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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误蹈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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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六十小时后的杰克·索亚,与星期三冒险走进磨坊路隧道的杰克·索亚,在心境上已是判若两人。此时的他窝在奥特莱酒馆寒冷的储藏室里,雪山啤酒的铝制酒桶排列在角落,好像巨人的保龄球瓶,而他正将背包藏进酒桶后方。再过不到两小时,等酒馆终于打烊后,杰克决心逃之夭夭。他认为自己应该这么想——不是离开、不是踏上下一段旅程,而是逃命——这显示出他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多么绝望。

我六岁,六岁,约翰·本杰明·索亚六岁,小杰克六岁,六岁。

这想法当然毫无逻辑,荒谬无比,但傍晚时它就这么冒出来了,而且一直盘桓不去。他猜想它来得这么拐弯抹角,正好强tiáo出他究竟有多害怕,而且他确定,情势会越来越险峻。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念头有什么意义,它只是转过来又转过去,恰似拴在lún盘上的旋转木马。

六岁。那时候我六岁。小杰克·索亚六岁。

一遍又一遍,无止境地旋绕着。

里面的储藏室与酒吧只有一墙之隔,今晚这面墙被噪音震得频频颤抖,犹如一张跳动的鼓皮。午夜刚过,二十分钟前这里还是星期五的夜晚,而星期五正是奥特莱成衣厂和狗镇橡胶厂的发薪日。奥特莱酒馆里的客人转眼就超过它能负荷的容量。酒馆左手边贴着一张大海报,上面注明:顾客容纳上限两百二十人。如有超过,即违反杰纳西县第三三一号消防条例。不过看来这三三一号条例每逢周末都会暂时失效,因为酒吧里早就挤进超过三百个客人,脚底随着“杰纳谷男孩乐队”演奏的乡村乐蹦跳起舞。乐队表演得很糟,不过他们会用电子踏板吉他演奏。

“这些家伙简直就糟蹋了踏板吉他嘛,杰克。”斯莫基这么说过。

“杰克!”洛丽隔着储藏室的墙叫他。

洛丽是斯奠基的女人。杰克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姓什么。正逢乐队中场休息,酒馆里的人声几近沸腾,杰克很难听清楚洛丽对他喊些什么。杰克知道,五个乐队成员现在都站在墙边角落,猛guàn半价的黑sè俄罗斯tiáo酒。洛丽将头探进储藏室门口,她毫无生气的金发用稚气的白sè塑胶发夹扎在脑后,在日光灯的光线下微微发光。

“杰克,你再不快点把啤酒搬出来,我看他要把你的手给折了。”

“好啦。”杰克说,“跟他说我马上出去。”

他整条手臂冒起jī皮疙瘩,但不完全是因为储藏室冰寒的湿气。斯莫基·厄普代克不是好惹的家伙——尖尖的头上始终戴着厨师纸帽的斯莫基,咬着一副邮购来的塑胶假牙的斯莫基(平整划一的硕大塑胶牙齿不知怎地看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对凶狠的棕sè眼珠、眼白混浊发黄的斯莫基。斯莫基·厄普代克对杰克来说,或多或少是个神秘人物——这才是最令杰克感到恐怖之处——而他似乎将杰克变成了他的阶下囚。

点唱机的音乐暂时歇止,然而群众的喧闹声又往上加了一级,仿佛在弥补点唱机的缺席。有个安大略湖牛仔醉醺醺地大吼一声:“咿——哈!”接着是女人尖叫和玻璃杯破碎的声音。随后,点唱机再度加入,气势犹如火箭急速升空。

连路上撞死的东西都会煮来吃的地方。

生吞活剥。

杰克弯下腰抱住铝制啤酒桶,将它往外拖了大约三英尺,他的嘴角因用力而痛苦地扭曲着,额上的汗珠并未因冷气的寒凉而受阻,一颗颗接连冒出。酒桶在没有打磨过的水泥地上拖行,发出一长串尖锐的摩擦声。他暂时停住,气喘吁吁,耳中嗡嗡作响。

他将折叠式手推车拉到雪山啤酒的大酒桶旁,撑开手推车,接着又走回酒桶边。他勉强捉住酒桶边缘,朝推车方向搬着走了几步,要放下时,手臂却再也支撑不住——大酒桶只比杰克的体重轻没几磅。酒桶重重跌在推车上,手推车的台面预先叠了些地毯碎料,就是为了减少这类冲击。杰克仍然卖力地想要稳住酒桶,并及时把手抽出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酒桶砸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夹在酒桶和推车的拉杆间,剧痛难当,他勉强将阵阵抽痛、发抖的左手手指抽出来,全塞进嘴里,用力吸吮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比砸伤手指更可怕的是,他听见酒桶顶端的气阀缓缓传出漏气的嘶响,倘若斯莫基将酒桶装上机台时,冒出来的全是啤酒泡沫……或是,更糟的情况,如果他拉开桶盖,啤酒全喷到他脸上的话……

最好先别想这些事了。

昨晚,也就是星期四晚上,当他试着“拉一桶”啤酒给斯奠基时,酒桶翻倒在地,桶盖飞冲开来,射向房间另一头。淡金sè的啤酒泡沫泉涌而出,爬过储藏室的地板,桶里的啤酒渐渐干涸。杰克呆立原地,惊恐得动弹不得,连斯莫基的吼叫都听不见。那不是雪山啤酒。那是金斯兰麦酒——属于女王的金斯兰麦酒。

那是杰克第一次挨斯莫基揍——一记猛烈的钩拳把杰克揍得飞了出去,撞上储藏室粗糙的墙板。

“这拳就当做你今天的薪水。”当时斯莫基这么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真正让杰克不寒而栗的,是那句“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因为它代表一件事:未来要挨揍的机会还很多,好像斯莫基早已认定杰克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似的。

“杰克,动作快点!”

“来了!”杰克喘着气应声。他拉着手推车穿过房间,背对着门,探手向后摸索门把,转开以后,用背把门顶开。结果门撞上一个高大柔软、会动的东西。

“该死的,小心点!”

“啊,对不起。”杰克说。

“啊你妈个头,混蛋。”对方咒骂。

杰克默默等着沉重的脚步声在储藏室外的走廊上渐渐远去,又试着开一次门。

走廊的墙板很薄,漆成墨绿sè,上面布满屎niào和马桶清洁剂的wū渍。木板墙面上的灰泥已经斑驳,无论是灰泥或木板都已撞得坑坑洞洞,此外还要加上走廊上等着用厕所的醉客的顺手涂鸦,整个墙面看起来张牙舞爪。最大的一个涂鸦是用黑sè记号笔横扫过整片墙面,仿佛要代替奥特莱这忧郁而无望的小镇发出怒吼:把所有的黑鬼和犹太佬都赶去伊朗。

他必须离开这里。非走不可。那部死寂的电话终于出声了,仿佛要将他冻结在一块黑sè的冰层里……那可不是件好事。伦道夫·斯科特的出现更是糟糕。那男人并不是真正的伦道夫·斯科特,他只是长相酷似五十年代电影里的伦道夫,而斯莫基·厄普代克才是最糟的吧……不过自从杰克看见(或自以为看见)伦道夫的眼睛颜sè改变之后,他对这点就不再那么确信了。

无论如何,奥特莱这个小镇本身才真正糟糕至极……这点全然毋庸置疑。

深入纽约州杰纳西县的心脏地带,奥特莱这个小镇,如今看来就像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陷阱……一株政府建造的猪笼草。猪笼草,真是大自然最奇妙的造物。进得去,却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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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高大的男人粗鲁地挤到杰克面前,站在走廊上等着用厕所。他嘴里咬根塑胶牙签,从左到右滚动着,接着瞟了杰克一眼。杰克猜想,刚才自己推门撞到的想必是这人的肚子。

“混账东西。”胖男人又骂了一次。这时厕所门打开,走出另一个男人。一瞬间杰克与这男人四目相对,杰克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这人就是那个长得像伦道夫·斯科特的人。不过他并不是什么电影明星,只是一个每星期喝光自己薪水的奥特莱工人,稍后也许会开一辆付了一半车款的福特野马,或是一辆还了四分之三贷款的摩托车(一辆老哈雷,头灯引擎上贴着“爱用国货”的贴纸)离开酒馆。

他的眼睛变成黄sè了。

没这回事,那是你的错觉而已,杰克,都是幻觉,那个人只不过——

——只不过是个普通工人,因为杰克是新来的才多看了他一眼。他上的八成是镇上的中学,打过美式足球,交了个信天主教的拉拉队女友,两人结为连理,婚后拉拉队长因为吃了太多巧克力和斯托福冷冻食品而身材走样;又一个平凡无奇的奥特莱镇民,没什么——

可是他的眼睛变成黄sè了。

够了!没这回事!

然而那男人身上有种气质,总令杰克联想起进入奥特莱镇时发生的事……在漆黑隧道里的那段经历。

高瘦的伦道夫,斯科特穿着白上衣和李维斯牛仔裤,他走向杰克,两条青筋浮凸的粗壮手臂垂在身侧摆动,刚才咒骂杰克的胖男人缩了一下,连忙闪开。

他眼里跳动着冰冷的蓝sè冷光……接着开始变化,sāo动着,放出更强的光芒。

“小鬼。”他开口道。杰克笨拙地落荒而逃,用pì股顶开门扉,也不管自己会撞到谁。

噪音袭来。肯尼·罗杰斯脸红脖子粗地歌颂着某个名叫鲁本·詹姆斯的人:“你教我们要宽宏大量,”肯尼向这屋子里摇摇晃晃、满脸横肉的酒客证明,“因为更美好的世界,正在等待温柔的人!”在这酒馆里,杰克倒看不出来哪儿有温柔的人。杰纳谷男孩乐队正走回舞台,拾起他们的乐器。除了电子踏板吉他手,其他人都已经满脸醉意,搞不好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吉他手则是一脸无聊。

杰克左手边的公共电话旁——杰克打死都不愿再碰那部电话,给他一千块钱他都不干——有个女人正在严肃地讲电话,她说话时,她喝醉的男伴将手探进她半敞开的牛仔衬衫揉弄着。大舞池里,约莫七十对男女正在跳舞,他们无视乐队的节奏,忘情地互相摸索,他们十指扣合,躯体摩挲,嘴chún紧紧相印,汗水爬过他们的脸颊,腋下衣裳濡湿成一大圈深sè印记。

“感谢老天。”洛丽叫着,替他拉开吧台侧边的弹簧门。斯莫基正在吧台中央,在格洛丽亚的托盘上摆满杜松子酒和伏特加酸酒,还有奥特莱镇上仅次于啤酒的热门tiáo酒:黑sè俄罗斯。

杰克隔着弹簧门看见伦道夫·斯科特走出来。他的目光射向杰克,蓝sè双眼立刻抓住杰克的视线。他微微颔首,似乎在说:我们迟早要聊聊。一定会的。也许我们可以聊聊磨坊路隧道里的东西是什么。或是聊聊鞭子。还有生病的母亲。当然,我们还可以聊聊你会在奥特莱镇上待多久……很久,很久,久到你也变成推着购物车尖叫的疯老头。

怎么样啊,杰克?

杰克浑身发抖。

伦道夫·斯科特微笑着,仿佛是因为看见……或是感觉到了杰克的颤抖。接着他转身走开,没人浓稠的空气与拥挤的人群中。

片刻之后,斯莫基有力的手指抠进杰克的肩头——它们总能找到抓起来最痛的地方,从不失误。那是十只训练有素、专攻要害的手指。

“杰克,你动作得再快一点。”斯莫基说话的语tiáo近乎同情,指尖的动作却没停止,反而越掐越深。他时时不离口的粉红sè加拿大薄荷糖从嘴里飘出凉凉的气味,邮购来的假牙格格作响。有时假牙松了,斯莫基会用力吸回原来的位置,发出一种恶心的咂嘴声。

“再不把手脚放利落点,我就在你pì股后面放把火。听得懂我说什么吗?”

“呜——我懂。”杰克忍住呻吟。

“很好。明白就好。”下一秒斯莫基恶毒的指头掐得更深,直攻他的神经,强烈的痛楚让杰克忍不住叫了出来,这下斯莫基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他。

“来帮我把这桶酒装上去,杰克。我们动作要快,大家都在等酒喝呢。”

“已经星期六凌晨了。”杰克不识相地说。

“那也一样,快干活!”

杰克勉强协助斯奠基抬起酒桶,装进吧台底下。斯莫基jīng瘦强壮的肌肉在他的奥特莱酒馆t恤底下绷紧鼓动,厨师纸帽乖乖地停在他黄鼠狼似的尖头上,帽缘贴着他的左眉,有种无视地心引力的傲气。斯奠基拔开酒桶的红sè塑料气阀时,杰克在一旁看着,紧张地屏住呼吸。酒桶发出比平常大的飕飕声……但没有泡沫流出来。杰克无声地喘了口气。

斯莫基面无表情地转向杰克。

“把空桶搬回储藏室。然后去扫厕所。别忘了下午我是怎么交代的。”

杰克当然记得。下午三点,一阵铃声大作,杰克还以为是空袭警报,吓得魂不附体。洛丽当场大笑,说道:“斯莫基,你看杰克——我看他吓得niào在裤子上了。”斯莫基严肃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招手要杰克过去。他告诉杰克,那是狗镇橡胶厂下班的铃声,那个工厂专门生产海滩玩具和充气玩偶,还有些名叫“欢愉的肋骨”之类的保险套。他还说,奥特莱酒馆再不久就要客满了。

“现在开始我们三个动作要快得跟闪电一样。”斯莫基说,“一旦星期五晚上白花花的银子开始动起来,我们就要把这家店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没做到的生意一口气统统赚回来。要是我叫你拉啤酒出来给我,你最好趁我话没说完就把啤酒搬到我面前。还有,每半小时就去厕所拖地,星期五晚上,男人们每十五分钟就要撒泡niào。”

“我负责女厕。”洛丽走过来说。她细细的金发烫成波浪,惨白的脸sè像漫画里的吸血鬼。她要不是感冒了,就是对古柯碱上瘾,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吸着鼻子。杰克觉得应该是感冒了,毕竟像奥特莱这种地方,他很怀疑谁负担得起古柯碱的瘾头。

“女厕没有男生那么糟,虽然差不多,但还是稍微好点儿。”

“闭嘴,洛丽。”

“你才闭嘴。”她说。倏地,斯莫基的手掌已经像闪电般挥出。啪的一声,洛丽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红sè手印,宛如小孩的涂鸦。她抽抽噎噎地哭了……然而她竟有种快乐的眼神,令杰克困惑而反胃。正是那种误将bào力当作关心的女人脸上才会出现的表情。

“只要你干活的时候动作够快,我们大家就会相安无事。”斯莫基继续说,“千万别忘了我要啤酒的时候马上拉来给我。还有,每隔三十分钟就去男厕拖地,把呕吐物清掉。”

接着,他再次向斯莫基提出离职的要求,斯莫基也再次虚情假意地承诺他星期天下午就放人……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传来一阵更大声的尖叫,加上刺耳的笑声,还有椅子被砸碎的声音与痛苦的哀号。舞池里有客人闹事——今晚第三次了。斯莫基啐骂一声,推开杰克走过去。

“快把酒桶弄走。”他吩咐。

杰克将空酒桶放上手推车,转回弹簧门的方向,边走边不安地注意着伦道夫·斯科特的动向。他看见伦道夫站在人群中观赏斗殴,这才放松了点。

回到储藏室,杰克在进货区将桶和其他空酒桶摆在一起——这是奥特莱酒馆今晚卖掉的第六桶啤酒。做完这件事,他又查看了背包一次。有一瞬间,他以为背包不见了,心脏恐慌得怦怦乱跳——因为魔汁和费朗队长的银币都收在里面。他额上冒出冷汗,继续往右边找,手伸进两个酒桶的夹缝间摸索。找到了——隔着绿sè的尼龙布,他能摸出魔汁瓶身的曲线,心跳的速度才慢了下来,但他觉得全身酸软、脚底无力——宛如千钧一发之际逃脱后的感受。

男厕里的景象简直惨不忍睹。早先傍晚时分,杰克差点对着厕所的呕吐物吐了出来,现在他逐渐能够忍受那股恶臭了……这大概是一切之中最糟糕的一件事。他放了桶热水,加点柯美特万用去wū粉,然后提着满是泡沫的拖把,开始清理地上那些难以言喻的秽物。过去几天来的情景在他脑海中lún转,心情宛如落入陷阱的野兽,忧虑着腿上的捕兽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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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对奥特莱酒馆的第一印象,除了肮脏昏暗,便是空无一人。点唱机、弹珠台和星际入侵者游戏机的电源全被拔掉。酒吧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吧台上方的雪山啤酒广告灯箱——两座山峰间卡着一个电子钟,形状简直像是有史以来最诡异的太空飞碟。

杰克挤出一丝微笑,走向吧台。快走到时,一个冷淡的声音从背后叫他:“这里是酒吧,小孩子不准进来。你是笨蛋啊?滚出去。”

杰克的心脏差点没从嘴里跳出来。他摸摸口袋里的钱,心想也许可以把在金匙餐馆那套搬出来试试。当时他先在餐厅里坐下,点了东西,吃完后才开口问工作的事。当然,雇用他这么年yòu的小孩是违法的——起码他身上没有父母或监护人签署的工作同意书——然而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用低于法定最低工资的薪水雇用他。低得多。

这么一来,谈判便能展开,通常是以他的二号身家故事——“杰克与邪恶的继父”——作开场。

杰克转过身,看见一个男人独自坐在一个隔斯问式雅座上,轻蔑冷冽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男人身形消瘦,然而汗衫底下和颈侧的肌肉看得出十分结实。他穿着蓬松的白sè厨师裤,头上的厨师纸帽歪歪戴着,帽檐遮住左边眉毛。他头形窄小,长得像黄鼠狼,修得很短的头发发鬓已经灰白。他的两只大手问堆着一叠发票和一台德州仪器牌计算机。

“我看到窗户上的征人启事。”杰克说,心里并不抱太大希望。这男人应该不会用他,反正杰克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替他工作。他看起来很苛刻。

“是吗?”对方回答,“看来你还没逃学之前就学会了怎么认字呢。”桌上摆着一包菲利斯雪茄,他甩出一根来。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里是酒吧。”杰克说着往门口退了一步。阳光穿透灰扑扑的玻璃窗,落在地上像是失去了生命,仿佛奥特莱酒馆内的空间存在着一个不同的世界。

“我以为这里是……呃,餐馆……吃饭的地方之类的。我马上走。”

“过来。”男人的视线稳稳地锁住他。

“不用了,谢谢,没关系,”杰克紧张地说,“我马上就——”

“过来坐坐。”男人用大拇指指甲擦亮一根火柴,点燃雪茄。一只停在他纸帽上歇脚的苍蝇这时嗡嗡振翅,飞入暗处。他仍看着杰克。

“我又不会咬你。”

杰克慢吞吞地走向雅座,滑进雅座另一边,双手整齐地交叠在前方。六十个小时后的凌晨十二点三十分,当他挥汗如雨地握着拖把清理男厕,濡湿的头发垂下来黏住眼睛时,杰克思索着——不,他明白了——是他那股愚昧的自信,才眼睁睁看着囚禁自己的陷阱之门在面前关上(关上的那一刻他正与斯莫基·厄普代克面对面坐着,只是当时他尚未领悟)。捕蝇草叶片合拢,便能咬住无助的小虫子;猪笼草散发出美味的气息,加上它内侧致命的、如玻璃般光滑的囊壁,只消静静等待,飞虫自会登门造访,滑进囊袋……终于溺死在猪笼草收集的雨水里。奥特莱酒馆这株特大号的猪笼草,里面装的是啤酒而非雨水——这是唯一的差别。

要是他当时没有留下来——

当时他没逃开。当时他只想着,只要不被那对棕sè眼珠冰冷的视线打败,也许终究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份工作。在奥本市的时候,金匙餐馆的女主人米内特,班贝利对他很亲切,甚至在他离开时抱了他一下,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个道别之吻,送他三个厚厚的三明治,但这些愚弄不了杰克。亲切和蔼的态度并不妨碍班贝利太太对追求更高利润的兴致,那兴致甚至可用毫不顾忘的贪婪来形容。

纽约州的法定最低工资是每小时三元四十分——金匙餐馆的厨房墙上有张几乎和电影海报一样大的亮粉红sè告示,依法清清楚楚标示着这项规定。然而,厨房里手脚利落的厨师来自海地,他不太会说英语,下厨时动作飞快,从来不让马铃薯或蛤蜊在油炸机里多耽搁一秒,杰克几乎可以肯定他是非法移民。另一个帮班贝利太太为客人服务的女侍长相漂亮,智商却有点问题,她是经由罗马镇的就业辅导计划才进入金匙餐馆工作的。在这种情况下,班贝利太太根本用不着支付最低薪资。智商不足的女孩甚至带着真诚的敬意,咬字不清地告诉杰克,她每个小时可以赚到一元二十五分钱,全部是她的。

杰克自己的时薪是一元五十分。这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才挣来的,因为他知道,要不是班贝利太太急缺人手——原来的洗碗工当天早上出去喝咖啡,之后就不回来了—一她根本不会给他商量余地。她只会要他接受一元二十五分的价钱,否则就去别地找工作,这可是个自由国家。

而这一刻,杰克带着一丝莫名的讥讽心理(这是他新涌现的自信心的一部分),认定他面对的不过是另一个班贝利太太。从女性变成男性,从肥胖的老nǎinǎi变成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从微笑变尖酸,但总之就是换汤不换药的同样情况。

“找工作,呃?”穿戴着白裤白帽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雪茄,摆进一个底部印着骆驼牌香烟商标的锡制烟灰缸里。苍蝇停下来擦擦手,又飞走了。

“是的,先生,不过就像你说的,这是家酒吧,而且——”

不安的感觉又在他体内sāo动。那双棕sè的眼珠和浊黄的眼白困扰着他——那是盯上一群迷途老鼠、伺机而动的老猫的眼睛。

“噢,我是这儿的老板,斯莫基·厄普代克。”

那人对杰克伸出手。杰克诧异地回握。他用力挤了一下杰克的手,接近会痛的程度,然后放松……但没有放手。

“怎么?”他出声。

“呃?”杰克察觉到自己听起来有些愚蠢和害怕——其实他真的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和恐惧。他希望厄普代克放开他的手。

“你的长辈没教过你要自我介绍吗?”

这问题来得唐突,杰克一时忘了他在搭便车或在金匙餐馆时用的化名“路易斯·费朗”(他已逐渐认定这是自己的固定诨名),控制不住地差点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杰克·索——呃——索特雷。”他回答。

厄普代克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克,手又握了一阵子才终于放开。

“杰克·索呃索特雷。”他说,“真他妈的铁定是电话簿上最长的名字,是吧,小鬼?”

杰克一阵脸红,没有回话。

“你年纪挺小的吧。”厄普代克说,“你觉得自己有办法把九十磅重的啤酒桶抬起来,搬到手推车上吗?”

“应该可以。”杰克说,但其实心里并不确定。反正这看起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一一像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八成只有啤酒机里的啤酒气都泄光了不能喝的时候才要换酒桶。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厄普代克说:“现在这里是没什么人,不过等到四五点钟就会开始忙起来。周末的时候客人特别多。那才真的是你薪水进账的时候,杰克。”

“嗯,我不明白。”杰克说,“这里薪水怎么算?”

“每小时一块钱。”厄普代克说,“我也希望能多给一点,可是——”他耸耸肩,拍拍桌上那叠单据,隐约带着一抹微笑,仿佛在说:你也看得出来吧,小子,整个奥特莱萧条得像个忘了上发条的怀表,打从一九七一年开始就一直走下坡喽。然而那表情并非真正的微笑。他凝视着杰克,眼神犹如专注观察猎物的猫。

“嗯,这薪水实在不太高。”杰克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心中却飞快盘算着。

整间奥特莱酒馆就像个墓xué——甚至连百无聊赖地坐在吧台看着《综合医院》这种剧集的老酒鬼都没有。显然奥特莱的人都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喝酒,把那里当成俱乐部。一小时一块半的薪水用来讨生活是不太容易,但换成在奥特莱的话,一小时一块钱大概也还过得去。

“说得没错。”厄普代克承认,低头回去按他的计算机。

“确实不多。”说完摆出一副要不要随你,没得商量的架势。

“我应该还能接受。”杰克说。

“噢,那很好。”厄普代克说,“不过,还有个问题我们得先搞清楚。你在躲谁?还是谁在找你?”棕sè眼珠再次锁定杰克,凌厉地钻进他眼底。

“如果你背后有什么狗pì追兵,我可不要麻烦事找到这里来。”

这句话倒不怎么动摇杰克的信心。也许他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男孩,但起码他有足够的头脑,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个有潜力成为雇主的对象。该是二号身家故事——杰克与邪恶的继父——登场的时候了。

“我家在佛蒙特州一个小镇,”他说,“凡德维尔。我爸妈两年前离婚了。我爸想要我的监护权,可是后来法官把监护权判给我妈。通常都是这样判吧。”

“他妈的没错。”厄普代克已经埋头继续研究账单,他腰弯得很低,鼻尖几乎贴到计算机键盘上。杰克觉得无所谓,反正他还在听。

“后来我爸跑去芝加哥,在一家工厂找到工作。”杰克接着往下说,“他大概每星期都会写信给我,可是从去年开始,他就再也不回来看我了,因为奥伯利揍了他一顿。奥伯利是——”

“你继父。”厄普代克自己接口。杰克半眯起眼睛,最初的不信任感再度涌现。厄普代克的语气中毫无同情心。相反,厄普代克的态度近乎嘲笑,仿佛在说天下惨事何其多,不差你这一桩。

“是啊。”他说,“我妈一年半前嫁给他。他常常打我。”

“真可怜,杰克。你真可怜。”这时厄普代克才抬起脸看他,表情却是狐疑与讥讽。

“所以说现在你要去芝加哥投靠你老子,以后两个人可以快快乐乐生活对吧。”

“嗯,希望是这样。”杰克答道,心里突然闪过一个灵感。

“我只知道至少我真正的爸爸绝对不会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吊在衣柜里。”他把衣领往下拉,露出脖子上的伤痕。现在伤痕已经褪淡,在金匙餐馆工作期间,它们仍是鲜艳丑陋的紫红sè,像一圈烙印。不过当时他没有需要露出伤痕的场合。当然,这疤痕是另一个世界的妖树树根缠住他,差点取走他性命时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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