,绳结也打得很紧,而且布带太长了,从我身上解开布带花的时间远远超过了预期。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周围是白sè的瓷砖,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板。空气中只有我们急促的呼吸和低声的只言片语:这个好了,现在解那个,请稍微动一下,这样可以,请抬起这支胳膊,小心。虽然时间紧迫,这个来自拉朗切的男子动作却非常小心,几乎有些羞怯。除非无法避免,他尽量不靠近我身体最私密的部位,也不接触我裸露的皮肤。仿佛担心自己的手会玷wū我的圣洁,仿佛我身上绑的这些是一层脆弱的丝绸外壳,而不是一堆冰冷黑暗的杀人武器。跟一个陌生男人如此近距离的身体接触没有让我感到丝毫地不自在,哪怕两具身体几乎贴在一起,毫无疑问,这是整个晚上最愉快的时光,不是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异性抚摸过,而是因为我相信只要完成了这一步,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切都很顺利。手枪一支接一支地从我身上卸下,渐渐在地上堆成—堆。没剩多少了,最多三四支吧,我想再有五分钟,顶多十分钟,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就在这时,平静被打破了。我们不得不屏住呼吸,停下手中的动作。外面远远地传来一阵sāo动,似乎开始了什么新的行动。
那个男子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手表看了看。
“接岗的小分队,他们提前了。”他说。从他颤抖的声音里我听出了焦虑不安,但是他尽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小声问。
“尽快从这儿出去。”他马上说,“快穿上衣服!”
“那剩下的这些手枪呢?”
“没关系。现在要做的就是马上逃走,那些士兵们马上就要进来检查了。”
我颤抖着穿上长袍,他从腰上解下一个满是泥wū的布袋子,大把大把地把手枪装了进去。
“我们从哪儿出去?”我低声问。
“这儿。”他说着,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窗户,“您先跳出去,我把手枪扔出去后,我再跳出去。但是请您听好了,如果我没能跟您会合,请您带着这袋手枪顺着铁轨往前跑,把它们放在你到达的第一个车站或火车站的告示牌那里,会有人去找的。不要往后看,也别等我,一出去就跑,赶快逃走。来吧,准备爬上去,把脚踩在我的手上。”
我看了看那个窗口,又高又窄,我觉得我们根本不可能从那儿出去,但是我没说。我已经吓坏了,除了顺从什么都做不了,只好盲目地相信这个萍水相逢的共济会成员的决定,虽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可能知道。
“等一下。”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扯开衬衣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布包,看上去像一个腰包。
“你把这个收好,这是约定的货款。万一出去以后没有机会给你。”
“可是我身上还有手枪……”我结结巴巴地说。
“没关系。您已经尽了义务,这是您应得的。”他一边说一边把袋子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一动不动地任他挂上,像被麻醉了一样。
“来吧,我们一秒钟也不能耽误了。”
我终于反应了过来,把一只脚踩在他交叠的双手上,他把我使劲往上推,直到我抓住窗户的边缘。
“快把窗户打开。”他说,“探出身子,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窗外是漆黑的旷野,我看不到另一边的情形。只听到汽车马达声、车lún压过石子路面的吱嘎声、整齐坚定的脚步声、问候声、命令声,威严的嗓音在分配任务。这声音坚决果断,仿佛在这个明天还没来临的时候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
“皮萨罗和加尔西亚,你们俩去酒馆。鲁斯和阿尔瓦达,你们去售票口。你们俩去办公室,你们俩去厕所。走,各就各位吧。”有个人威严地说。
“一个人也看不到,但是他们朝这边来了。”我说着,头还伸在外面。
“快跳!”他说。
我没有跳。窗户太高了,我需要先把身子探出去。而且,我不自觉地拒绝独自逃走,而是想让那个从拉朗切来的男子保证他会跟我一起走,保证会带着我跑到我们必须去的地方。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近。军靴在地上咔咔作响,一个有力的嗓音在分配着任务。秦特洛,你去女厕所,比亚尔塔,你去男厕所。回答的声音并不是我来的时候遇到的那些懶散的老兵,而是一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一上班就大干一场的新兵。
“快跳出去,快跑!”他有力地重复了一遍,抓住我的腿使劲往上一推。
我跳了出去。跳下去,掉在地上,那个装着手枪的袋子掉在了我身上。身子还没有落地,我就听见厕所门被一脚踹开的巨响。最后传入耳中的是刺耳的叫喊声,士兵们在严厉训斥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人。
“你在女厕所干什么?你往外扔什么东西了?比亚尔塔,快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我开始狂奔,盲目而不顾一切。在夜sè的掩护下,拖着装满武器的袋子不停地奔跑,疯狂、麻木,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追我,也不愿意去想那个从拉朗切来的男子在士兵的枪口下到底怎么样了。一只拖鞋跑掉了,身上剩的那些手枪里有一支松了掉到了地上,但是我没有停下来捡,只是顺着铁轨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跑,光着一只脚,不敢停下来,不敢思考。我穿过平坦的旷野、果园、甘蔗田和小小的种植园,绊倒了,爬起来,来不及喘口气又继续跑。不知道到底跑了多远。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碰到,也没有任何意外打断我中了邪一样疯狂的脚步,直到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写满了字的牌子:马拉连火车站。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了。
车站距离标牌大约有一百米远,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照着。我没有到火车站去,在指示牌下止住了发疯般的脚步,迅速在周围寻找,看是不是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这样我就可以把武器直接交给他。我的心好像马上就要爆裂了,干巴巴的嘴里全是尘土和煤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没有人出来迎接我。没有人在等候这些货物。也许他们会晚点儿来,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我在一分钟之内作出了决定。把袋子放在地上,拍扁,让它看上去尽可能地小。然后飞快地在上面堆上小石块,用手指抠出路边的土块、石块,拔出旁边的guàn木,直到基本把那个袋子盖住。当觉得这堆东西不会再引起怀疑的时候,我离开了。
几乎没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我又开始了狂奔,这次是朝着灯火阑珊的得土安,而且身上少了来时的重负。我决定把最后的几支手枪都拆掉,于是一边跑一边松开长袍,很困难地一点点解开最后的几个结。最后的三支手枪陆续掉在路上,一支,两支,最后一支。当我接近市区的时候,身上已经只剩下疲惫、悲伤和累累伤痕,还有一个挂在脖子上装满了钞票的布袋。武器早已无影无踪。
我再次穿过塞乌塔公路,放慢了脚步,这时候另一只鞋也丢了。我重新蒙上面纱,装成赤脚的摩尔女人,疲惫地走进了拉鲁内塔大门。现在不需要努力装出走不动路的样子了,因为我的两条腿已经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只是机械地向前移动。我感到身体所有的部位都麻木了,很多地方起了水泡,沾满wū垢,全身的骨骼都感到无尽的疲惫。
进城的时候,天sè开始亮了。附近的一座清真寺开始敲钟,呼唤穆斯林们开始当天的第一次祈祷。因特登西亚军营里的军号也吹响了,从非洲学报社里送出了刚出厂的报纸,拉鲁内塔街上第一批勤劳的擦鞋人一边走路一边打着哈欠。麦纳罕蛋糕店已经点上了灯,拉昂德罗先生腰间系着围裙,正忙着把店里的货物堆放整齐。
眼前这些熟悉的生活场景忽让我觉得那般陌生,既不感到亲切,也没有其他任何感觉。我知道,坎德拉利亚一定会非常髙兴,并且认为我完成了一件值得纪念的丰功伟绩。可我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愉快,有的只是yīn霾和烦恼。
当我在旷野中狂奔时,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交织着无数的镜头,而所有的场景都有同一个主角:拉朗切来的男子。有一个镜头是士兵们发现他没有往窗外扔任何东西,只不过是个睡眼朦胧不小心走错了厕所的摩尔男人。于是就把他放了。军队不是有规定,没有什么可疑不可以打扰本地的摩尔人吗?可是另一个镜头却截然相反,那个士兵一打开厕所门就发现他是一个伪装的西班牙人,于是一边用步枪指着他的脸把他bī到角落,一边髙声叫来援兵。等其他士兵都来了以后,他们审问他,也许认出了他的身份,也许把他押回了军营,也许他试图逃走,就在跳下铁轨的时候背后中了一枪死了。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然而,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弄清楚到底哪种更接近事实。
我筋疲力尽满怀恐惧地走进门廊。摩洛哥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公寓大门敞开着,所有的房客都在餐厅挤作一团。老姐妹俩坐在平时chún枪舌剑、互相辱骂的餐桌旁,穿着睡衣,戴着一头卷发bàng,一边哭一边擤鼻子。退休教师安塞尔莫先生正在低声安慰她们,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小巴格和推销员正从地上捡起圣塞纳的画框,试图把它挂回原来的地方。电报员穿着睡衣睡裤站在墙角紧张地抽#,小巴格的母亲正轻轻地吹一杯水想让它凉下来。一切都混乱无序,地上有玻璃和花盆的碎片,甚至连窗帘都被扯了下来。
这个时候公寓里出现一个摩尔女人,谁也没觉得奇怪,他们肯定以为是哈米拉。我蒙着脸站了一会儿,看着这混乱的场景,听见走廊里传来一声惊呼。转过头去,是坎德拉利亚疯了似的朝我挥舞着胳膊,手里还拿着笤帚和铁巧。
“快进来,丫头。”她激动地说,“快进来,告诉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我在家里心急如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决定对那些最危险最曲折的经过守口如瓶,只跟她分享最后的结果:手枪都已经不在了,钱拿回来了。这是坎德拉利亚希望听到的,也是我想告诉她的。故事的其他部分将永远沉睡在我心里。我一边摘下头巾一边小声说:“一切都很顺利。”
“天啊,亲爱的。过来让我抱抱你!我的希拉,你比秘鲁的金子还要珍贵!我的宝贝,你比征战沙场的将军还要伟大!”坎德拉利亚尖叫着把手里的笤帚铲子往地上一扔,紧紧地抱着我,像吸盘一样响亮地亲吻我的脸颊。
“小点儿声,看在上帝的分上,小点儿声,会被人听见的!”我觉得全身发紧,提心吊胆地说。但她根本就没理会我的警告,一边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她的狂喜,一边对当天夜里把家翻了个底朝天的警察骂骂咧“我怕什么?我不怕谁听到什么!狗娘养的帕洛马雷斯,你不得好死,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狗娘养的,你没抓到我吧!”
我知道她憋了一晚上的情绪一旦爆发出来,就不会很快停止,所以使劲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进我的房间,她一边走一边还在大声叫骂。
“你会被乱棍打死的!婊子养的!我cào你妈,帕洛马雷斯!你把我家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什么来吧!”
“好了好了,坎德拉利亚,快闭嘴!”我再次提醒她,“忘了那个该死的帕洛马雷斯,别那么激动,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经过。”
“对,孩子,对,快把一切都告诉我。”她勉强平静下来,喘着粗气,睡袍的扣子都扣错了,发网里掉出几绺凌乱的头发,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那畜生早上五点来敲门,把所有人都赶到了街上,那个丧门星……杂种……好了,让这个该死的杂种见鬼去吧,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说吧,我的心肝儿,告诉我你那边怎么样?”
我简练地向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摘下那个拉朗切男子挂在我脖子上的钱袋,没有说我是从窗户里爬出来的,也没有提起士兵威胁的叫喊,更没有告诉她那些埋在马拉连火车站指示牌下的手枪。只是把袋子里的钱给她,然后开始脱长袍和里面的睡衣。
“去死吧,帕洛马雷斯!”她哈哈大笑往空中扬着钞票,高声叫骂着,“去死吧,下地狱吧,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突然,她停止了喊叫,不是因为恢复了理智,而是眼前的景象让她无法高兴。
“可是孩子,难道你被虐待了吗?看上去像刚刚被狠揍了一顿,我的上帝!”她对着我赤裸的身体惊呼,“很疼吧,孩子?”
“有一点儿。”我嘟嚷了一句,便像死人一样倒在床上。这不是真的,实际上我痛得说不出话来。
“你脏得好像刚在泥塘里打过滚儿。”她终于完全恢复了理智,“我去生火烧一锅水,让你洗个热水澡,再在伤口上贴几块膏药,然后……”剩下的话我全都听不见了,因为她还没有说完,我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