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总管把我们带到了达席尔瓦预订的位置,桌子不大,但是在大厅最好的角落:一个绝佳的地理位置,容易观察别人,也容易被人观察到。管弦乐队正在演奏轻柔的音乐,舞池里挤满了翩翩起舞的人们,另一些客人正在吃饭。周围到处都是交谈、问候和哈哈大笑,气氛非常放松,环境宜人。马努埃尔拒绝了菜单,干脆利落地点好了两人份的菜。然后,就好像一整天都在等待这一刻一样,坐下来准备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
“好吧,艾瑞斯,告诉我,我那些朋友对您如何?”
我添油加醋地给他讲了这几天的收获,说得很夸张,幽默地评论一些细节,用葡萄牙语模仿他们的嗓音。他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对我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那您呢?这星期过得如何?”我问。终于lún到我来倾听和吸取信息了。如果运气好,也许能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
“只要你用第二人称称呼我,我就告诉你。”
“好吧。马努埃尔,告诉我,从昨天早上我们见面之后到现在,你一切都好吗?”
他没能立即回答我,有人打断了我们。又是一lún问候和寒暄。如果他不是真心的,至少看上去是。
“这是凡·肯佩尔男爵,一位非常特别的人。”当那位头发像狮鬃一样的老贵族摇摇晃晃地离开我们的桌子时,他说,“好吧,我们刚才说到这几天我怎么样,说到这个,只有四个字能形容:超级无聊。”
我当然知道他在说谎,但还是假装表示同情。
“虽然忍受着无聊,但是至少你还有环境幽雅宜人的办公室,有髙效能干的秘书协助你。”
“你说得有道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总比在港口当个苦力工人,或者是没人能给我搭把手强。”
“她们都跟了你很久吗?”
“你是说那两个秘书?年纪大的那个叫艾丽莎·索莫萨,她在这儿已经三十多年了,我父亲在的时候她就已经来了,甚至比我进人公司还要早。另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叫贝阿特丽丝·奥利维拉,她是我三年前招聘来的,因为生意越做越大,艾丽莎没有办法兼顾一切。虽然贝阿特丽丝看上去不那么平易近人,但是做事非常有条理,很负责任,而且通晓很多语言。我想也许这些新时代的职业女性不喜欢跟老板太亲热。”他说着举了举杯。
他的这句玩笑话没有把我逗乐,但是我假装陪他喝了一口白酒,掩饰了过去。这时候一对男女来到我们桌前。那位女士年纪较大,穿着一条长及脚面的深紫sè山东丝绸裙,闪闪发亮。她的男伴还不及她的肩膀髙。我们的交谈再次被打断,他们说起了法语。他把我介绍给他们,我报以一个甜美的微笑和一句简单的“荣幸”。
“这是曼海姆夫妇,匈牙利人。”他们走了以后他介绍说。
“他们都是犹太人?”我问。
“是的,有钱的犹太人,等着战争结束,或者拿到美国签证。我们来跳舞吧。”
达席尔瓦是一位很bàng的舞者。伦巴、哈瓦那、爵士乐、进行曲,每种曲风都应付自如。我放任自己随着他的脚步翩翩起舞,这漫长的一天下来,是该放松些了,何况刚才伴着龙虾喝的那两杯杜尔罗葡萄酒也让我有了一丝醉意。成双成对跳舞的人们在柱子和墙壁上的镜子中反射出无数的人影。屋里很热,我闭上了眼睛,两秒钟,三秒钟,也许四秒钟。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穿着一身近乎完美的礼服,一丝不乱的背头,两腿稍稍分开,双手chā兜,嘴里还叼着一根刚刚点上的烟:马库斯·洛根就在那里,看着我们跳舞。
我得离开他,离他远远地,这是我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我们回去坐下好吗?我有点儿累了。”
虽然我试图从跟马库斯相反的那一侧离开舞池,但是没用,因为当我偷眼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正朝着与我们相同的方向移动。我在舞池中闪身躲避跳舞的人群,而他则绕过一桌桌吃饭的食客,我们几乎是平行着朝同一个目的地走去。我注意到自己的腿开始发抖,五月夜晚的闷热突然让我觉得受不了。当他走到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跟人打招呼的时候,我抱着侥幸心理想,也许这才是他的目标。但是他随即就跟人告辞,继续朝我们靠近,果断而坚决。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抵达餐桌旁,马努埃尔和我在右边,他在左边。这时候,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洛根,老朋友,你最近跑哪儿去了!我们几百年没见了!”达席尔瓦看到他的时候惊呼。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亲热地互相拍着背。
“我给你打过无数电话,但是从来没找到过你。”马库斯说。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艾瑞斯·阿格瑞克,一位摩洛哥朋友,前几天刚从马德里过来。”
我朝他伸出手,努力不让人看出我的手在颤抖,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好像在说,是我啊,我在这里,你说句话啊。
“很髙兴认识您。”我的声音又干又沙哑,几乎是飘忽的。
“坐下跟我们喝一杯吧。”马努埃尔说。
“不了,谢谢,我跟几个朋友在一起。我只是想来跟你打个招呼,提醒你我们该见一面了。”
“近期哪天都行,我向你保证。”
“你别食言,咱们可得好好聊聊。”然后,他转向我,“很高兴认识您,呃……”他一边说一边朝我微微欠过身来。这次我不得不正视着他。他的脸上已经完全不见了当初我认识他时的那些伤痕,但是表情一点儿也没变。那棱角分明的面容和五官,深邃的眼睛好像在无声地问我到底在这个男人身边干什么。
“阿格瑞克。”我终于说出话来,就像从嗓子眼里蹦出了一块石头。
“对,阿格瑞克小姐,不好意思。认识您非常荣幸。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见。”
我和马努埃尔目送他离去。
“这个马库斯·洛根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我喝了一大口水。我需要润润嗓子,因为它干得像砂纸一样。
“英国人?”我问。
“对,英国人。我们有过一些生意上的来往。”
我又喝了一口水,掩饰自己的困惑。这么说他已经不当记者了。马努埃尔的话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这里太热了。要不我们去lún盘试试运气?”
在赌场的大厅里我再次装出对奢华的环境毫不在意的样子。桌子上方用金sè的链子悬挂着璀燦的水晶吊灯,周围挤满了无数赌徒,说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估计囊括了老版欧洲地图上所有的国家。地上铺着豪华的地毯,既减少了人来人往的噪音,又让这个撞大运的场所更加气派。到处都能听到筹码互相撞击的声音、lún盘的嗡嗡声、lún盘内象牙小球疯狂滚动的清脆响声,每次下注截止的时候荷官们“截止投注!”的大喊声。坐在绿sè桌布旁一掷千金的赌客很多,但周围的看客更多。他们都是没落的贵族,曾经是巴登巴登、蒙特卡罗和多维尔等大赌场的常客,达席尔瓦悄悄地给我解释。破产的资本家,家道败落的有钱人,曾经是衣冠楚楚的上层人士,现在却沦为流氓混混,也有伪装成君子的真正恶棍。有身着盛装趾高气扬自信满满的人,男的衬衣衣领和xiōng口浆得笔挺,女的骄傲地炫耀着全身上下的珠宝。也有一些一看就穷困潦倒的人,畏畏缩缩或者偷偷摸摸地在人群中寻找某位老相识好套取一些赌资,也许还在梦想着一夜bào富。有的人可以把家里最后一点儿家当押上赌桌,也有人甚至把第二天的早餐都拿来孤注一掷。前者是受纯粹的赌瘾驱使,放纵自己沉溺于寻欢作乐和贪婪无度,而后者,只剩下赤裸裸的绝望。
我们随意走动了一会儿,看着这些喧哗的赌桌。他继续到处打招呼,跟人交换着简短亲热的问候。我几乎不说话,只想离开这里,把自己关在房间,忘记所有的一切,只希望这该死的一天尽快结束。
“看上去你今天不太想成为百万富婆。”
我虚弱地笑了笑。
“我太累了。”我说,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甜美一些,因为不想让他感觉到我内心的焦虑。
“要不要我陪你回酒店?”
“那太好了。”
“稍等一分钟。”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伸出胳膊去问候一个刚刚看到的熟人。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不在焉,甚至都懒得再看一眼忙忙碌碌的赌场大厅。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他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向我靠近,默默地从我身后走过,几乎与我擦肩。就在经过的一刹那,他偷偷抓起我的右手,迅速打开我的手指,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假装没有任何反应。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了。我装作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张赌桌,急切地摸了摸他放到我手里的东西: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就在马努埃尔跟他的朋友告别,转身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把它藏进了连衣裙的宽腰带中。
“我们走吧?”
“我想先去趟化妆间。”
“好的,我在这儿等你。”
我一边走一边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影,但没有找到。化妆间没有人,只有看门的在打盹。我取出纸条,迅速打开。
我留在t的s现在怎么样了?
s是希拉,t是得土安。马库斯问,非洲大地上那个过去的你到哪儿去了?我的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赶快打开手包找出手帕,同时徒劳地寻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