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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广场上的花坛、棕榈树、彩sè的鹅卵石路和周围一栋栋白sè的建筑都在迎接客人。跟每天下午一样,石凳上坐满了一对对情侣和成群结队的朋友。附近的露天咖啡座传来一股诱人的肉串香味。我穿过广场,走向总督府。自从搬到这里,我经常路过总督府,但是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引起过我的好奇心。总督府离哈里发的宫殿很近,是一栋白sè的西班牙风格建筑,周围环绕着郁郁葱葱的花园。西班牙管理当局的大部分机构都在这里。透过树林可以看到它的两个主楼层和面积较小的第三层,还有屋角上的炮塔、绿sè的百叶窗和橘红sè的屋顶。摩尔士兵在大铁栏杆里面站岗。,威严肃穆,身上的长斗篷随风飘动。西班牙驻非军队的军官们穿着绿sè制服从旁边的小门进进出出,笔挺的马裤和油光发亮的高筒靴让他们看起来英气bī人。里面也穿梭着摩尔士兵,穿着欧式军上衣,宽大的裤子,腿上绑着棕褐sè的绷带。双sè的国旗在蓝天下迎风招展,万里无云的天气似乎已经在宣告夏日的来临。我呆呆地看着这些穿着制服的人来来往往,直到发现很多人朝我投来惊讶疑惑的目光。我感到很不自在,有些惊慌地转身离开,重新向广场走去。我在总督府面前寻找些什么?期望找到什么?我为什么要走到这里?也许没有原因。至少除了近距离地看看我的新客人那位出人意料的情人所在地外,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

春天在慢慢地向夏天过渡,夜晚又变得五彩斑斓。我一如既往地跟坎德拉利亚平分时装店的收益。抽屉里那捆英镑越来越厚,几乎够支付大陆酒店的欠款了。离约定的偿还日期越来越近,一想到自己有能力偿还这笔债务我就感到很振奋,终于可以赎回自由了。无线电和报纸依然每天传来战争的消息。莫拉将军阵亡了,布鲁内特战役开始了。菲利克斯还是经常来夜游,哈米拉也一直在我身边帮忙,她那甜美而柔和的西班牙语已经大有进步,也开始帮我做一些最简单的针线活,比如松松、地绷线、钉个纽扣、上个纽襻之类的。时装店里的日子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几乎没什么事打乱我的生活。只有左邻右舍做家务的声音,或者交谈时的零星句子从朝前院开的窗户里飘进来。还有楼上那些已经放暑假的孩子们时不时跑出去玩的脚步声,有时候纷沓杂乱,有时候鱼贯而行。不过所有这些都并不令我厌烦,反而感到亲切,它们陪伴着我,让我不那么孤单。

七月的一个下午,周围突然嘈杂起来,人们说话更大声,上下楼梯的脚步也更加急促了。

“他们到了,他们到了!”有一个声音喊,接着传来更多人的说话声、叫喊声、关门声,然后是失声痛哭,不停地重复的几个名字。“贡恰,贡恰!卡尔梅拉,我的妹妹!终于来了,艾斯裴伦萨,终于来了!”

我听见楼上的家具被拖动的响声,楼道里匆匆忙忙地上上下下。笑声,哭声和命令声。把浴盆装满水,再拿点儿毛巾来,把衣服拿来、把床垫准备好!孩子,快给孩子喂点儿吃的!之后又是哭声、激动的叫喊声和笑声。然后是锅碗瓢盆的声音,窗户里飘进饭菜的香味。“卡尔梅拉,我的上帝,贡恰,贡恰!”一直到后半夜楼上还在忙碌着。这时候菲利克斯来了,我终于能问他:

“艾莱拉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今天这么乱?”

“你还不知道吧?何塞菲娜的姐妹们来了,她设法把她们从沦陷区弄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又听到了杂乱的语声和激动不安的来来往往,虽然已经比前一天平静了很多。就算是这样,这一天也没消停过:不停地进进出出、门铃、电话铃、孩子们在楼梯上跑来跑去。也听到了哭泣,笑声,痛哭声,更多的笑声。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楼上的邻居需要什么帮助或者借什么东西,比如jī蛋啦,床单啦,罐子啦。但是我错了,敲门的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来客。

“坎德拉利亚女士请您尽快回拉鲁内塔,退休教师安塞尔莫先生去世了。”

小巴格,那个胖女人的胖儿子,汗流浃背地给我带来了一个口信。

“你先回去,告诉她我马上就来。”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哈米拉,她伤心地哭了。我没掉一滴眼泪,却感到心里一阵剧痛。住在公寓里的时候,在同一屋檐下的那些躁动不安的人中,他是跟我走得最近的一个,始终给我亲密和友爱。我穿上了能找到的颜sè最深的衣服,因为我的衣柜里根本没有丧服。我和哈米拉急匆匆地出门,来到公寓门口,爬上楼梯,就再也无法继续往前走了。门口密密麻麻聚集着一群人,都是安塞尔莫先生生前的朋友和熟人,带着敬畏的神情等着进去跟他做最后的告别。我和哈米拉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公寓的门开着,刚到门厅我就闻到一股大蜡烛燃烧的味道,听到一群女人齐声祈祷的嗡嗡声。坎德拉利亚早迎了上来。她紧紧地裹在一件明显小一号的黑sè套装里,壮观的xiōng脯前挂着一枚圣母像吊坠。在饭厅中央的饭桌上,安塞尔莫先生灰sè的尸体穿着寿衣躺在棺材里。看到这个情景我打了个寒战,并注意到哈米拉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在坎德拉利亚的脸颊上亲吻了两下,她在我的耳边留下了两行热泪。

“他就在那儿,就倒在他们每天的战场上。”

我又回想起自己亲眼见证的那日复一日的餐桌大战。鍉鱼的鱼刺和非洲獴粗糙发黄的肉皮满桌乱飞。尖酸刻薄的讽刺和辱骂,像箭一样到处乱扔的叉子,此起彼伏的叫喊,还有坎德拉利亚从来没有兑现过的把他们都赶出去的威胁。的确,餐桌已经变成了他们真正的战场。我努力控制着悲伤的笑容。干瘦的老姐妹、胖寡妇和几个女邻居坐在窗前,全身缟素,正在念令人费解的《玫瑰经》,她们的声音单tiáo而带着哭音。一瞬间我竟然在想,安塞尔莫先生如果活过来,一定会叼着他那托莱多牌的香烟,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愤怒地大喊,要求她们马上停止为他祈祷。但是他已经死了,而她们还活着。所以尽管他尸骨未寒,她们已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和坎德拉利亚坐到她们旁边,她加入了她们的合唱,我也假装张开嘴念经,但是心思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圣灵,请怜悯我们。”

“基督,请怜悯我们。”

“我有件事要问你,坎德拉利亚。”我在她耳边小声说。

“基督,请眷顾。”

“基督,请倾听。”

“说吧,亲爱的。”她也用很小的声音回答。

“圣父,请怜悯我们。”

“圣子,我们的救世主。”

“我听说有人能设法把人从沦陷区弄出来。”

“万能的圣灵!”

圣特立尼达,我们的神明。

“这我也听说了……”

“圣马利亚,请为我们祈求。”

“万能的圣母。”

“贞洁的圣母。”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弄的吗?”

“基督之母。”

“教廷之母。”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神圣的幸运之母。”

“纯洁的母亲。”

“贞洁的母亲。”

“为了把我母亲从马德里救出来,带到这儿。”

“圣洁的母亲。”

“无瑕的母亲。”

“仁慈的母亲。”

“可敬的母亲。”

“明天一早行吗?”

“给予我们忠告的母亲。”

“造物主的母亲。”

“救世主的母亲。”

“我尽快吧。现在你闭上嘴,跟我们一块儿祈祷。看看咱们能不能努力让安塞尔莫先生上天堂。”

守灵仪式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第二天我们安葬了安塞尔莫先生。墓地选在天主教区,葬礼上念着庄重的俸亡经,一切都照着最虔诚的天主教仪式进行。我们陪着棺木来到了陵园。得土安的风一如既往地肆虐,吹开女人们的面纱,吹得裙裾飞扬,吹得蓝桉树的叶子在地上不停地翻腾,漫天飞舞。神父正用拉丁文念诵着最后的告别祈祷,我凑到坎德拉利亚耳边好奇地问:

“我听那对老姐妹说,安塞尔莫先生是个无神论者啊,为什么大家要给他弄这样一个教会葬礼?”

“打住,打住,你算了吧,这么说会让安塞尔莫先生的灵魂下地狱的,等我们睡着了他的冤魂就要来找我们算账……”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坎德拉利亚,别这么迷信了!”

“你可别跟我说这个,我是个老脑筋,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再也不说话了,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宗教仪式中,再也没看我一眼,直到念完最后一句祷告词“息止安所”。尸体被放入墓xué,安葬者往上洒了第一铲土,人群慢慢散开。我们排着队走向陵园栏杆处的出口。坎德拉利亚弯下腰假装系鞋带,让老姐妹、胖女人和其他邻居先走了。我们俩落在后面,看着她们的背影缓缓前行,像一群乌鸦,黑sè的面纱长及腰际,这种面纱被称为半披风。

“来吧,为了纪念可怜的安塞尔莫先生,咱们去吃点儿东西,亲爱的,我这两天太伤心了,现在都饿得不行。”

我们一路走到好味道餐厅,各自挑了点心,然后坐在教堂广场的长凳上吃。广场上到处都是棕榈树和花坛。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提出了那个从早上开始就在舌尖上滚动的问题:

“昨天我跟你说的事,你打听到什么了吗?”

她点了点头,嘴里塞满了蛋白酥。

“事情很复杂,而且需要一大笔钱。”

“快给我讲讲。”

“在得土安有人参与过这样的事。我没打听出具体的细节,但似乎西班牙那边是通过国际红十字会来cào作的。先找到身在沦陷区的那个人,然后通过某种方法把他转移到莱文特的某个港口,别问我是怎么转移过去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乔装打扮,用车运,还是徒步,只有上帝清楚。反正就是在那些港口把人送上船。那些想去解放区的人会被送往法国,然后从巴斯贡加达斯穿越边境线。想来摩洛哥的人,他们会尽可能送到直布罗陀海峡,不过大多数情况下直接到那儿比较难,一般会先到地中海的其他港口,然后到达丹吉尔,最后是得土安。”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那你知不知道我应该去找谁?”

她有些悲伤地笑了,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腿,我的裙子就沾上了一块糖溃。

“在找人之前,你得先弄到一大笔钱,而且是英镑。我跟你说过吧?英国佬的钱是最值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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