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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了。”杰克回答的语tiáo无比平静,却随即哭了起来。
“说吧,小流浪汉,”斯皮迪将扳手放在地上,走近杰克。
“说出来吧,孩子。现在,放轻松点,先别在意……”
杰克怎么能够不在意。蓦然间,一切都显得太过沉重,这一切的一切,太沉重了。要不就纵声大哭,不然便是沉沦在无边的黑暗里——那是任何光辉都无法穿透的黑暗。泪水令他痛苦,然而若忍住不哭,心头的恐惧也会把他bī死。
“尽情哭吧,流浪汉杰克。”斯皮迪搂住他的肩膀。杰克将发热肿胀的脸蛋贴向他单薄的上衣,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陈年香料的味道,像是肉桂,又像一本图书馆里多年无人借阅的旧书。很好闻的味道。抚慰人心的味道。他伸手环抱斯皮迪,感觉他背上脊骨凸出,瘦得好像只包着一层皮。
“哭出来会舒服点。”斯皮迪说着,轻轻摇晃着他。
“有时候就是这样。我明白。斯皮迪知道你走了多远,流浪汉杰克,也知道你的路途还很长,知道你累。所以哭吧,让自己好过点。”
杰克其实不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然而那些字句语音如此温柔,让他渐渐平静下来。
“我妈真的病得很重。”倚在斯皮迪xiōng前,他终于说话了。“我猜她跑来这里,是想逃避爸爸以前的合伙人,摩根·斯洛特先生。”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放开斯皮迪,后退一步,然后伸手揉揉浮肿的眼睛。他很惊讶自己竞艇一点都不害羞以往,掉眼泪是件令他嫌恶、引以为耻的事……几乒就豫niào裤子一样使他难堪。是因为他母亲向来都强悍吗?那可能是其中一部分啄因吧;莉莉,卡瓦诺几乎不曾在人前拭泪。
“但这不是她来这里唯一的理由,对吗?”
“对,”杰克声音低沉,“我觉得……她是来这里等死的。”杰克的语尾声tiáo不自然地上扬,宛如没上油的铰链发出尖响。
“也许吧,”斯皮迪稳重的眼神看着杰克,“不过,也许你是来这里拯救她的。救她……还有一个几乎和她一样的女人。”
“谁?”杰克嘴chún发麻。他知道是谁。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知道她是谁。
“女王。”斯皮迪答道,“劳拉·德罗希安,魔域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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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个忙吧。”斯皮迪哼声,“抓住银仙子尾巴下面。如果你能帮我把她抬回原来的地方,我想她不会介意让你吃点豆腐。”
“你替它取了名字?银仙子?”
“是啊,老弟。”斯皮迪笑了,露出满口白牙。
“每匹旋转木马都取了名字,你不知道吗?好好弄清楚。流浪汉杰克!”
杰克将手放在木制马尾下方,牢牢握住。接着,斯皮迪乌黑的大手捉住银仙子的前脚,两人一同抬起木马,移往旋转木马倾斜的底座,木马铁桩的末端已经抹上一层厚厚的机油。
“往左边一点……”斯皮迪喘着粗气说道,“对了……现在把桩子安进去,杰克。把她装好!”
他们安妥木马,后退一步,杰克气喘吁吁,斯皮迪则边喘边笑。老黑人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水,将笑脸转向杰克。
“你看,我们酷不酷?”
“你说了算。”杰克答道,同时回他一个微笑。
“那当然!酷毙了!”斯皮迪从长裤后面的口袋抽出那个深绿sè的玻璃瓶,扭开瓶盖,啜了一口——霎时间,杰克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斯皮迪;很奇怪,但杰克肯定自己没看错。斯皮迪变透明了。这场景就像洛杉矾地方电视台的电视剧《托佩尔秀》里面的幽灵现身似的。斯皮迪正在消失。消失了,杰克心想,还是去了别的地方?然而这又是个荒唐的念头,一点道理都没有。
斯皮迪又恢复原状了。肯定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一时眼花——
不对。他没有眼花。有那么一刻斯皮迪几乎消失不见了!
——只是幻觉而已。
斯皮迪凝神注视着杰克,将瓶子伸向杰克面前,后来又微微摇头,盖上瓶盖,把瓶子收回裤袋。他转身打量已经装回旋转座的银仙子,现在只差用螺丝锁好固定了。他正在微笑。
“你看我们这工作干得多好,流浪汉杰克。”
“斯皮迪——”
“它们每一个都有名字。”斯皮迪说。他绕着旋转木马漫步,脚步声在这座挑高的建筑物里激起回音。头顶幽微交错的光束中,几只燕子在轻声啼啭。杰克跟着他走。
“银仙子……午夜……这匹棕sè花马是侦察兵……那匹母的是埃拉·斯皮德。”
老黑人扭过头唱起歌来,燕群惊动,振翅飞起。
“‘埃拉正在销魂快活……我告诉你后来老比尔·马丁干了啥……’哟呼!看它们飞的!”
他大笑起来……不过等他转身面对杰克时,又换回了严肃的神情。
“你想试试看拯救母亲的性命吗,杰克?救她的命,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命?”
“我……” 不知道怎么救啊, 杰克想这么回答,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强烈地发出抗议——这声音来自一个上锁的回忆盒子,跟那年夏天险些被绑架的回忆锁在一起,而这道锁,今天早上被解开了:你明明知道!虽然需要斯皮迪帮你开头,可是你知道该怎么做。杰克,你知道的。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父亲的声音。
“如果你肯教我,我愿意去做。”他的语tiáo不稳定地上下起伏。
斯皮迪走向另一边——这栋圆形建筑的墙面由一根根长条木板拼接而成,墙上画着一匹奔腾的骏马。在杰克眼里,这种墙很像父亲办公桌上那面可以拉下来盖住桌面的盖子。(杰克突然想起,上回和母亲见到摩根·斯洛特时,那张桌子已经成为摩根的办公桌了,一时间,他的心头涌上一丝憎恨。)
斯皮迪掏出一大串钥匙,仔细翻拣,找到他要的那把,用它打开一道挂锁。他取下挂锁,扣好之后收进上衣口袋,然后顺着滑轨将整道墙推开。辉煌耀眼的阳光倾泻而人,杰克不禁眯起眼睛。水面涟漪映照在天花板上,推出一圈圈光lún。他们正面对着一片壮丽的海景,所有造访阿卡迪亚游乐园的游客,当木马带着他们旋转时,都会看见这片海景。一阵海风轻轻吹开杰克额前的头发。
“要聊的话,最好在阳光底下聊。”斯皮迪说,“跟我来吧,流浪汉杰克。我会把能告诉你的都说出来……但这不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但愿上帝保佑,你不用窥得事情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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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皮迪用他轻柔的声音说着——语tiáo敦厚,抚慰人心,就像鞣过的皮革一样柔软。杰克静静聆听,时而蹙眉,时而目瞪口呆。
“你知道那些你叫做白日梦的东西?”
杰克点头。
“那些事情不是做梦,流浪汉杰克。既不是白日梦,也不是噩梦。那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千真万确。那地方和这里有天壤之别,不过都是真实的。”
“斯皮迪,我妈说——”
“先别管那些。她不知道关于魔域的事……不过,从某方面来说,你也能说她知道。因为你爸爸的关系,他知道魔域。还有另外一个人——”
“摩根·斯洛特?”
“对,他也知道。”接着,斯皮迪神秘兮兮地加了句,“我还知道他在魔域里是什么身份。可不是嘛!哈!”
“你工作室墙上那张照片……不是非洲吧?”
“不是非洲。”
“没耍花样?”
“没耍花样。”
“我爸爸去过那地方?”他嘴上这么问,其实心里已经知道答案——那答案澄清了太多不该是事实的事实。然而,无论真假,杰克并不确定自己愿意相信到什么程度。魔幻国度?卧病在床的女王?这让他十分不安。他担心自己神志出了问题。从他还小的时候,母亲不就一再告诉他,不该将梦境与现实混为一谈吗?母亲对这点的强烈坚持,甚至令杰克有些畏惧。也许,如今杰克回想,当时的她也感到害怕。她怎么可能与杰克的父亲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却什么也不知情?杰克不这么认为。有可能,杰克又想,她知道的并不多,但已足够让她恐惧。
疯子。她是这么说的。那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都是疯子。
可是他父亲知道另一种真相,不是吗?他和摩根,斯洛特都知道——他们有魔法,就像我们有物理学,不是吗?
“没错,你父亲经常去那里。还有那个什么葛洛特——”
“斯洛特。”
“对啦,就是他。他也常去。不过我告诉你,杰克,你父亲去那里,是观察和学习。至于另一个家伙,只是想去那里捞油水。”
“汤米叔叔是被摩根·斯洛特杀死的吗?”杰克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好听我说,流浪汉杰克。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真的认为那个叫斯洛特的会来这里——”
“他听起来非常生气。”杰克说。光是想到摩根叔叔会出现在阿卡迪亚海滩上这个念头,就让他紧张不已。
“——那我们的时间就更紧迫了。因为你妈是死是活,摩根或许不太在意,但他的分身却肯定很乐意替劳拉女王送终。”
“分身?”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在魔域里有分身,”斯皮迪解释,“但不是很多,因为魔域的人口远比这里要少——大概十万个人里才有一个在魔域有分身。有分身的人要来去两地最容易。”
“那个女王……我妈妈……是她的分身?”
“是啊,看来是这样没错。”
“可是我妈妈她从来没——”
“没有。从来没有。她没理由。”
“我爸爸他……也有分身?”
“没错,他有,而且是个很好的人。”
杰克舔了舔嘴chún——这段对话太疯狂了!什么分身!什么魔域!“我爸爸在这边过世的时候,那边的分身也过世了吗?”
“是的。不是一模一样的时刻,但相差不远。”
“斯皮迪?”
“怎么了?”
“我在魔域里也有分身吗?”
斯皮迪凝视他的神情如此严肃,杰克的背脊不由窜起一阵寒意。
“没有,孩子。天底下只有一个你。你很特别。那个什么史毛特——”
“斯洛特。”杰克再次纠正,微微笑了一下。
“——好吧,随便,总之他也清楚这点。这也是他很快就要赶来这里的其中一个理由,同时也是你必须尽快动身的理由之一。”
“为什么?”他的问题冲口而出,“如果我妈妈得了癌症,我还能干些什么?要真的是癌症,那就没救了。如果她来到这里,你懂吗,那就表示——”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杰克奋力将泪水眨回去。
“那就表示她已经病人膏肓了。”
病入膏盲。没错。这是他心底明白的另一个真相:何以她体重迅速减轻、黑眼圈不断加深的真相。她病入膏育了,可是上帝,嘿,上帝啊,拜托,求求你,她可是我的母亲哪——
“我是说,”他的声音变得粗哑,“那个梦里的地方对我妈妈的病有什么好处?”
“我想我们废话说得太多了,”斯皮迪说,“相信我,流浪汉杰克,如果你去了对她不会有帮助,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告诉你这些事。”
“可是——”
“先听我说,流浪汉杰克。在我让你看些东西、向你证明之前,我说再多都没用。跟我来吧。”
斯皮迪将手搭在杰克肩上,领着他绕过旋转木马。他们走入户外,钻进游乐场里一条无人小径。他们左手边是碰碰车游乐场,外面已经围上一圈隔板关闭了。右手边依次是套圈游戏、比萨摊和射击游戏,也全都围着隔板(隔板上欢乐行进的动物图案早已褪sè——看看那些狮子、老虎还有熊,我的天)。
两人来到游乐园的主要通道,这里隐约有些模仿大西洋城的味道,还取了名字叫板老汇大道——其实阿卡迪亚游乐园里虽有长廊,但并未铺设真正的木板道。左手边长廊上的建筑现在已经距离他们至少百码开外,而游乐园入口的大拱门目前则位于右方两百码外。杰克听见规律起伏的浪涛与孤独的海鸥凄吼。
杰克望着斯皮迪,脸上的表情糅杂了各种疑问:如今他何去何从?刚才那番话究竟有多少真实性?难道它其实只是个残忍的笑话……
“那是——”杰克开口。
“它会带你到那里去,”斯皮迪说,“很多要去那边的人用不着这玩意,不过,你已经好一阵子没去了,是不是,杰克?”
“是吧。”上回他在这世界合上眼皮,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置身梦境中的奇幻世界,嗅闻那丰盈、充满生命力的空气,暸望清朗深邃的天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去年?不对,是更久以前……在加州……在他父亲死后。所以那是大约……
杰克的眼睛睁得斗大。他九岁那年?那么久了?三年前了?
杰克急忙接过瓶子,差点把它摔落地上。他满心惶恐。有些梦境确实有点扰人,加上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不许混淆真实与虚幻的强硬态度(白话点就是,少发疯了,杰克,当个安分的乖孩子,好吗?)也使他畏惧,然而到头来,杰克明白自己终究不愿失去眼前的现实世界。
他凝视斯皮迪的双眼,心中自言自语:我现在想的这些,他一定也知道。我心里的任何想法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斯皮迪,你到底是什么人?
“太久没去,你多少会忘了怎么靠自己的力量过去。”斯皮迪说着,对着瓶子点了点头。
“所以我才替你准备了些魔汁。这玩意很特别。”斯皮迪说这话的口气近乎虔诚。
“这是魔域里的东西吗?”
“不。这个世界也有些魔法,流浪汉杰克。不很多,但的确有。你手上的东西是从加州来的。”
杰克一脸怀疑。
“试试吧。喝一小口,看它能不能带你云游四方。”斯皮迪咧嘴笑了,“喝得够多,你就能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你面前这个人不会骗你。”
“老天,斯皮迪,可是——”他开始害怕,突然间觉得口干舌燥,阳光似乎变得太刺眼,太阳xué的脉搏加速跳动,舌头底下涌上一股铜味。他暗想:那“魔汁”喝起来大概就是这种可怕的味道。
“如果你不安心,想回来了,就再喝一口。”斯皮迪告诉他。
“这瓶子也会跟着过去?你保证?”光是想到妈妈在生病,摩根那个讨厌鬼可能跑来这里,结果自己却被卡在某个神秘的鬼地方,杰克便浑身难受。
“我保证。”
“好吧。”杰克将瓶口凑近嘴边……接着又推开一点。那味道实在太难闻了——腥臭得令人作呕。
“我不想喝,斯皮迪。”他嘟囔道。
斯皮迪·帕克凝视着他,嘴角虽挂着微笑,眼底却没半点笑意——那眼神异常执著,毫不妥协,令人生畏。漆黑的眼睛又浮现在杰克脑际:那是海鸥的眼睛,漩涡的眼睛。杰克浑身战栗。
他把瓶子推回给斯皮迪。
“你收回去吧。”
他央求着,语气软弱无力。
“求求你,好吗?”
斯皮迪无动于衷。他并不提醒杰克,他母亲命在旦夕,而摩根·斯洛特正步步进bī。他也不曾嘲笑杰克是胆小鬼。然而这是杰克这辈子觉得自己最像个胆小鬼的时刻,就连他在跳水台上吓得往后退,夏令营里其他孩子对他嘘声四起时,都不曾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而斯皮迪只是别过头,对着天上的云彩吹起了口哨。
如今恐惧中更增添了寂寞的心情,两者无助地交织在杰克心底。斯皮迪已经转过身去,杰克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好吧,”杰克突然说,“好吧,如果你真的要我这么做的话。”
他再度举起瓶子,趁自己来不及改变心意前,喝了一口。
这是他这辈子喝过最难喝的东西。他以前也喝过酒,甚至对酒也略微养成一点品味(他尤其喜欢和母亲共进晚餐时,搭配比目鱼、鲷鱼或剑鱼的干白葡萄酒)。这东西喝起来有点像葡萄酒……不过却是他尝过最劣质、最糟糕的冒牌葡萄酒。那味道又烈又腻,带着股腐臭味,一点都不像新鲜葡萄,而像是用腐坏而且本身长得就不好的葡萄酿出的劣酒。
他整个口腔沾黏着那可怕甜腻的味道,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用来酿这东西的葡萄——肮脏肥大、布满尘埃、毫无生气。它的藤蔓在糖浆似的厚重阳光下,沿着灰泥墙边的棚架向上攀爬,周围除了大群苍蝇的嗡嗡声响,便是一片死寂。
他好不容易才吞咽下去,慢慢地,一道烈火像蜗牛爬行般钻进喉咙深处。
他合上双眼,五官皱成一团,胃部翻搅。他没有呕吐,可是很想,要是他吃过早餐,可能早就吐出来了。
“斯皮迪——”
他睁开眼,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嘴里。他忘了要将那恐怖的劣酒呕出来的念头,也忘了母亲、忘了摩根叔叔、忘了父亲,刹那间所有事情都被他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