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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你确信吗?”

我给他看了看车票。

“好极了,我陪你去。”

“不用了,真的。”

他没有理会我的推辞。

比起到达里斯本的时候,我的行李中又多了几个帽盒,两个大包里装满了心血来cháo购置的东西。这些行李已经在当天下午提前从酒店发出去了。为时装店采购的其他东西都直接由各个供应商发货,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陆续到达我那里。而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在火车上过夜必需的物品。当然还有别的,那个装满了信息的绘画本。马努埃尔一下车就坚持要帮我提箱子。

“一点儿都不沉,不用了。”我试图不让它离开我的手。

但是不用争论我就败下阵来,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坚持。我们一起走进候车大厅,看上去像是当天晚上最光彩夺目的一对。我穿着雍容华贵的服装,他则浑然不觉地提着自己叛变的证据。圣阿波洛尼娅火车站看上去像一座破烂的大房子,搭夜班火车前往马德里的旅客们一波一波地涌进来。有成双成对的,有全家一起的,有三五成群的好友,也有孤身一人的男子。有些人看上去走得很淡然,因为要离开一个从未引起过任何感情共鸣的地方而无动于衷;另一些人却恰恰相反,落泪,拥抱,叹息,说着也许永远不会兑现的关于将来的承诺。而我,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既不是完全波澜不惊,也没有多么心cháo澎湃。我想要逃走,渴望躲开这一切,拍干净鞋底的尘土,永远永远忘记留在身后的记忆。

这一整天我几乎都是在房间里度过的,为回马德里做准备。表面上是。没错,把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清空抽屉,把一切都塞进行李。但是做这些没花费多长时间。其余时间我都关起门来做其他事情:把在达席尔瓦的别墅中捕捉到的所有信息用铅笔一笔一画地转化成细微的线条。这项任务耗去了我大量时间。趁着刚刚听到的一切在脑海中还很鲜活,我一回到酒店就开始了这项工作,那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这次聚会的内容太多,如果不立即记录下来,零散的细节随时都有可能在记忆中融化。我睡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一醒过来又立即投人了工作。整个上午和下午的头几个小时,一条一条、一笔一笔地把自己脑袋里的信息转化成绘画本上的长短横线,直到里面装满了简短而严密的信息。最后的成果是四十多个服装图样,记满了人名、数字、日期、地点和交易,全都累积在那本看似单纯的本子中。袖子、袖口、背面、腰带、腰部、前襟、侧面,很多种衣服的部件,却永远不会真的被做成衣服,在它们的边缘隐藏着一笔yīn森的交易,它会进一步助长德国军队的嚣张气焰。

快到中午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吓了一跳,以至于画歪了正在描画的一个短横,不得不擦掉重来。

“艾瑞斯?早上好,我是马努埃尔。希望没把你吵醒。”

其实我早就醒了,洗完了澡,正在忙碌着,jīng神也髙度紧张。虽然已经连着工作了好几个小时,我却装出一副还没睡醒的嗓音。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让他知道我正因为昨天听到的和看到的在废寝忘食地工作。

“没关系,现在一定已经很晚了……”我假装还没起床。

“快到中午了。我打电话来只是为了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昨天晚上参加我们的聚会,更感谢你帮我热情款待那些朋友的太太们。”

“没什么需要感谢的。昨天晚上我也很尽兴。”

“真的吗?你没有觉得无聊吗?我现在很后悔,觉得当时应该更关注你一些。”

当心,希拉,当心,他正在试探你,我心里想。坎博阿、马库斯、遗忘在写字台上的帽子、本哈尔德、钨、贝利亚,所有这一切都像冰冷的刀锋一样堆积在我心中,但我还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充满睡意的慵懒声音。

“不,马努埃尔,不用担心,真的。跟你那些朋友的太太们聊天我觉得非常有趣。”

“那就好。在葡萄牙的最后一天,你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打算也没有。好好洗个澡,收拾一下行李。一整天我都不打算离开酒店了。”

希望这样的回答能让他满意。如果坎博阿已经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已经知道我背着他见了其他的男人,也许我整天躲在酒店房间里可以澄清一下他的怀疑。显然,我的话远远不够,他会安排人来监视我的房间,甚至监听电话。不过,除了他自己,我跟谁都不想说话。我会是个乖乖女,躲在酒店里,不使用电话,也不接待任何来访。我会让他们看到我独自一人无聊地待在餐厅、前台和大厅里。而当我离开的时候,会让所有的客人和服务人员们看到,除了行李,我没有任何同伴。不过,虽然我这么想,他却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没错,你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过在你走之前,我一定要跟你告个别。让我陪你去车站吧。火车什么时候开?”

“晚上十点。”我回答。一想到又要见到他,我的情绪一下子沮丧到了极点。

“那九点钟我到你酒店来,好吗?我希望能早点儿来,不过今天一整天我都会忙得不可开交……”

“没关系的,马努埃尔,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收拾东西。下午我会先把行李托运到火车站去,然后就在酒店等你。”

“那就晚上九点见吧。”

“好的,我会在九点以前准备好。”

这次来的不是乔恩的宾利,而是一辆光彩夺目的运动型阿斯顿·马丁。当我发现那个老司机没有出现的时候,心里一阵恐慌。一想到我们俩会单独相处,我就感到莫名的不安和抗拒。但是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我没有看出他对我的态度有任何变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猜疑。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殷勤、风趣、充满诱惑,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只围绕着上次他在办公室给我看过的那些中国丝绸打转,而跟猥琐肮脏的钨矿交易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最后一次驶过沿海公路,呼啸着穿过里斯本的大街小巷,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火车发车前二十分钟,我们来到了站台。他坚持要跟我一起登上火车,陪我走进房间。我们走过一侧的走廊,我在前面,他在后面,离我一步之遥,手里还拿着我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他那些肮脏交易的证据,跟清白无辜的洗漱用品、化妆品和睡衣放在一起。

“八号,我们到了。”我宣布道。

门开着,里面是一个雅致的小房间,一尘不染。墙上的木制护板,拉开的窗帘,座位,以及还没铺好的床。

“好吧,我亲爱的艾瑞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他一边说一边把行李放在地上,“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没有你在身边,我会觉得不适应的。”

看上去他感情真挚。也许关于坎博阿告发我的猜测真的没什么依据,也许是我太过紧张了,也许他根本没想过向他的主人告发,而马努埃尔对我的倾慕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这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马努埃尔。”我一边说一边向他伸出手,“我无法想象有比这更令人满意的行程了,我的顾客一定会被我带回去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而你帮我将一切安排得这么便捷有序,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他抓起我的手,捧在他的手心里。我向他报以最灿烂的微笑,但在微笑背后却拼命地想逃走,希望这场闹剧赶快落幕。几分钟以后,站长就会拉响汽笛,降下信号旗,这辆露西塔尼亚特快专列的lún子就会在铁轨上转动起来,远离大西洋,向半岛的腹地驶去。而马努埃尔·达席尔瓦和他那些可怕的交易将被永远地留在身后,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焦躁不安的里斯本和陌生的世界。

最后几个旅客匆匆忙忙地上了火车。为了给他们让路,我们不得不时不时地靠到车厢的墙上。

“马努埃尔,你最好还是下去吧。”

“我想是的,我该走了。”

这出道别的闹剧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我终于可以走进房间,回复一个人的平静。只要他消失,一切就都解决了。就在这时,出人意料地,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放到了我的后颈处,右胳膊搂住了我的肩膀,而他滚烫的嘴chún贴到了我的chún上,我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这深深的一吻,热烈而漫长,让我困惑不已,毫无抵抗的能力,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旅途愉快,艾瑞斯。”

我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没有给我时间。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走了。

我一pì股跌坐在座位上,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想着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回忆起那些情节和场景,我默默地问自己,在这场奇怪的电影中,有多少人物我今生还会遇见,有多少就此永世不再相见。我整理了一下每一条线索的结局:幸福很少,绝大多数都悬而未决。而正当这部长片要结束的时候,最后一个场景却是马努埃尔·达席尔瓦的吻。我的嘴里还留着他的味道,但是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自然,激情,无耻,性感。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我在座位上欠起身,透过窗户玻璃往外看,随着火车的摇晃,玻璃也在轻轻地晃动。里斯本最后的点点霓虹在眼前急掠而过,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逐渐溶解消失,直到一片黑暗。我站了起来,因为需要透透气。到了晚饭的时间了。

我进去的时候餐车几乎已经满了。座位上坐满了人,空气里飘着食物的香味,到处都能听到餐具的磕碰声和人们的交谈声。几分钟以后我就坐了下来,点了菜,要了一杯酒,来庆祝自己的解放。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我无聊地预测着回到马德里后的场景,想象着希尔加斯知道我此行的收获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获得这么大的丰收。

洒和菜很快就上来了。但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顿晚餐将不会怎么令人愉快。很不巧,坐在我旁边的是两个粗野不堪的男人,从我坐下来开始就不停地腆着脸看我。两个外表粗鲁寒酸的家伙,跟周围庄重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的桌上有几个酒瓶,还有好多盘菜,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我几乎是食不知味,也没有心情享受髙雅的丝质桌布、高脚杯和服务生的细致殷勤。我只想尽快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摆脱这两个令人不快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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